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刺殺總督

字數:18142   加入書籤

A+A-


    雲南邊境的野人山,仿佛被老天爺遺忘了。
    這裏沒有春意,隻有無窮無盡、粘稠得化不開的瘴氣,沉甸甸地壓在莽莽蒼蒼的原始叢林之上。
    雨,永遠下不完的雨,鞭子般抽打著濕透的樹葉、泥濘的山道,還有那些蜷縮在簡陋工事裏的滇軍士兵。
    炮聲,來自西邊英國人的炮聲,沉悶地滾過山巒,如同大地深處傳來的陣陣悶雷,每一次炸響,都讓腳下這片浸泡在血水裏的土地微微顫抖。
    空氣中彌漫著硝煙、腐葉、爛泥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混合成的死亡氣息,令人窒息。
    “穩住!都給我穩住!躲好!”
    一聲嘶啞的吼叫穿透了炮聲間歇的雨幕,來自工事裏一個披著沉重油布雨披的身影。
    雨披的邊角不斷滴著渾濁的水珠,裏麵露出半副冰冷的鐵甲,甲葉上沾滿了汙泥和暗褐色的血漬。
    雲南巡撫岑毓英,這位被朝廷倚重、被英夷視為眼中釘的封疆大吏,此刻和普通士兵一樣,渾身泥濘,隻露出一雙布滿血絲卻銳利如鷹的眼睛。
    他蹲在一段用粗大樹幹和濕土壘成的胸牆後,目光死死盯著炮聲傳來的方向,仿佛要穿透那層層疊疊、被水汽模糊的雨簾和山巒。
    他身旁,幾個士兵蜷縮在濕漉漉的泥坑裏,身體隨著每一次爆炸微微顫抖。
    一個年輕的士兵,嘴唇幹裂發白,雙手緊緊抱著他那杆老舊的抬槍,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他身邊散落著幾顆檳榔,那是他們在這濕冷地獄裏唯一能用來提神、驅寒,甚至暫時忘卻恐懼的東西。
    “撫台大人,”一個同樣滿身泥水、須發花白的老把總湊過來,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濃重的雲南口音。
    “洋鬼子的炮……又挪近了點。弟兄們挖了一夜,這工事……還是太淺。”
    岑毓英沒回頭,隻從喉嚨深處“嗯”了一聲,像塊冰冷的石頭。
    他伸手抓過一把胸牆上的濕泥,泥土冰冷粘膩,帶著刺骨的寒意,在他指縫間無聲滑落。
    他猛地攥緊拳頭,濕泥從指縫中被擠出,仿佛要把這無邊的陰冷和壓抑都捏碎。
    他何嚐不知工事簡陋?何嚐不知英夷火器精利?可這野人山,這千裏邊陲,能調動的糧餉、民夫、器械,早已被他搜刮到了極限,甚至榨幹了骨髓。
    “挖!一寸也不能停!”岑毓英的聲音不高,卻像冰冷的鐵錘砸在泥水裏,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
    “告訴兄弟們,總督大人就要到了!援兵就在路上!熬過去,給老子熬過去!”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些疲憊、恐懼卻又帶著一絲麻木希望的臉。
    “咱們身後,是雲南!是朝廷!是祖宗墳塋!一步也退不得!”
    “是!撫台!”老把總用力挺了挺佝僂的背脊,聲音裏多了點力氣。
    總督劉嶽昭要來的消息,在這絕望的泥潭裏,像一道微弱卻固執的光。
    消息傳開,工事裏蜷縮的身影似乎都微微動了一下。
    總督大人要來了!那是整個雲貴的柱石,是朝廷的欽差!
