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寸土必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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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城,雲貴總督府的書房。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隻留下簷角滴水的清冷聲響,敲打著青石板,一聲,又一聲,在這死寂的夜裏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
厚重的紫檀木書案上,堆積的文書幾乎要傾倒下來。
一封來自北京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的加急公文,被雲貴總督劉嶽昭重重地拍在案幾最上方。
燭火被掌風帶得猛地一跳,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投下深深淺淺、搖曳不定的陰影。
公文上那些冰冷的字句,透過他緊鎖的眉頭,直刺心底:“……馬嘉理案,英使威妥瑪震怒異常,措辭強硬,索要甚巨……務必詳查真相,嚴懲凶犯,速息事端,免生大釁……”
“息事端……免生大釁……”劉嶽昭喃喃地重複著這幾個字,嘴角牽起一絲苦澀到極致的弧度,那弧度裏沒有半點笑意,隻有鐵一般的冷硬和無法排遣的沉重。
劉嶽昭出身湘軍,半生戎馬,刀鋒舔血掙來的頂戴。
此刻,他並未穿戴官服頂戴,隻著一身半舊的靛藍棉袍,然而那久經沙場、執掌一方的威儀,早已刻入骨血。
挺直的腰背如同永不彎曲的長槍,即便在這令人窒息的壓力下,依舊撐著一方天地。
隻是那緊握公文、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的手,泄露了他內心翻騰的驚濤駭浪。
門外傳來沉穩而清晰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了書房門口。
來人並未立刻推門,而是在門外略略一頓,仿佛在調整呼吸,也仿佛在感受門內那幾乎凝固的氣氛。
“毓英兄,進來吧。”劉嶽昭沒有抬頭,聲音低沉,帶著一種穿透紙背的疲憊和洞悉。
門“吱呀”一聲被輕輕推開。雲南巡撫岑毓英走了進來。
他與劉嶽昭年紀相仿,但氣質迥異。岑毓英是地道的廣西人,一路從刀光劍影的鎮壓雲南回民起義中搏殺出來,最終登上巡撫高位。
他麵容清臒,目光沉靜如深潭,仿佛蘊藏著這片紅土高原所有的隱忍、堅韌與深不可測的謀算。
一身石青色的官袍穿得一絲不苟,襯得他身形略顯瘦削,卻自有一股山嶽般沉穩的氣度。
岑毓英的目光迅速掃過劉嶽昭案頭那刺目的公文,又落在劉嶽昭緊鎖的眉心和泛白的手指關節上。
他心中了然,麵上卻不動聲色,隻微微頷首:“製台大人,夜深了。”
“夜深?”劉嶽昭猛地抬起頭,那雙飽經風霜、此刻卻燃燒著灼人火焰的眼睛直直刺向岑毓英,“騰衝那邊的天,怕是要塌了!英夷的炮艦,可不會看時辰!”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屬摩擦般的沙啞和壓抑不住的激憤,“看看這個!‘嚴懲凶犯,速息事端’!
阿古他們殺的是擅闖國境、心懷叵測的探子!是扞衛家園!這‘凶犯’二字,何其荒謬!
這‘息事端’,又是要息到何種地步?割地?賠款?還是把我雲貴子弟的頭顱雙手奉上?!”
他越說越激動,猛地站起身,胸膛劇烈起伏,仿佛要將胸中那股無處宣泄的鬱氣盡數噴出。
他繞過書案,大步走到懸掛在牆上的巨幅《滇西邊防輿圖》前,粗糙的手指帶著千鈞之力,重重地點在圖上騰越廳騰衝)的位置,指關節敲擊著地圖,發出沉悶的“篤篤”聲,如同戰鼓擂響在岑毓英的心頭。
“毓英!”劉嶽昭猛地轉過身,目光如炬,緊緊鎖住岑毓英沉靜的眼眸,“你也是從刀山血海裏滾過來的!
