第73章 野人山的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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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縷裹挾著血腥與焦糊氣味的硝煙,終於戀戀不舍地散盡了,消失在滇西莽莽蒼蒼的墨綠色群山皺褶裏。
杜文秀大埋政權的旗幟,連同它最後一點抵抗的餘燼,已在昆明城下徹底化為烏有。
總督劉嶽昭撚著頷下幾縷稀疏的胡須,目光沉沉掃過麵前攤開的雲南輿圖,那上麵象征叛亂的朱砂墨跡已然幹涸、凝固。
他心中卻並無多少勝後的暢快,反倒像這初夏雨季前悶熱粘稠的空氣,壓著一塊沉甸甸的石頭。
數年的血戰,耗盡了雲貴的元氣,目之所及,盡是殘破的城池、荒蕪的田疇,還有那些失去壯丁後隻剩下婦孺老弱、眼神空洞的村落。
疲憊,深重的疲憊,浸透了他的骨縫。眼下最緊要的,是讓這片飽受蹂躪的土地喘息片刻,讓瘡痍得以結痂,讓百姓能種下活下去的秧苗。
“大人,”岑毓英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沉思。
這位劉嶽昭手下幹將,風塵仆仆地從轅門外大步走進來,身上還帶著一路疾馳的塵土氣息。
他雙手捧著一份薄薄的、邊角已被汗水微微浸濕的文書,臉色凝重得如同暴雨將至的天空,“騰越廳八百裏加急!”
劉嶽昭的心猛地一沉,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蛇爬上脊背。
他接過文書,展開。潦草而急促的字跡,每一個筆畫都透著邊地軍吏的惶恐與急迫:
“……英吉利夷人,借‘勘探商路’之名,實攜利器,已由緬境悍然闖入野人山界內!其行蹤詭秘,所攜器物,絕非尋常商旅所用。更有甚者,已有小隊夷兵,於片馬、古永等處,公然驅逐我戍邊哨卡,強占山頭,樹其異幟!情勢萬分危急,請大人速定大計!”
“砰!”劉嶽昭布滿皺紋的手掌重重拍在堅硬的楠木案幾上,震得茶杯蓋子一跳,發出清脆的磕碰聲。
案幾上那方象征著總督權威的關防印匣,也跟著微微顫抖了一下。
“混賬!無恥之尤!”一股久違的、因極度憤怒而灼燒的熱血猛地衝上劉嶽昭的頭頂,衝散了連日來的疲憊與暮氣。
他霍然起身,胸膛劇烈起伏著,“內亂方平,屍骨未寒!這些紅毛夷鬼,就如此迫不及待,要把爪子伸進我雲南腹心之地?什麽勘探商路?分明是豺狼窺伺,趁火打劫!”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幅巨大的雲南輿圖,手指因憤怒而微微顫抖,最終狠狠戳在西南角那片用淡墨勾勒出的、犬牙交錯、山高林密的區域——“野人山”!
這片自古以來便由當地土司管轄、朝廷羈縻的化外之地,此刻在劉嶽昭眼中,成了地圖上一個正在無聲滲血的巨大傷口。
“毓英!”劉嶽昭猛地抬頭,眼中已無半分猶豫,隻剩下被徹底點燃的、屬於老軍務的決絕鋒芒。
“內亂可平,外侮絕不可忍!野人山雖為化外,然一草一木,皆為我大清疆土!英夷既敢踏足,便叫他寸步難行!”