    絕望的泥潭裏,仿佛被投入了一塊滾燙的石頭,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漣漪。
    兩天後,雨勢稍歇,但天空依舊陰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
    一隊人馬,艱難地穿行在野人山崎嶇泥濘的山道上。隊伍前方,數十名精悍的親兵手持長矛、火槍,警惕地掃視著兩側密不透風的叢林,每一步都踩在深可及膝的泥漿裏。
    中間簇擁著一頂四人抬的綠呢官轎。轎簾被一隻骨節分明、帶著幾分蒼老卻異常沉穩的手掀開一角。
    雲貴總督劉嶽昭,這位年近六旬、曆經沙場數十載的老帥,目光沉靜如古井,透過轎簾的縫隙,審視著這片危機四伏的戰場。
    他麵容清臒,刻著歲月的風霜和戰場的硝煙,鬢角已染上濃霜,但眉宇間那股久居上位、執掌生殺的威嚴,以及沉澱下來的、屬於真正統帥的鎮定與氣度,卻絲毫未減。
    轎子後麵,是長長一串或騎馬、或坐滑竿、或艱難步行的隨行官員。
    紅的、藍的官袍在這灰暗的雨林背景下顯得格外刺眼。
    他們大多麵色蒼白,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和對前線險境的驚懼,不少人眼神閃爍,不停地用袖子擦拭著額頭上不知是雨水還是冷汗的水珠。
    隊伍拖得很長,在狹窄的山道上蜿蜒,秩序顯得有些混亂。
    抬轎的、牽馬的、護衛的、伺候的,再加上大大小小的官員,幾百號人擠在一起,人聲、馬蹄聲、滑竿的吱呀聲混雜著,在這片被死亡陰影籠罩的山穀裏,形成一種奇異的、令人不安的喧囂。
    隊伍終於抵達了前沿工事區。岑毓英早已率親兵肅立在最險峻的一處隘口前等候。
    他身上的泥濘和疲憊似乎都被刻意洗刷過,鐵甲重新擦亮,雖然依舊帶著無法掩飾的磨損痕跡,官袍也換上了相對整潔的一套,但眉宇間那股被硝煙和壓力熬出來的狠厲與憔悴,卻無法完全遮掩。
    看到官轎落下,岑毓英搶上幾步,單膝跪倒在泥水中,聲音洪亮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卑職岑毓英,恭迎總督大人!”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轎簾徹底掀開,劉嶽昭穩步走了下來。他沒有立刻讓岑毓英起身,而是目光如炬,緩緩掃過眼前這道依托山勢、用泥土原木倉促壘成的防線,以及防線後麵那些衣衫襤褸、麵黃肌瘦卻強撐著站直的士兵。
    炮火犁過的痕跡,士兵臉上交織的疲憊與堅韌,空氣中殘留的硝煙味……這一切都無聲地訴說著戰鬥的慘烈。
    良久,劉嶽昭才上前一步,伸出雙手,親自將岑毓英從泥水裏扶起。
    他的動作沉穩有力,帶著一種不言而喻的肯定。“毓英,辛苦你了。”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此間情形,老夫一路看來,甚為明了。你以孤軍,拒強寇於國門之外,保境安民,實乃大功一件!朝廷知你,老夫更知你!”
    岑毓英抬起頭,眼眶瞬間有些發紅。數月來的孤軍奮戰,朝中掣肘,地方困頓,彈劾中傷……種種委屈和壓力,似乎都在老上司這沉甸甸的幾句話裏找到了宣泄口。
    他嘴唇翕動了一下,最終隻重重地抱拳:“為國守土,職分所在!督憲親臨,三軍感奮,毓英……萬死不辭!”
    劉嶽昭微微頷首,目光再次投向對麵英軍隱約可見的營地輪廓,眼神銳利如刀:“走,帶老夫看看你的布置。這野人山的天險,如何化為銅牆鐵壁!”
    岑毓英精神一振,立刻引路。劉嶽昭拒絕了親兵遞來的油傘,堅持與岑毓英並肩而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泥濘的戰壕和工事間。
    他時而駐足,仔細詢問火力點的配置、士兵的口糧、傷員的安置;
    時而俯身,觸摸被炮彈炸得焦黑的木樁;
    時而又沉默地眺望英軍方向,眉頭緊鎖,陷入深思。
    岑毓英緊隨其後,一一作答,言語間充滿了對防禦的自信,也毫不掩飾對軍需匱乏的憂慮。
    “總督請看,”岑毓英指向一處利用天然巨石構築的暗堡。
    “此處扼守要衝,洋鬼子的炮火難以直接命中,我在此處伏有抬槍十餘杆,配以火藥桶,敵若強攻,必遭重創!”