你告訴我,這口氣,我劉嶽昭能咽下去嗎?這腳下的土地,我滇邊百萬生民祖祖輩輩用血汗澆灌、用性命守護的土地,能讓嗎?!”
最後三個字,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在寂靜的書房裏嗡嗡回響,震得案頭的燭火又是一陣狂跳。
岑毓英靜靜地承受著劉嶽昭灼人的目光和雷霆般的質問。
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緩緩走到輿圖前,站在劉嶽昭身側。
他的目光沒有落在騰衝那個點上,而是以一種近乎撫摸的專注,一寸寸地、極其緩慢地掃過輿圖上那片廣袤而複雜的滇西疆域——高黎貢山險峻的褶皺,怒江、瀾滄江奔騰的曲線,密布其間的土司轄地,還有那些標注著邊關哨卡、村寨聚落的小點。
他的指尖最終也落在了騰越廳的位置,卻並非重擊,而是極其輕柔地、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與眷戀,沿著代表國境的那條細細的墨線,緩緩地、堅定地描摹。
“製台,”岑毓英的聲音終於響起,不高,卻異常清晰平穩,像投入滾油中的一滴冷水,瞬間壓下了劉嶽昭的怒吼。
“這口氣,自然咽不下。這土地,一寸也丟不得。”
他頓了頓,目光終於從地圖上抬起,迎向劉嶽昭灼熱的視線,那深潭般的眼底,此刻清晰地映出兩簇跳動的燭火,也翻湧起同樣熾熱的決心,“可正因如此,才更要穩住。
英夷借題發揮,所求非小。若僅憑一腔血勇,倉促應對,正中其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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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等要的,正是我們亂了方寸,他們才好趁亂攫取更大的利益,甚至……以此為釁,大舉進兵。”
他微微側身,指向輿圖西南方向,那片代表緬甸的陰影區域:“威妥瑪在京城咆哮公堂,其國內報紙早已鼓噪‘懲罰野蠻’,其印度總督府調兵遣將的情報,也已到了案頭。
馬嘉理之死,不過是他們蓄謀已久的一個絕佳借口。
他們要的,恐怕不隻是幾個‘凶犯’的人頭,而是打通從緬甸進入我雲南腹地的通道!
是要將炮艦開進怒江、瀾滄江!是要在我西南邊陲,釘下一顆深入腹心的楔子!”
岑毓英的聲音不高,語速平緩,但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鐵釘,重重敲進劉嶽昭的心裏。
書房裏一時間隻剩下燭火劈啪的輕微爆響和兩人沉重壓抑的呼吸聲。
劉嶽昭眼中的怒火並未熄滅,卻在岑毓英冷靜的分析下,沉澱為一種更深沉、更凝重的力量。
他緊握的拳頭緩緩鬆開,又慢慢攥緊,指節再次泛白。
“那依你之見,”劉嶽昭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近乎磨礪砂石的粗糲,“
我們當如何?坐等他們刀架到脖子上?等著朝廷迫於壓力,割地賠款?等著我劉嶽昭的名字,釘在滇邊恥辱柱上,被後世子孫唾罵千古?!”
“不!”岑毓英斬釘截鐵,清瘦的身軀陡然挺直,一股淩厲無匹的氣勢勃然而發,竟絲毫不遜於劉嶽昭的剛猛。
“守!寸土必爭,以戰止戰!”他猛地抬手,指向地圖上騰衝外圍幾處險要關隘。
“英夷若動,其前鋒必由密支那方向,沿大盈江穀地試探而入。
我滇西,山高穀深,瘴癘橫行,正是以逸待勞之絕地!
當速令騰越鎮總兵蔣宗漢、署騰越同知吳啟亮,即刻堅壁清野,扼守古勇、盞達、銅壁關諸險!
征調沿邊土司兵勇,授予便宜之權,許其保境殺敵!同時,密令永昌、順寧、大理諸府駐軍,向邊境梯次集結,形成縱深犄角之勢!”