“卑職明白!”岑毓英抱拳應諾,聲音斬釘截鐵,一股同樣熾烈的怒火在他年輕的胸膛裏燃燒。
杜文秀的叛亂,他親率大軍,踏著屍山血海一路拚殺過來,深知這片土地承受了多少苦難。
如今外敵趁虛而入,這口氣,如何能咽下?“卑職即刻整軍!隻是……”
他眉頭緊鎖,一絲憂慮浮上堅毅的麵容,“滇軍經年苦戰,器械匱乏,尤缺火器。叛軍那些土製劈山炮,射程近、精度差,恐怕難擋英夷堅船利炮之鋒銳。”
劉嶽昭深吸一口氣,強壓下胸中翻騰的怒火,走到窗前。
窗外庭院裏,幾株新移栽的茶花在初夏的微風中怯生生地開著,顯得柔弱而格格不入。他沉默片刻,仿佛在積攢某種力量,然後轉身,眼神異常明亮,帶著一絲孤注一擲的意味:
“湖南提督周寬世,與我乃同鄉舊誼,私交甚篤。
他麾下湘軍,近年頗得朝廷撥付新式洋槍洋炮。
我即刻親書一封,八百裏加急送往長沙!哪怕豁出我這張老臉,也必向他求借一批利器!
尤其是炮!毓英,你務必在最短時間內,將騰衝、龍陵一線布防加固,絕不可讓英夷越過野人山一步!給我死死釘在那裏!”
酷熱的暑氣如同無形的蒸籠,籠罩著騰衝城外的壩子。
空氣粘稠得仿佛凝固了,一絲風也沒有,隻有知了在道旁稀疏的榕樹上發出令人心煩意亂的嘶鳴。
岑毓英帶著幾個親兵,沿著新近緊急加固的土壘壕溝巡視。
汗水早已浸透了他青色的官袍,緊貼在背上。
他俯身抓起一把腳下混合著碎石的紅褐色泥土,幹燥的土塊在指間輕易碎裂,簌簌落下。
他眉頭擰得更緊,抬頭望向遠處天際線,野人山方向,墨綠色的山巒在蒸騰的熱浪中扭曲晃動,一片死寂,卻隱隱透出令人不安的氣息。
派往那邊探查的精銳斥候,已有兩批逾期未歸,如同石沉大海,再無音訊。
“大人,看那邊!”身旁一個眼尖的親兵猛地壓低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指向西北方野人山邊緣一處林木稀疏的山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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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毓英立刻舉起單筒黃銅望遠鏡,鏡片在烈日下反射出刺目的光斑。
視野裏,幾個穿著與叢林顏色迥異的土黃色卡其布軍服的身影,正鬼祟地伏在山脊的岩石後麵。
其中一人操縱著一個三腳架支撐的、帶有複雜刻度和鏡筒的儀器,正對著騰衝城的方向緩慢移動。
另一人則拿著硬皮本子,用鉛筆飛快地記錄著什麽。
那儀器鏡筒偶爾掃過陽光的角度,反射出一點冰冷而精準的金屬光澤,是測繪儀!他們甚至毫不避諱地選擇了一個視野開闊、能清晰俯瞰整個騰衝壩子防禦態勢的位置!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攫住了岑毓英的心。
這不是簡單的越境騷擾!如此明目張膽地進行測繪作業,目標直指騰衝城防要害!這是赤裸裸的戰爭準備!
“傳令!”岑毓英的聲音如同淬火的寒鐵,冰冷刺骨。
“神機營炮隊,給我瞄準那個山口!裝填實心彈!轟走這些不知死活的鬼佬!”
他必須立刻做出強硬反應,絕不能讓他們如此肆無忌憚地窺探我軍虛實!
命令迅速下達。土壘後方的簡易炮位上,幾門從平叛戰場上繳獲來的老舊劈山炮被士兵們費力地調整著射角。
炮身黝黑粗糙,炮口處還殘留著燒灼的痕跡。炮手們緊張地估算著距離,用木楔吃力地墊高炮尾。
一聲令下,引信被點燃,發出“嗤嗤”的輕響。
“轟!轟!”幾聲沉悶的巨響撕裂了午後的沉悶。炮口噴出濃烈的白煙,沉重的鐵球呼嘯著飛向遠處的山口。
然而,距離實在太遠,彈道明顯低垂。幾顆黑點隻在半山腰的樹林裏砸起幾團微不足道的泥土煙塵,幾棵小樹應聲折斷,距離那些英軍測繪兵所在的山脊還差著老大一截。
望遠鏡裏,那幾個土黃色的身影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炮擊驚得動作一滯,隨即,其中一人竟直起身,朝著騰衝方向,誇張地攤了攤手,臉上似乎還帶著嘲弄的笑意,仿佛在說:就這點本事?