    劉嶽昭仔細看了看,讚許地點點頭:“因地製宜,甚好。隻是……”他指了指暗堡上方有些單薄的覆蓋。
    “此層防護,恐難抵擋開花彈直擊。需再加固,多加原木、沙袋,覆以濕泥,層層夯實。人命關天,不可吝惜氣力。”
    “是!卑職即刻命人加固!”岑毓英凜然應道。
    兩位大員在陣前指點江山,分析敵我,氣氛凝重而專注。
    隨行的官員們則遠遠地跟在後麵,或交頭接耳,或默不作聲,或麵露憂色地看著泥濘中跋涉的總督和巡撫。
    誰也沒有注意到,在那些低品階、服飾混雜的隨員隊伍邊緣,一個穿著不起眼青色官袍、麵容看似普通的中年文吏,正低著頭,目光卻如同毒蛇的信子,在低垂的眼簾下死死鎖定了前方那兩個並肩而行的身影——劉嶽昭和岑毓英。
    他藏在寬大袖袍裏的手,正神經質地、一遍遍地撫摸著一個冰冷堅硬的物件輪廓,仿佛在確認著什麽,又像是在積蓄著力量。
    每一次遠處傳來英軍試射的零星炮聲,都讓他的身體難以察覺地微微一顫,那撫摸的動作就變得更加急促和用力。
    夜幕,如同浸透了墨汁的巨大幕布,沉重地籠罩了整個野人山。
    白日裏喧囂的隊伍,此刻大部分都擠進了臨時清理出來的幾片林中空地。
    篝火點了起來,不是為了取暖——這濕熱的空氣令人窒息——而是為了驅散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和無所不在的蛇蟲鼠蟻。
    火焰在潮濕的空氣中艱難地跳躍著,發出劈啪的聲響,將扭曲的人影投射在周圍黑黢黢的樹幹上,像一群群無聲舞動的鬼魅。
    士兵們圍在火堆旁,疲憊地嚼著幹糧,低聲交談,聲音壓抑在喉嚨裏,唯恐驚動了什麽。
    隨行的官員們則被安排在相對幹燥避風的地方,有的裹著油布打盹,有的低聲議論著白日的見聞和前途的艱險。
    劉嶽昭的大帳設在營地中央,由親兵嚴密把守,帳內燈火通明,他與岑毓英仍在燈下對著地圖低聲商議著防務細節。
    那個白日裏毫不起眼的青袍文吏,此刻正蜷縮在離劉嶽昭大帳約莫三四十步外的一個黑暗角落裏。
    他背靠著一棵巨大的榕樹氣根,身體幾乎完全融入了濃重的陰影之中。
    周圍,幾個同樣穿著雜役或低階隨員服色的人,如同鬼影般悄然聚攏過來。
    沒有言語,隻有黑暗中急促壓抑的呼吸聲和眼神瘋狂而短促的交流。
    彼此眼中燃燒著同一種東西——刻骨的仇恨和孤注一擲的瘋狂。
    青袍文吏——他是杜文秀當年麾下掌管文書印信的“掌書記”馬明義——緩緩地、無聲地從寬大的袖袍中抽出一件東西。
    冰冷的金屬在遠處篝火微弱跳動的反光下,一閃即逝。那是一把簇新的、閃著幽藍光澤的左輪手槍。
    他將槍緊緊貼在胸口,仿佛感受著那冰冷的金屬帶來的唯一一絲力量,然後極其緩慢地,將槍口指向了那燈火通明的大帳方向。他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劇烈地顫抖著,指關節捏得發白,似乎下一秒就要將那扳機狠狠扣下。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旁邊一個身材矮壯、臉上帶著一道猙獰刀疤的漢子,也悄然摸出了一把磨得雪亮的短刀,眼神如同擇人而噬的野獸。
    “為了元帥……為了死去的弟兄……”馬明義的聲音壓得極低,如同毒蛇在草叢中遊走,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聲,鑽入周圍幾個同夥的耳膜,“……就在今夜!”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營地裏的篝火漸漸黯淡下去,守夜的士兵抱著槍,靠著樹幹打起了瞌睡。
    連總督大帳裏的燈光,也在商議許久後,終於熄滅了。
    整個營地,除了雨滴偶爾從樹葉上滾落的聲響,幾乎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濃霧和黑暗,成了最好的掩護。
    行動!
    馬明義眼中最後一絲猶豫被瘋狂的火焰徹底吞噬。
    他如同黑暗中撲出的獵豹,猛地從藏身的樹根後竄出,不再掩飾身形,直撲那頂象征著最高權力的大帳!