他的手指在地圖上快速而精準地移動、點戳,每一個點都落在關鍵的隘口和交通節點上,仿佛在布下一張無形的鐵網。
語速也越來越快,條理清晰,殺伐決斷之氣沛然而出:“此為守勢,卻非怯戰!要讓他們每前進一步,都付出血的代價!要讓他們知道,滇邊每一寸土地,都浸透著守土者的決心,都埋葬著侵略者的骸骨!隻有把他們打疼了,打怕了,讓他們明白覬覦雲南的代價遠超其所能承受,他們才會坐下來,真正地‘談’!”
劉嶽昭的目光緊緊追隨著岑毓英的手指,聽著他清晰有力的部署,胸中那股幾乎要炸裂的激憤,漸漸被一種同樣熾熱卻更為堅實的力量所取代。
他看著眼前這位與自己同掌雲南軍政、此刻並肩站在國境輿圖前的巡撫,看著他清臒臉上那份不容置疑的決絕,心中最後一絲疑慮和搖擺被徹底碾碎。
“好!好一個‘寸土必爭,以戰止戰’!”劉嶽昭猛地一掌拍在堅實的紫檀木書案上,震得筆架上的毛筆簌簌跳動。
他眼中精光爆射,再無半分猶豫,“你我督撫同心,這雲南的天,就塌不下來!”
他不再多言,轉身大步回到書案後,一把推開案頭那些堆積如山的、帶著妥協氣息的文書。
鋪開一張一尺見方的上好宣紙,挽起袖子,親自磨墨。
濃黑的鬆煙墨在端硯中化開,散發出凜冽的香氣。
他提起一管飽蘸濃墨的狼毫大筆,手臂懸腕,力透筆鋒。
四個鬥大的顏體楷書,帶著金戈鐵馬的錚錚之音,磅礴而出:
寸 土 必 爭
墨跡淋漓,酣暢飽滿,每一筆都如刀劈斧鑿,蘊含著千鈞之力,仿佛要將這誓願直接刻進山河大地!
燭光下,墨色烏亮,隱隱竟似有血光流轉。
最後一筆重重頓下,力透紙背。劉嶽昭擲筆於案,發出“啪”的一聲脆響。他抬起頭,目光如電,射向岑毓英。
岑毓英一言不發,上前一步,毫不猶豫地伸出右手食指,放入口中,狠狠一咬!殷紅的血珠瞬間湧出。
他神色肅穆,眼神堅定如磐石,將滴血的手指懸在“寸土必爭”那四個力透紙背、墨跡未幹的大字上方。
血珠,飽滿而沉重,掙脫指尖的束縛,帶著滾燙的溫度和生命的印記,直直墜落。
“嗒!”
一聲極輕微的聲響,在死寂的書房裏卻清晰得如同驚雷。
那滴鮮紅的血,正正落在“爭”字的最後一點上!
濃稠的墨色瞬間將這滴血吞噬、暈染、融合……
那一點墨跡迅速膨脹、加深,變成了一種驚心動魄的、近乎紫黑的暗紅!
仿佛那不是墨,而是從大地深處、從萬千滇人血脈中直接湧出的熱血!
宣紙微微暈開一小片濕痕,那暗紅的印記,如同一個永不閉合的傷口,又像一枚以血為印的驚世圖章!
“滇地山河,督撫骨血,盡付於此四字!”岑毓英的聲音低沉而沙啞,每一個字都像從胸腔深處擠壓出來,帶著鐵與血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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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火猛地一跳,將那“寸土必爭”的血墨誓言映照得如同燃燒。
四目相對,再無言語,隻有一種同赴深淵、共守山河的決絕信念在無聲地激蕩、碰撞、融合!
就在這空氣凝固、血脈賁張的刹那——
“報——!”一聲淒厲、急促、幾乎變了調的嘶喊,如同裂帛般猛地撕破了總督府死寂的夜空!