一股熱血“嗡”的一聲衝上岑毓英的頭頂,臉頰火辣辣地燒了起來。
恥辱!這是赤裸裸的羞辱!他死死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劈山炮的怒吼,不僅未能震懾敵人,反而暴露了己方遠程火力的孱弱與射程的窘迫。
對方那肆無忌憚的嘲弄姿態,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尊嚴之上。
就在這時,西南方通往龍陵的官道上,卷起滾滾煙塵。
一隊疲憊不堪但眼神銳利的騎兵,護衛著幾輛覆蓋著厚厚油布、被沉重貨物壓得吱呀作響的大車,衝破熱浪,疾馳而來。
為首一名軍官滾鞍下馬,單膝跪地,聲音嘶啞卻帶著難以抑製的興奮:“報——撫台大人!湖南周軍門所借槍炮,星夜兼程,已押運抵至!”
岑毓英猛地轉身,眼中爆發出狂喜的光芒,幾步搶到為首的大車前。
他一把掀開油布的一角。陽光直射下來,映照出油布下金屬冰冷、嶄新、流線型的輪廓!幾門炮身細長、炮架結構精巧複雜的鋼炮整齊地固定著,炮管在日光下泛著幽藍深邃的光澤,炮口處加工精細的膛線隱約可見。
旁邊還堆放著成箱的錐頭柱體炮彈,黃銅彈殼在陽光下閃耀著誘人的財富般的光芒。
炮身上,清晰銘刻著德文花體字:krupp克虜伯)!
“好!天助我也!”岑毓英重重一掌拍在冰冷的炮管上,金屬的寒意順著掌心傳來,卻奇異地安撫了他沸騰的怒火,注入一股冰冷的、充滿力量感的希望。
他眼中燃燒起複仇的火焰,聲音低沉卻帶著鋼鐵般的決心:“立刻卸炮!構築炮位!讓那些紅毛鬼見識見識,什麽叫真正的雷霆之怒!”
時間在緊張的備戰中飛逝。有了克虜伯炮帶來的底氣,騰衝城外原本單薄的土壘工事被緊急加高加固,形成了一道蜿蜒的屏障。
新構築的炮位掩體巧妙地利用地形,分散布置,並用原木、沙袋和挖掘出的泥土層層覆蓋,力求最大限度減少被敵炮直擊摧毀的風險。
克虜伯炮被小心翼翼地推入預設陣地,黑洞洞的炮口指向野人山方向。
炮手們日夜不休地操練著新式火炮的操作規程,裝填、瞄準、擊發……每一個動作都力求精準、迅速。
汗水浸透了他們的號衣,手掌被冰冷的炮閂和粗糙的炮彈磨出了血泡,但沒有人叫苦,每個人眼中都憋著一股勁,一股洗刷前恥、報仇雪恨的狠勁。
然而,沉寂並未持續多久。一個濃霧彌漫的清晨,如同往常一樣死寂。
霧氣厚重得化不開,十步之外便難辨人形,將整個騰衝壩子籠罩在一片濕冷的白茫茫之中。
突然,一種沉悶的、仿佛大地深處發出的雷鳴,從野人山方向隱隱傳來,穿透了濃霧!
“轟隆——!!”
緊接著,是尖銳得足以撕裂耳膜的恐怖尖嘯聲,如同地獄厲鬼的嚎叫,由遠及近,瞬息而至!
“炮擊!炮擊!隱蔽——!!”淒厲的嘶吼聲在濃霧彌漫的土壘後方炸開,帶著無法抑製的恐懼和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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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未落,第一顆炮彈已經帶著毀滅一切的威勢狠狠砸落!落點並非在土壘上,而是精準無比地轟在了土壘後方一片臨時搭建、堆放著糧草輜重的區域!
“轟——!!!”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如同平地炸響的驚雷!