    他身後的幾條黑影也同時暴起,那個矮壯漢子揮舞著短刀,另外兩人則拔出匕首,目標明確——大帳!
    他們的動作迅猛而無聲,帶著一種訓練有素的狠辣。
    然而,就在他們衝出的瞬間,大帳旁一個原本似乎睡著的親兵猛地睜開了眼睛!
    長期的戰場生涯賦予了他野獸般的直覺。“有刺客!”一聲淒厲的、足以撕裂夜空的尖嘯從他喉嚨裏迸發出來!
    這聲警報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點燃了整個營地!沉睡的士兵被驚醒,茫然四顧;
    官員們驚恐地尖叫著,亂作一團;守衛的親兵則本能地朝著聲音來源和那幾條撲向大帳的鬼影舉起了槍。
    馬明義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暴露了!但他衝鋒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反而更加瘋狂!
    他離大帳隻有不到二十步了!他甚至能看到帳簾被從裏麵掀開一角,一個高大沉穩的身影正要走出來!就是現在!
    “劉嶽昭!納命來!”馬明義嘶聲狂吼,不再掩飾,聲音充滿了刻骨的怨毒。
    他雙手死死握住那支沉重的左輪手槍,手臂因用力而劇烈顫抖,幾乎是在奔跑中胡亂地瞄準,然後狠狠地扣下了扳機!
    砰——!
    槍聲在死寂的雨夜裏炸響,刺得人耳膜生疼,壓過了所有的驚呼和警報!槍口噴出的橘紅色火焰,瞬間照亮了馬明義那張因仇恨和恐懼而扭曲變形的臉,也照亮了帳簾處剛剛踏出一步的劉嶽昭!
    電光火石之間!
    就在槍聲炸響的同一刹那,一個身影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從劉嶽昭身側撲出!
    是岑毓英!他本就在帳內與劉嶽昭商議,聽到警報和那聲狂吼的瞬間,他幾乎是憑著戰場磨礪出的本能反應,像一頭被激怒的豹子,合身撞向劉嶽昭!
    “總督大人小心——!”
    岑毓英的怒吼與槍聲同時響起!他用自己的身體作為盾牌,狠狠地將劉嶽昭撞得向後踉蹌跌去!
    噗嗤!
    子彈撕裂空氣的尖嘯聲幾乎貼著岑毓英的後背掠過,但它的目標並非岑毓英!
    那枚灼熱的鉛彈,帶著馬明義全部的怨毒和孤注一擲的力量,狠狠地鑽入了劉嶽昭的左胸下方!
    “呃!”一聲沉悶的痛哼從劉嶽昭口中溢出。
    巨大的衝擊力讓他剛剛被岑毓英撞得後仰的身體徹底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後摔倒,撞在帳內的木架上,發出一聲悶響。
    他下意識地用手捂住傷處,溫熱的、粘稠的液體瞬間浸透了他的手掌和前襟,濃重的血腥味在帳內彌漫開來。
    “總督大人!”岑毓英目眥欲裂!他猛地回頭,正看到馬明義臉上那瞬間凝固的錯愕和隨之而來的瘋狂絕望,以及再次抬起的槍口!
    “殺!”岑毓英的咆哮如同受傷的猛虎,帶著毀天滅地的狂怒。
    他根本來不及拔刀,身體如同離弦之箭,帶著全身的力量和衝勢,合身撞向近在咫尺的馬明義!
    砰!