緊接著,是沉重、慌亂、由遠及近幾乎要踏碎地磚的奔跑聲!書房的門被“哐當”一聲猛地撞開!
一名渾身泥濘、鎧甲歪斜、臉上還帶著數道新鮮血痕的傳令兵,如同從地獄裏滾爬出來一般,踉蹌著撲倒在書房冰冷光滑的金磚地上。
他大口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喉嚨裏發出破風箱般的嗬嗬聲,臉上交織著極度的疲憊、刻骨的恐懼,以及一種瀕臨崩潰的絕望。
他掙紮著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書案後並肩而立的劉嶽昭和岑毓英,嘴唇哆嗦著,用盡全身力氣嘶吼出聲,那聲音尖銳得幾乎要刺破人的耳膜:
“急報!盞……盞達土司防區!銅壁關前!英……英夷!炮!開炮了!弟兄們……弟兄們死傷……慘重!關……關前哨卡……已……已失!”
“轟——!”一聲無形的巨雷,在劉嶽昭和岑毓英的腦海中同時炸響!兩人身軀都是猛地一震!
劉嶽昭霍然轉頭,布滿血絲的雙眼如同燃燒的炭火,死死釘在地圖上的“銅壁關”!
岑毓英咬破的手指傷口還在隱隱作痛,那滴血融入墨跡的觸感仿佛仍在指尖。
他猛地一步踏到地圖前,清瘦的手指帶著雷霆萬鈞之勢,狠狠戳在“銅壁關”三個小字上,指甲幾乎要嵌入地圖的絹帛之中!
“來得正好!”岑毓英的聲音如同冰河開裂,森寒刺骨,又帶著一種壓抑到極致終於爆發的狂怒,“傳我將令!”
怒江峽穀的黎明,被一種異樣的、令人心悸的震動驚醒。那不是江水奔騰的轟鳴,而是沉悶、壓抑、帶著金屬摩擦和沉重碾壓感的巨響,從下遊薄霧籠罩的江麵上隱隱傳來。
銅壁關,這座矗立在滇緬邊境怒江西岸峭壁上的古老關隘,如同一個被驚醒的巨人,在晨光熹微中顯露出它傷痕累累卻依舊倔強的輪廓。
關牆之上,臨時堆壘的沙袋和木石後麵,幸存的清軍士兵和附近聞訊趕來的各族邊民獵戶。
緊握著手中各式各樣的武器——從老舊的鳥銃、抬槍,到鋒利的砍刀、長矛,甚至還有沉重的弩箭。
每一雙眼睛都死死盯著下遊江霧彌漫的方向,布滿血絲,充斥著刻骨的仇恨和一種近乎麻木的決絕。關牆上下,隨處可見焦黑的彈坑、坍塌的垛口、凝固發黑的血跡,以及未來得及清理的陣亡者遺體。
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硝煙味、血腥味和一種令人作嘔的皮肉焦糊味。
“轟隆——!”
一聲遠比之前任何響動都要猛烈、都要接近的巨響驟然炸開!
炮彈撕裂空氣的尖嘯如同死神的獰笑,狠狠砸在關牆外側一處剛剛加固過的薄弱點上!
“隱蔽——!”一個嘶啞的吼聲剛起,便被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徹底淹沒!
轟!
土石混合著破碎的肢體衝天而起!灼熱的氣浪夾雜著致命的碎石鐵片橫掃而過!
幾名離得稍近的士兵和獵戶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瞬間被撕碎、掀飛!
關牆劇烈地搖晃著,簌簌落下大片的塵土。
渾濁的江麵上,薄霧被強勁的炮風吹散。一艘體型龐大、塗著暗黑色船漆的英軍淺水炮艦,如同猙獰的鋼鐵巨獸,赫然出現在下遊不足二裏的江麵上!