濃霧被狂暴的氣浪瞬間撕開一個巨大的空洞,熾熱刺眼的橘紅色火球翻滾著騰空而起!大地在腳下瘋狂地跳動、呻吟!
堆積如山的麻袋糧秣、成捆的草料、木質的車輛……
所有的一切,在狂暴的衝擊波和橫飛的灼熱彈片麵前,如同紙糊的玩具般被輕易撕碎、拋起!破碎的麻袋碎片、燃燒的稻草、扭曲的木屑混合著被炸得血肉模糊的人體殘肢,如同黑色的雨點般劈裏啪啦地從半空中砸落下來。
濃烈的硝煙味、焦糊味、血腥味瞬間彌漫開來,嗆得人無法呼吸。
這僅僅是一個開始!
“咻——轟!”“咻——轟隆!!”
更多、更密集、更恐怖的尖嘯聲接踵而至!濃霧仿佛成了英軍炮隊最好的掩護,他們根本無法判斷炮彈的確切來向!
炮彈如同長了眼睛的死神鐮刀,瘋狂地犁過清軍的陣地。
有的狠狠砸在加固過的土壘上,大塊的泥土混合著原木碎片被高高拋起,堅固的工事在絕對的力量麵前脆弱得不堪一擊,瞬間被撕開巨大的缺口!
有的落入壕溝,劇烈的爆炸將整段壕溝連同裏麵的士兵一起掀上天空,慘叫聲瞬間被爆炸聲吞沒!
有的則落入後方營區,點燃了帳篷,引爆了零星存放的火藥,引發一連串更加猛烈的殉爆!
慘烈!無法形容的慘烈!
土壘防線在短短幾分鍾內就被炸得支離破碎,如同被巨獸蹂躪過的蟻穴。
士兵們如同狂風中的落葉,被衝擊波肆意拋擲。
斷臂殘肢隨處可見,內髒掛在焦黑的木樁上,鮮血浸透了紅褐色的泥土,形成一片片觸目驚心的暗紅泥沼。
僥幸未死的人,要麽被震得七竅流血,目光呆滯地癱坐在廢墟裏,要麽像無頭蒼蠅般在濃霧和硝煙中哭喊著奔逃,完全失去了組織。
“穩住!不許退!尋找掩體!炮隊!我們的炮呢?!給我還擊!還擊啊——!”
岑毓英的聲音在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和士兵絕望的哀嚎中顯得如此微弱。
他被幾個親兵死死按在一段相對完好的土壘凹陷處,飛濺的泥土碎石不斷砸在他的頭盔和肩背上。
他目眥欲裂,眼睜睜看著自己苦心經營的防線、那些剛剛摸到新炮、眼中還帶著希望的士兵,在敵人絕對優勢的炮火下被無情地粉碎、吞噬!濃霧中,隻能看到遠處野人山方向不斷閃爍的、如同惡魔之眼的炮口焰,每一次閃爍,都帶來一片新的死亡區域。
這就是哈丁少校引以為傲的阿姆斯特朗後膛重炮!
射程之遠、威力之大、射速之快,遠超想象!
對方顯然早已通過前期的測繪,將騰衝壩子上的防禦部署摸得一清二楚,這第一輪炮擊,就是精準而致命的斬首!
絕望,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著岑毓英的心髒。難道……就這樣完了?
剛剛點燃的希望之火,就要被這來自地獄的炮火徹底澆滅?
“大人!大人!”一個滿臉血汙和煙塵、幾乎辨不出麵容的軍官連滾帶爬地撲到岑毓英身邊,嘶聲喊道:
“炮隊……炮隊損失慘重!一門克虜伯被直接命中炸毀!另外兩門炮位被炸塌,兄弟們正在拚命搶挖!剩下的……剩下的射程好像夠不到那些該死的夷鬼炮位!他們……他們在山脊後麵!”
山脊後麵!阿姆斯特朗炮超遠的射程和優越的彈道性能,使得英軍可以將炮位安全地布置在野人山麵向騰衝一麵的反斜麵之後!