    馬明義的第二槍打空了,子彈擦著岑毓英的肩膀飛過,鑽入黑暗的樹林。
    緊接著,他就被岑毓英這蠻牛般的一撞狠狠砸倒在地!手槍脫手飛出。
    “保護總督大人!抓活的!”岑毓英一邊用膝蓋死死壓住瘋狂掙紮的馬明義,一邊朝著帳外怒吼。
    營地裏徹底炸開了鍋!反應過來的親兵們怒吼著衝了上來。
    刀疤漢子見勢不妙,狂吼一聲“跟他們拚了!”,揮刀砍翻一個衝上來的親兵,試圖衝向馬明義。
    但更多的長矛和火槍已經對準了他們。
    “砰!”“砰!”幾聲零亂的槍響。
    刀疤漢子胸口爆開血花,撲倒在地。另外兩個持匕首的刺客也被數支長矛同時捅穿,像破麻袋一樣被挑了起來,釘死在泥地上,鮮血順著矛杆汩汩流下。
    隻剩下被岑毓英死死壓住的馬明義還在徒勞地掙紮嘶吼。
    “元帥!我對不住你啊——!”馬明義發出野獸般的嚎叫,絕望而淒厲。
    混亂中,岑毓英已全然不顧刺客。他猛地起身,幾步衝回大帳。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帳內,親兵已圍在劉嶽昭身旁,慌亂地撕開他的官服,用布條死死按住那不斷湧出鮮血的傷口。
    劉嶽昭臉色蒼白如紙,呼吸急促而微弱,額頭上布滿了冷汗,但那雙閱盡滄桑的眼睛卻依舊睜著,眼神複雜地看著衝進來的岑毓英,嘴唇翕動,似乎想說什麽。
    “總督大人!總督大人!”岑毓英撲到劉嶽昭身邊,聲音嘶啞顫抖,看著那不斷被鮮血浸透的布條,隻覺得一股冰冷的寒氣從腳底直衝頭頂,幾乎要將他的心髒凍結。
    他猛地抓住旁邊一個親兵的手臂,指甲幾乎要掐進對方的肉裏,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和恐懼而扭曲變形:“郎中!快叫隨軍郎中!快啊——!”
    他的吼聲,如同受傷孤狼的悲鳴,穿透了帳布,在混亂血腥的營地上空久久回蕩。
    總督大帳內,臨時支起的行軍床上鋪了厚厚的被褥,但依舊掩不住刺鼻的血腥味和濃烈的金創藥氣息。
    隨軍的郎中,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額頭上全是汗珠,正小心翼翼地用銀刀和鑷子處理著劉嶽昭左胸下方的傷口。
    傷口很深,鉛彈雖已取出,但撕裂的皮肉和滲出的血水依舊觸目驚心。
    每一次觸碰,都讓昏迷中的劉嶽昭發出無意識的痛苦呻吟。
    岑毓英如同一尊泥塑的雕像,一動不動地站在床榻邊。
    他身上的官袍濺滿了泥點和暗褐色的血汙——有刺客的,也有劉嶽昭的。
    他腰間的佩刀並未歸鞘,刀柄被他死死攥著,冰冷的金屬似乎要被他掌心的溫度融化。
    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燒紅的烙鐵,死死盯著郎中手上每一個細微的動作,仿佛要將那傷口和痛苦都吸入自己眼中。
    帳內壓抑得可怕,隻有劉嶽昭粗重艱難的呼吸聲、金屬器械偶爾碰撞的輕響,以及岑毓英自己沉重如擂鼓般的心跳。
    不知過了多久,老郎中終於直起身,長長籲了一口氣,用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聲音疲憊而沙啞:“回稟撫台大人,鉛彈已取出,幸未傷及心脈要害。
    隻是……總督大人失血過多,又急火攻心,脈象極其虛弱,須得靜養,萬不能再受驚擾刺激。若……若能熬過今夜,或可無性命之憂……”
    “或可?”岑毓英猛地轉過頭,那目光銳利如刀,直刺老郎中,“我要的是‘必然’!用最好的藥!不惜一切代價!大人若有半點差池……”
    他沒有說下去,但那話語裏透出的凜冽寒意,讓老郎中和帳內所有親兵都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卑職……卑職定當竭盡全力!”老郎中慌忙躬身。
    岑毓英不再看他,目光重新落回劉嶽昭蒼白如紙的臉上。
    老上司那緊鎖的眉頭和痛苦的喘息,像無數根燒紅的鋼針,狠狠紮進他的心裏。憤怒、後怕、自責……種種情緒在他胸中翻江倒海,最終都化為一股冰冷刺骨、足以凍結一切的殺意!