黑洞洞的炮口,如同怪獸冷酷的眼睛,再次緩緩轉動,鎖定了千瘡百孔的銅壁關!
炮艦兩側,數艘滿載武裝士兵的小艇,正劈波斬浪,凶狠地朝著岸邊淺灘疾衝而來!
“狗日的紅毛鬼!又上來了!”一個滿臉煙灰、左臂纏著滲血布條的清軍把總,從掩體後探出頭,看著江麵上那鋼鐵巨獸和螞蟻般湧來的小艇,目眥欲裂,聲音因極度的憤怒和絕望而扭曲。
“跟他們拚了!!”旁邊一個景頗族漢子,臉上塗著驅邪避瘴的赭石色油彩,此刻已被汗水和血汙模糊,他猛地舉起手中一杆沉重的老式銅炮槍一種大口徑前裝火銃),對著江麵衝在最前麵的一艘小艇,狠狠地扣動了扳機!
“轟——!”銅炮槍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巨大的後坐力讓漢子踉蹌後退。
鉛彈帶著濃煙呼嘯而出,可惜距離太遠,隻在目標小艇前方的江麵上激起一根高高的水柱。
這槍聲如同點燃了火藥桶!
“打!”
“放箭!”
關牆上殘存的火力點同時爆發!鳥銃、抬槍噴吐出憤怒的火舌,弓弩射出的箭矢如同飛蝗般撲向江麵。
然而,麵對裝備精良、擁有艦炮火力絕對壓製的英軍,這點反擊顯得如此微弱而悲壯。
英軍炮艦的主炮再次發出怒吼!這一次,炮彈精準地砸在了關牆內側一片相對密集的守軍區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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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肉橫飛!慘叫聲瞬間被爆炸聲吞沒!
幾艘英軍小艇已經衝上了淺灘,穿著紅色軍服的英印士兵嚎叫著跳下船,涉著冰冷的江水,在艦炮的掩護下,開始向岸上衝擊!
他們手中的斯賓塞後膛步槍射程遠、射速快,瞬間形成密集的交叉火力,壓製著關牆上零星的反擊點。
“頂住!給老子頂住!”那名清軍把總聲嘶力竭地吼著,揮刀砍倒一個剛爬上殘破關牆的英印士兵,但更多的敵人如同潮水般湧來。
絕望,如同冰冷的江水,開始淹沒每一個守關者的心。
就在這千鈞一發、關口防線即將徹底崩潰之際——
“嗚——嗚——嗚——!”
三聲蒼涼、雄渾、穿透雲霄的牛角號聲,如同滾滾驚雷,驟然從銅壁關背後的莽莽群山之中衝天而起!
那號聲激越、悲壯,帶著一種古老而原始的力量,瞬間壓過了炮聲、槍聲、喊殺聲,在怒江峽穀中反複回蕩!
關牆上苦苦支撐的守軍猛地一愣,下意識地循聲望去。
隻見關隘後方的山坡密林中,如同變魔術般,猛地湧現出無數身影!
他們如同決堤的洪流,又如同一股股被壓抑了千萬年的地火,從四麵八方奔湧而下!
衝在最前麵的,赫然是數百名彪悍的景頗勇士!他們赤裸著古銅色的上身,臉上塗著象征勇氣和複仇的油彩,手持明晃晃的長刀和沉重的長矛,口中發出震天動地的“哦——嗬!哦——嗬!”戰吼,如同下山猛虎,以驚人的速度撲向正在攀爬關牆的英印士兵!
為首一人,身形矯健如獵豹,手中厚背砍刀寒光閃爍,正是阿古!
他雙眼赤紅,死死盯著那些紅色軍服的侵略者,複仇的火焰幾乎要噴薄而出!