清軍的克虜伯炮即使射程勉強夠到,彈道也會被山脊阻擋!除非……除非能推進到更近的位置,或者……繞到側麵!
一個極其冒險、幾乎等同於自殺的計劃,在岑毓英被怒火和絕望燒灼的腦海中瞬間成型!
他猛地推開護著他的親兵,指著炮火稀疏的陣地左翼,那裏靠近一片陡峭的山坡,被濃密的灌木和嶙峋的怪石覆蓋,似乎尚未被英軍炮火重點照顧:
“看到那片石坡沒有?組織還能動的炮手!帶上剩下的克虜伯炮,拆開!
人扛馬馱,給我從那邊繞上去!繞到英夷炮陣的側後!快!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
命令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在瀕臨崩潰的殘兵中炸開。
這近乎瘋狂的命令,反而激起了這群被逼到絕境、血性未泯的漢子們骨子裏的凶悍。
幾個還能站起來的炮隊軍官和士兵,瞪著血紅的眼睛,嘶吼著響應。
他們撲向那幾門尚未被摧毀、但炮位被掩埋的克虜伯炮。
“拆!快拆開炮架!把炮管卸下來!”
一個絡腮胡子、臉上被彈片劃開一道深可見骨傷口的老炮長吼叫著,聲音沙啞得像破鑼。
沉重的炮管被士兵們用撬杠和繩索奮力從扭曲的炮架上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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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鋼鐵沾滿了泥土和暗紅的血漬。幾十名精壯的士兵立刻圍了上來,他們用肩膀死死頂住粗大的炮管,用繩索捆縛,用能找到的任何木杠穿過繩索。
更多的人則撲向沉重的炮車輪子和分開的炮架部件。
“一、二、起——!”粗獷的號子聲壓過了遠處零星的爆炸和傷員的呻吟。
炮管、車輪、炮架……這些笨重的鋼鐵部件,在士兵們肩扛手抬、喊著震天號子的協作下,被艱難地抬離了泥濘的廢墟。
隊伍如同一條負重的鋼鐵蜈蚣,在濃霧和硝煙的掩護下,避開正麵已成修羅場的區域,一頭紮進了左翼那片怪石嶙峋、灌木叢生的陡峭山坡。
根本沒有路。嶙峋的岩石濕滑無比,覆蓋著厚厚的苔蘚。
帶刺的灌木藤蔓瘋狂地撕扯著士兵們的衣服和皮肉,每一步都異常艱難。
沉重的炮管和部件壓得抬杠的士兵們腰幾乎要折斷,肩膀磨破出血,深一腳淺一腳地在亂石和荊棘中掙紮前進。
汗水混合著血水,順著他們扭曲的臉頰和脖頸淌下。
不斷有人腳下一滑,連人帶扛著的部件摔倒,沉重的鋼鐵砸在岩石上發出沉悶的巨響,立刻引來同伴奮不顧身的攙扶和更響亮的號子。
沒有人說話,隻有粗重的喘息、痛苦的悶哼和號子聲,交織成一首悲壯的行軍曲。
岑毓英親自帶領一小隊親兵在前方開路、警戒。他拔出腰刀,奮力劈砍著攔路的荊棘,目光如同鷹隼般掃視著周圍濃霧彌漫的山林,警惕著可能出現的英軍巡邏隊。
每一次從野人山主陣地傳來的沉悶炮響,都讓他的心揪緊一分。
時間!他們需要時間!必須在英軍發現他們的迂回意圖、或者調整炮火覆蓋這片區域之前,將火炮架設到位!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般漫長。隊伍終於艱難地爬上了石坡的頂部。
這裏地勢稍緩,形成一小塊相對平坦的台地,更重要的是,透過漸漸被山風吹散的薄霧,可以清晰地看到下方野人山朝向騰衝的整個緩坡!