    他緩緩轉身,腳步沉重地走向帳外。撩開帳簾的瞬間,外麵刺骨的夜風和濃重的血腥氣撲麵而來。
    帳外空地上,臨時燃起了幾堆熊熊篝火,將周圍照得亮如白晝,也將中央的景象映照得無比清晰。
    幾個刺客的屍體被拖到一旁,像破敗的麻袋隨意堆疊著。
    而那個被生擒的“掌書記”馬明義,此刻被剝去了外袍,隻穿著破爛的單衣,雙臂被粗大的牛筋繩反剪著捆死,高高吊在一根臨時立起的粗木樁上。
    他的腳尖勉強能沾到一點地麵,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墜在反剪的雙臂上,關節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他的臉上滿是血汙和淤青,一隻眼睛腫得隻剩下一條縫,嘴唇破裂,但那雙僅剩的眼睛裏,卻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混合著痛苦、仇恨和絕望的光芒。
    幾個如狼似虎的親兵圍著他,手裏拿著沾了水的皮鞭、燒紅的烙鐵,還有幾根專門用來夾手指的鐵鉗。
    一個親兵頭目看到岑毓英出來,立刻上前一步,躬身稟報:“撫台,這狗賊嘴硬得很!隻嚷著給杜文秀報仇,其餘同黨,死也不肯招!”
    岑毓英的腳步停在篝火的光影交界處,一半臉被跳動的火焰映得通紅,如同地獄修羅,另一半臉則隱在濃重的陰影裏,冰冷如鐵。
    他沒有看那頭目,目光如同兩道冰錐,直直刺向吊著的馬明義。
    馬明義也看到了岑毓英,他咧開流血的嘴,發出一陣嘶啞而怨毒的笑聲:“嗬嗬……岑……岑屠夫……劉老狗……死了沒有?沒死?可惜……可惜啊……哈哈……大理的冤魂……在看著你們呢……你們……還有那些英國紅毛鬼……都得死……都得……”
    啪!
    一記沾了鹽水的皮鞭帶著淩厲的風聲狠狠抽在馬明義的臉上,打斷了他瘋狂的詛咒。
    一道深可見骨的血痕瞬間綻開,皮肉翻卷。
    馬明義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嚎,身體劇烈地抽搐起來。
    “說!同黨還有誰!藏在哪裏!”親兵頭目厲聲喝問。
    馬明義大口喘息著,血水混著口水從嘴角淌下,僅剩的眼睛死死瞪著岑毓英,裏麵是徹底的瘋狂和嘲弄: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同黨?……嗬……野人山的每一片樹葉……都是……都是我們的眼……等著……等著看你們……怎麽死……”
    岑毓英終於動了。他緩緩抬起手,止住了親兵再次揚起的鞭子。
    他向前走了兩步,一直走到馬明義的麵前,近得幾乎能感受到對方痛苦而灼熱的呼吸噴在自己臉上。
    他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卻帶著一種令人骨髓凍結的森然:
    “杜文秀的餘孽……很好。”
    他伸出手,沒有去碰馬明義的臉,而是用兩根手指,極其緩慢而用力地,撚起馬明義破爛衣襟上一小片濺上的、早已凝固的暗褐色血塊——那是劉嶽昭的血。
    “本撫的耐心,和總督大人的血一樣,快流幹了。”
    他的目光掃過旁邊燒得通紅的烙鐵,掃過那冰冷的鐵鉗。
    “本撫最後問你一次,”岑毓英的聲音依舊平靜,卻重逾千鈞。
    “你的同黨,此刻在這營地裏的,還有誰?名字,官職,說出來。給你一個痛快。”
    馬明義的身體因為劇痛和極致的恐懼而劇烈顫抖,他看著近在咫尺的岑毓英那雙毫無人類感情的眼睛,一種比鞭打烙燙更深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
    但他眼中那點瘋狂的火焰並未熄滅,反而更加熾烈,他猛地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嘶吼道:“痛快?……呸!老子……等著在下麵……看你們……怎麽被紅毛鬼……千刀萬剮!……”
    岑毓英閉上了眼睛,仿佛不忍再看。當他再睜開時,裏麵隻剩下純粹、冰冷的、如同萬年玄冰般的殺意。
    他緩緩退後一步,對著親兵頭目,隻吐出兩個字,清晰得如同冰珠砸落玉盤:
    “用刑。”
    沒有歇斯底裏的咆哮,沒有多餘的廢話。但這兩個字,卻比任何酷刑的宣告都更令人膽寒。
    親兵頭目臉上掠過一絲猙獰,猛地一揮手:“上夾棍!烙鐵伺候!”