緊隨景頗勇士之後的,是大隊大隊的土司兵勇!他們穿著各色民族服飾,頭纏布帕,或持火槍,或握梭鏢,或背強弓硬弩。
領頭的是盞達土司刀盈廷,這位年過五旬的老土司,此刻須發戟張,揮舞著一柄沉重的長柄環首刀,聲音如同洪鍾:“滇西的兒郎們!殺紅毛鬼!護我家園!殺——!”
“殺——!”震天的怒吼從各族兵勇口中爆發出來,匯成一股撼天動地的聲浪,狠狠砸向江岸!
幾乎同時,關牆兩側更高處的山梁密林中,也驟然響起密集的槍聲!
那是提前埋伏好的清軍精銳火槍隊和各族神射手!居高臨下,精準的點射如同死神的鐮刀,瞬間放倒了好幾個正在操作艦炮和指揮小艇的英軍軍官!
突如其來的打擊,如同從地獄裏伸出的重拳,狠狠砸在英軍的攻勢上!
剛才還氣勢洶洶攀爬關牆的英印士兵,瞬間被如狼似虎撲來的景頗勇士砍翻一片,慘叫聲此起彼伏!
衝到岸邊的後續部隊被兩側山梁射下的子彈壓製在江灘亂石堆裏,動彈不得!
那艘耀武揚威的炮艦,顯然也被這突如其來的猛烈反擊打懵了。
它的炮口慌亂地轉動著,試圖尋找新的目標壓製兩側山梁的火力,卻一時失去了準頭,炮彈徒勞地在山壁上炸起團團煙塵。
“援兵!是援兵到了!督撫大人派援兵來了!”關牆上,那名渾身浴血的清軍把總先是一愣,隨即爆發出狂喜的嘶吼,眼中瞬間迸發出劫後餘生的光芒和無窮的鬥誌!
他猛地將手中卷刃的腰刀指向關下混亂的敵群,用盡全身力氣咆哮:“弟兄們!援軍到了!
隨我殺下去!把這些紅毛鬼趕下江喂魚!殺——!”
“殺——!”絕境逢生的守軍爆發出震天的怒吼,殘存的鳥銃、抬槍再次轟鳴,石塊、滾木雨點般砸向關下!
幸存的士兵和獵戶們,無論是漢、景頗、傣、傈僳……此刻眼中都燃燒著同仇敵愾的火焰,緊隨著衝下關隘的景頗勇士和土司兵勇,如同決堤的怒潮,向著灘頭陣腳大亂的英軍發起了凶猛的反衝鋒!
怒江西岸,銅壁關下,狹長的江灘瞬間變成了沸騰的修羅場!
原始的冷兵器碰撞聲、火槍的轟鳴聲、垂死的慘嚎聲、震天的喊殺聲……與怒江的咆哮混響在一起,震得山鳴穀應!
一麵巨大的、用粗麻布臨時趕製的旗幟,在阿古和刀盈廷的合力下,猛地插在了銅壁關最高處那片剛剛被炮火洗禮過的、尚在冒著硝煙的斷壁殘垣之上!
晨光刺破雲層,正好照射在那麵獵獵招展的旗幟上。
旗幟中央,是四個濃墨重彩、力透“布”背、仿佛用鮮血浸染過的大字:
寸 土 必 爭!
每一個字都如同燃燒的火焰,如同出鞘的利劍,在彌漫的硝煙和初升的朝陽中,放射出奪目的、不可逼視的光芒!
它高高飄揚在戰火紛飛的銅壁關上空,俯瞰著腳下慘烈的廝殺,俯瞰著奔騰不息的怒江,俯瞰著這片祖先留下的、浸透血淚與榮光的山河!