如同螞蟻般大小的土黃色身影正在忙碌。
幾門體型修長、泛著冰冷鋼鐵光澤的阿姆斯特朗後膛炮,就架設在距離他們約莫兩裏地之外的一處相對平坦的林間空地上。
炮口依舊不時噴吐出耀眼的火光,將致命的炮彈射向騰衝方向。
英軍炮兵陣地周圍,隻有少量步兵在懶散地警戒,顯然,他們完全沉浸在單方麵屠戮的快感中,根本不相信清軍有任何反擊能力,更不可能想到會有一支不要命的隊伍從這絕險之地繞到了他們的側後!
“快!快!就這裏!構築炮位!”岑毓英的聲音因為激動和疲憊而嘶啞變形,眼中卻爆發出餓狼般的光芒。
士兵們爆發出最後的力氣。顧不上肩膀的劇痛和幾乎脫力的身體,他們用刺刀、工兵鏟甚至雙手,瘋狂地在堅硬的山石地上挖掘著淺坑。
沉重的克虜伯炮管被重新抬起,炮架部件被迅速組裝。炮輪被墊上石塊固定。每一秒都無比珍貴!
“裝填!高爆彈!目標——夷鬼炮陣中央!”岑毓英幾乎是吼出來的,他親自撲到一門剛剛架設好的克虜伯炮旁,透過簡易的瞄準具,死死盯著下方那個噴吐著死亡火焰的英軍炮兵陣地。
炮手們咬著牙,將沉重的錐頭炮彈塞入冰冷的炮膛,合上炮閂。
汗水順著他們緊繃的臉頰流下,滴落在滾燙的炮管上,發出“滋”的輕響,瞬間化作白汽。
“校準諸元!”老炮長布滿血絲的眼睛緊盯著簡易的象限儀和測距繩,布滿老繭的手指飛快地計算著角度和距離,“標尺……標尺再高一格!右偏半度!快!”
炮手們奮力轉動著高低機和方向機的轉輪,沉重的炮管發出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緩緩地調整著指向。
“預備——!”
整個臨時炮位瞬間陷入死一般的寂靜。隻有山風吹過岩石縫隙發出的嗚咽,和下方遠處英軍炮擊傳來的沉悶回音。
所有的目光都死死盯在那根即將拉動炮繩的手臂上。
複仇的火焰在每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裏瘋狂燃燒。
“放!!!”
老炮長用盡全身力氣嘶吼,同時猛地拉動了炮繩!
“轟——!!!”
克虜伯炮修長的炮身猛地向後一坐!炮口噴出的烈焰瞬間照亮了山岩,驅散了周圍的薄霧!
炮彈帶著清軍將士所有的屈辱、憤怒和決絕,撕裂空氣,發出複仇的尖嘯,朝著下方毫無防備的英軍炮兵陣地,狠狠砸去!
巨大的爆炸聲浪如同無形的巨錘,狠狠砸在野人山英軍炮兵陣地中央!
騰起的煙柱裹挾著泥土、碎石、斷裂的炮架碎片,還有被撕碎的土黃色身影,直衝雲霄!
“上帝啊!炮擊!後方炮擊!”驚恐萬狀的尖叫瞬間取代了之前有條不紊的裝填口令。
英軍炮手們臉上的輕鬆和戲謔瞬間凝固,被難以置信的驚駭和恐懼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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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茫然四顧,尋找著這致命打擊的來源,卻隻看到側後方的山坡上,幾團硝煙正在升騰!
“在那裏!山坡上!清國人!他們有炮!”一名眼尖的英軍軍官指著岑毓英他們所在的石坡,聲音因極度的震驚而變調。
“瞄準!快!瞄準那個該死的石坡!摧毀他們!”哈丁少校氣急敗壞的咆哮聲在混亂中響起,他英俊的臉龐因為暴怒和驚愕而扭曲變形。
他萬萬沒想到,這些在他眼中如同原始人般的清軍,竟然敢、竟然能繞到他的側後,用他輕視的武器發起如此精準致命的反擊!