    兩個彪形大漢立刻上前,一人粗暴地抓住馬明義一隻腳踝,將冰冷的鐵鉗套上了他的腳趾。
    另一人則拿起燒得通紅的烙鐵,獰笑著逼近馬明義血肉模糊的胸膛。
    “啊——!!!”當鐵鉗猛地收緊,當烙鐵接觸到皮肉發出“滋啦”的恐怖聲響和焦臭味時,馬明義那非人的、足以撕裂夜空的慘嚎,瞬間蓋過了篝火的劈啪聲,在死寂的野人山營地中瘋狂回蕩。
    那聲音裏蘊含的痛苦,讓遠處圍觀的官員和士兵都臉色慘白,不少人忍不住別過頭去,胃裏一陣翻江倒海。
    岑毓英依舊站在那裏,如同鐵鑄。火光在他冰冷的臉上跳躍,映不出絲毫波瀾。
    他聽著那一聲聲淒厲到變調的慘嚎,看著馬明義的身體在繩索上瘋狂扭動、痙攣,如同一條被釘在砧板上的魚。
    他的眼神,穿透了眼前這具正在承受酷刑的肉體,仿佛在看著更深、更黑暗的東西。
    慘嚎聲漸漸變成了野獸般的嗚咽,最終隻剩下斷斷續續、不成調的嘶氣聲。
    馬明義的頭顱無力地垂下,身體偶爾抽搐一下。
    親兵頭目上前探了探鼻息,回身道:“撫台,暈死過去了。這狗賊……骨頭是真硬。”
    岑毓英的目光終於從虛無中收回,落在馬明義那張已經不成人形的臉上。
    他的聲音沒有絲毫起伏,冷得像深冬的石頭:“潑醒。繼續。”
    冰冷刺骨的泥水兜頭澆下。馬明義的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發出一聲微弱的呻吟,意識似乎被強行拉回那無邊的痛苦地獄。
    他的眼睛勉強睜開一條縫,裏麵隻剩下空洞和渙散,再也找不到一絲瘋狂的火焰。
    親兵頭目再次舉起烙鐵,那灼熱的氣息再次逼近皮肉。
    “不……不……”馬明義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發出微弱的、如同破風箱般的聲音,那是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終於壓倒了所有意誌,“我說……我說……”
    岑毓英抬起手。烙鐵停在半空。
    “名字。”岑毓英的聲音依舊冰冷,如同審判。
    “大使……趙……趙貴……”馬明義的聲音斷斷續續,氣若遊絲。
    “……還有……庫書……錢……錢有祿……驛丞……孫……孫德海……他們……都在……隊伍裏……”
    一個個名字,如同毒蛇吐信,從這破碎的喉嚨裏擠出,每一個名字都像一塊沉重的冰,砸在遠處那些豎著耳朵偷聽的官員心上。
    人群中,被點到名字的那幾個低階小吏,瞬間麵如死灰,身體篩糠般抖了起來。
    “還有……還有……”馬明義似乎還想說什麽,但氣力已經耗盡。
    “夠了。”岑毓英打斷了他,聲音裏沒有任何情緒。
    他轉過身,不再看那堆爛肉般的軀體,對著早已待命的親兵頭目,下達了今夜最冷酷的命令,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淋淋的寒意:
    “按名索拿,一個不漏。天亮之前,”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遠處黑暗中那幾具刺客的屍體,最終定格在營地邊緣一處被雨水衝刷形成的、深不見底的巨大泥坑方向,“連同地上這些,全部……埋了。”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是!”親兵頭目凜然應命,眼中閃過一絲嗜血的興奮。
    命令如同瘟疫般迅速傳開。整個營地瞬間陷入了一種比之前混亂更可怕的、死寂的恐慌。
    士兵們被調動起來,火把在黑暗中快速移動,如同鬼火。很快,人群中響起了驚恐的哭喊、徒勞的辯解和絕望的哀求。
    “冤枉啊!撫台大人!我是被逼的!”
    “大人饒命!饒命啊!我什麽都招!”