訓練有素的英軍炮兵展現出了極高的戰場應變能力。
短暫的混亂後,幾門完好的阿姆斯特朗炮迅速調轉炮口。炮手們以驚人的速度重新裝填、瞄準。
沉重的炮身在液壓駐退複進機的幫助下,穩定而迅捷地指向了山坡上那幾個正在噴吐火焰的位置。
“轟!轟!轟!”
英軍的反擊炮火如同狂暴的雷霆,瞬間覆蓋了清軍臨時構築的石坡炮位!
阿姆斯特朗炮射速更快,威力更加集中!爆炸的氣浪裹挾著致命的彈片和碎石,如同死亡風暴般席卷而來!
“呃啊——!”一名正在奮力轉動方向機轉輪的清軍炮手被橫飛的彈片削去了半邊肩膀,鮮血狂噴,慘叫著倒下。
“噗嗤!”另一顆炮彈落在近處,灼熱的破片如同燒紅的刀子,瞬間穿透了旁邊遞送炮彈士兵的胸膛,他甚至連哼都沒哼一聲就栽倒在地。
爆炸掀起的碎石如同雨點般砸下。一門克虜伯炮的炮盾被一塊尖銳的飛石擊中,發出刺耳的金屬扭曲聲,向內凹陷了一大塊。
炮位周圍,瞬間倒下了七八名士兵,鮮血染紅了灰白的岩石。
“大人!炮架……炮架被震歪了!瞄……瞄不準了!”一個滿臉是血的炮手對著岑毓英嘶喊,聲音帶著哭腔和絕望。
劇烈的爆炸震動,使得他們腳下堅硬的山岩都在顫抖,原本就匆忙構築、並不牢固的炮位發生了位移,炮身歪斜,瞄準線完全失效!
而英軍精準的炮彈,正一發接一發地落在附近,每一次爆炸都帶來新的傷亡,下一次,很可能就是直接命中!
“扶住!給我把炮扶正!快!”岑毓英目眥欲裂,他猛地撲到那門炮身歪斜的克虜伯炮旁,用盡全身力氣去推那沉重的炮架尾部。冰冷的鋼鐵紋絲不動!
“我來!”一聲炸雷般的吼聲響起。是那個絡腮胡子的老炮長!他像一頭被激怒的雄獅,不顧一切地衝到炮位前方。
炮管因為連續射擊,早已灼熱滾燙,表麵的烤藍都開始剝落,散發出灼人的熱浪和刺鼻的金屬氣味。
老炮長毫不猶豫,猛地張開雙臂,用自己寬闊厚實的胸膛和肩膀,死死抵住那滾燙得足以烙熟皮肉的炮管中部!
同時,他雙腳如同生根般死死蹬住後方一塊凸起的岩石,身體弓成一道堅韌的橋梁!
“嗤——!”皮肉接觸滾燙金屬的可怕聲音瞬間響起!
一股焦糊的白煙立刻從他胸口和肩膀的號衣上升騰起來!
難以想象的劇痛讓老炮長的麵容瞬間扭曲到極致,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額頭上青筋暴突,黃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
但他竟沒有發出一聲慘叫,反而爆發出更加狂野的吼聲:“快!裝彈!瞄準!別管老子!開炮!給老子開炮——!!”
這慘烈到極致的一幕,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所有幸存清軍士兵的心上!
“班長!”旁邊年輕的裝填手淚流滿麵,嘶吼著,動作卻快如閃電。
他抓起一枚沉重的高爆彈,用盡全身力氣塞入炮膛,合上炮閂!
負責瞄準的炮手,手指被飛濺的碎石劃破,鮮血淋漓,卻仿佛感覺不到疼痛,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貼在瞄準鏡上,布滿汗水血水的手顫抖著,卻異常堅定地轉動著高低機和方向機的轉輪,將十字線死死套住下方一門正在瘋狂噴吐火焰的阿姆斯特朗炮!
“放!!!”瞄準手用盡生命最後的力量嘶吼。
炮繩被猛地拉動!
“轟——!!!”
克虜伯炮再次發出震天的怒吼!炮身在巨大的後坐力下猛地向後一挫!