    “馬明義血口噴人!我不是……”
    幾個穿著倉大使、庫書、驛丞等低階官服的漢子被如狼似虎的親兵從人群中粗暴地拖拽出來。
    無論他們如何哭喊掙紮,都被毫不留情地拖向營地邊緣那個巨大的、如同怪獸巨口般的泥坑。
    同時,那幾具刺客冰冷的屍體也被拖了過去。
    岑毓英不再理會身後的哭嚎與騷動。他撩開帳簾,重新走進了大帳。
    帳內,血腥味和金創藥味依舊濃烈。劉嶽昭依舊昏迷著,臉色灰敗,呼吸微弱而急促。老郎中守在床邊,緊張地觀察著。
    岑毓英默默地走到床邊,緩緩坐下。他伸出手,似乎想觸碰一下老上司冰涼的手,卻又在半途停住。他凝視著劉嶽昭虛弱而痛苦的麵容,聽著那艱難的呼吸聲。
    帳外,那些被拖向死亡深淵的哭喊聲、哀求聲,士兵們挖土的沉悶聲響,還有那最終被推入深坑的沉悶撞擊聲……所有的聲音都清晰地傳入帳內。
    岑毓英的身體,在昏暗的燈光下,難以察覺地顫抖了一下。
    他緊緊閉上了眼睛,放在膝蓋上的手,死死攥成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滲出血絲。
    但他臉上的表情,卻如同戴上了一副冰冷堅硬的青銅麵具,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凝固的殺伐之意。
    不知過了多久,帳外的一切喧囂都漸漸平息了。
    隻剩下雨滴重新開始敲打帳篷的單調聲響,以及士兵們用鐵鍬填埋泥土的、沉重而單調的噗噗聲。那聲音,一下,又一下,如同敲在人心上。
    天邊,終於透出了一絲極其微弱的灰白色。漫長而血腥的一夜,似乎走到了盡頭。
    岑毓英緩緩站起身,走到帳門邊,掀開了一條縫隙。
    微弱的晨光艱難地穿透濃重的雨雲和未散的霧氣,吝嗇地灑落在營地邊緣。
    那個巨大的泥坑,已經被填平了大半。新鮮的、混雜著血水和雨水的濕土堆積在上麵,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土包。
    幾個親兵還在奮力地揮動鐵鍬,將最後一層土拍實。
    旁邊,丟棄著幾截被割斷的麻繩,還有幾個用來塞嘴防止喊叫的麻核,沾滿了泥土和暗紅的血沫。
    整個營地死寂一片。幸存的官員和士兵們,如同驚弓之鳥,遠遠地避開那個新堆起的土丘,眼神裏充滿了無法言喻的恐懼。
    連鳥兒都噤了聲,隻有鐵鍬拍打泥土的沉悶聲響,在這壓抑的黎明裏,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個負責清理現場的親兵,突然從那堆被丟棄的麻繩和雜物旁,拖出了一個瘦小的身影。
    那是一個看起來隻有十三四歲的少年,穿著不合身的雜役衣服,臉上沾滿了汙泥和淚痕,身體因為極致的恐懼而縮成一團,瑟瑟發抖。
    他顯然是被遺漏的,或者因為太過年幼而未被列入名單。
    “撫台大人!這裏還漏了一個小崽子!”親兵大聲稟報,聲音在寂靜中傳得很遠。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聚焦過去,充滿了複雜,有麻木,有憐憫,但更多的是事不關己的冷漠。
    岑毓英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穿透了帳簾的縫隙,落在那蜷縮的少年身上。
    少年似乎感受到了那目光的重量,驚恐地抬起頭,淚眼朦朧地望向大帳的方向。
    那張稚氣未脫的臉上,寫滿了無助和深入骨髓的恐懼。
    岑毓英沉默著。時間仿佛凝固了。士兵舉著鐵鍬,等待著命令。少年在泥濘中瑟瑟發抖。
    終於,岑毓英掀開帳簾,走了出來。
    他的身影在灰白的晨光中顯得異常高大,也異常冰冷。
    他一步一步,踏著泥濘,走向那個新堆起的、埋葬了數十條性命的巨大土丘,最終停在了那個瑟瑟發抖的少年麵前。
    他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少年,眼神深邃如同古井,裏麵翻湧著無人能懂的情緒——是暴戾後的空虛?是殺戮後的疲憊?還是……一絲極其隱晦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動搖?
    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夜未眠的疲憊和濃重的血腥氣,卻清晰地傳入每一個豎著耳朵的人的耳中:
    “你可知本撫為何留你?”
    少年茫然的對著岑毓英搖著頭。
    “那是我本撫要親手殺你,斬草除根,本撫怎麽可能給自己在世界上留有後患!”
    岑毓英毫不猶豫的舉起手中的腰刀,向少年的腦袋一揮而過。
    “噗嗤!"一聲過後,天空瞬間被染成一片血……。
    喜歡花屋湘軍傳奇請大家收藏:()花屋湘軍傳奇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