死死抵住炮管的老炮長,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正麵擊中!他整個身體劇烈地一震,口中噴出一股混合著內髒碎塊的血箭!
但他那雙如同鐵鉗般的手臂,至死也沒有鬆開滾燙的炮管!
他用自己燃燒的生命,為這最後一擊爭取了寶貴的穩定!
炮彈呼嘯著,在空中劃出一道近乎完美的複仇弧線,帶著老炮長不屈的英魂,帶著所有清軍士兵的滔天恨意,精準無比地砸進了英軍炮兵陣地!
“轟隆——!!!!”
這一次的爆炸,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輝煌!目標正是一處堆放著預備發射藥包的彈藥點!
驚天動地的巨響中,一團巨大到足以遮蔽小半個山頭的橘紅色火球翻滾著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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熾熱的氣浪如同海嘯般向四周瘋狂擴散!
那門耀武揚威的阿姆斯特朗炮連同周圍數名英軍炮手,瞬間被這毀滅性的爆炸徹底吞噬、氣化!劇烈的殉爆如同點燃了地獄的引信,將整個英軍炮兵陣地徹底化為一片火海!
鋼鐵扭曲的呻吟、彈藥殉爆的連串巨響、以及人類瀕死前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叫,混合成一首魔鬼的交響樂!
騰衝城外,彌漫的硝煙被山風吹散了一些。殘存的清軍士兵掙紮著從廢墟和屍體堆中爬起,茫然地望向野人山方向。
當那團標誌性的巨大火球在敵陣中央騰起,當那連綿不絕的殉爆聲如同末日審判的鍾聲傳來,短暫的死寂後,劫後餘生的狂喜和複仇的快意如同火山般爆發!
“炸了!炸得好啊!!”
“天兵天將顯靈了!殺光紅毛鬼!”
“岑大人!炮隊!是我們的炮!是我們的炮啊——!”
原本瀕臨崩潰的防線,如同注入了滾燙的鐵水!
士兵們忘記了傷痛,忘記了恐懼,抓起手邊能找到的任何武器——火繩槍、抬槍、長矛、甚至石塊,爆發出震天的怒吼,朝著那些同樣被後方驚天爆炸驚呆、攻勢明顯一滯的英軍散兵線,發起了絕地反擊!
野人山臨時英軍指揮所前,哈丁少校手中的黃銅單筒望遠鏡“哐當”一聲掉落在泥濘的地上。
鏡片上瞬間沾滿了汙漬。他那張原本因為掌控一切而顯得傲慢矜持的臉,此刻一片死灰,肌肉不受控製地微微抽搐著。
望遠鏡墜地前捕捉到的最後一幕,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燙在他的視網膜上:他引以為傲的阿姆斯特朗炮陣中央,那團吞噬一切的巨大火球,以及隨之而來的、將整個陣地拖入地獄的連鎖殉爆。
火光映照著他失神的藍眼睛,裏麵充滿了無法理解的震驚和一種信仰崩塌般的茫然。
他身後,副官和參謀們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呆若木雞。
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硝煙味、血腥味和……一種名為恐懼的氣息。
“……這不可能……”哈丁少校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語,聲音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他們……他們怎麽敢?他們怎麽能?”
他猛地抬起頭,望向那片此刻正被濃煙和火焰籠罩的石坡方向,眼神中充滿了困惑、憤怒,還有一種被深深冒犯的、難以置信的屈辱感,“用我們的方式……用我們規則下的炮戰……反擊我們?”
他精心策劃的“文明碾壓野蠻”的劇本,在對方以牙還牙、以血還血的決絕炮火中,被徹底撕得粉碎。
這出乎意料、代價慘重的反擊,不僅摧毀了他的炮兵主力,更在他那堅不可摧的優越感堡壘上,狠狠鑿開了一道猙獰的裂痕。
山風嗚咽著卷過焦熱的戰場,帶來遠處清軍震天的怒吼和己方傷兵痛苦的哀嚎。
哈丁少校僵硬地站在那裏,第一次感覺這滇西濕熱的山風,竟帶著如此徹骨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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