那光芒,是宣言,是號角,是這片土地上所有不願屈服的靈魂,麵對強敵時發出的、最嘹亮、最不屈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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倫敦,泰晤士河畔的陰霾濃得化不開,濕冷的空氣仿佛能滲入骨髓。
威妥瑪爵士的辦公室,壁爐裏燃燒著昂貴的無煙煤,卻驅不散那份來自遙遠東方的、令人窒息的寒意。
威妥瑪背對著寬大的桃花心木辦公桌,站在鑲嵌著鉛條玻璃的拱形窗前,灰藍色的眼睛陰沉地望著窗外灰蒙蒙的河景。
他手裏捏著一份剛剛收到的、來自印度總督府的加密電報抄件,羊皮紙的邊緣被他無意識地揉捏得起了毛糙。
電報上的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針,刺著他引以為傲的神經:
“……銅壁關遭遇強烈抵抗,損失超出預期……清國滇省駐軍反應異常迅速激烈,且與當地土著武裝協同默契……土著武裝作戰極為凶悍,尤其景頗族……我方炮艦受限於水道狹窄及兩岸高地火力壓製,未能發揮決定性作用……初步試探性進攻受阻,強行推進代價恐難承受……建議暫緩大規模軍事行動,尋求外交進一步施壓……”
“廢物!一群廢物!”威妥瑪猛地轉過身,將手中的電報抄件狠狠摜在光潔的桌麵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
他保養得宜的臉上因憤怒而漲紅,精心修剪的胡須微微顫抖,“一支裝備精良的遠征軍,竟然被一群拿著砍刀長矛的野蠻人擋在了銅壁關下!這簡直是帝國的恥辱!”
他煩躁地踱著步,鋥亮的皮鞋敲打著厚實的波斯地毯,發出沉悶的聲響。
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總理衙門裏,那個叫李鴻章的老狐狸那張看似謙和、實則滴水不漏的臉,以及他話語中那綿裏藏針的強硬:
“……馬嘉理擅闖滇境,滋擾邊民,自取其禍……我朝已嚴飭地方查辦……然貴國若以此為由,擅動刀兵,侵我疆土,則我大清百萬將士,亦唯有‘寸土必爭’,血戰到底……”
“寸土必爭……”威妥瑪咀嚼著這四個字,一股被冒犯的狂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交織在心頭。
他猛地停住腳步,目光落在桌角另一份文件上——那是駐華公使館發回的、關於雲貴總督劉嶽昭和雲南巡撫岑毓英的詳細背景報告。
報告上用加粗的字體標注著兩人的履曆:湘軍宿將,平定滇亂……鐵腕巡撫,根基深厚……以及,不久前兩人在昆明總督府內,以血墨共書“寸土必爭”四字的秘聞。
“兩個頑固不化的瘋子!”威妥瑪低聲咒罵,眼中卻閃過一絲凝重。
他原本以為,以大清朝廷一貫的軟弱和邊疆的鞭長莫及,一次雷霆般的軍事示威就能迫使對方就範,乖乖交出凶手,甚至割讓土地。然而,銅壁關的挫敗和“寸土必爭”這四個字所代表的強硬姿態,像一盆冰水澆醒了他。
這不是一場可以輕易得手的饕餮盛宴,而是一個布滿荊棘、代價高昂的泥潭。
他走回桌後,重重地坐下。手指煩躁地敲擊著桌麵,發出單調的“篤篤”聲。良久,他拉開抽屜,取出一份早已擬好、措辭極端強硬、索求巨額賠款和滇西特權的最後通牒草稿。
他拿起蘸水筆,筆尖懸在紙上,卻遲遲無法落下。眼前晃動的,是銅壁關下那些悍不畏死的“野蠻人”身影,是報告中描述的滇西複雜險峻的地形,是劉嶽昭、岑毓英這兩個名字所代表的抵抗意誌。
最終,他發出一聲壓抑著暴怒和不甘的冷哼,將那份草稿揉成一團,狠狠地、精準地投進了壁爐裏跳躍的火焰中。
火焰猛地一躥,貪婪地吞噬了那份代表著戰爭邊緣的文件。
橘紅色的火舌舔舐著紙團,迅速將其化為灰燼,隻留下一縷青煙嫋嫋上升。
威妥瑪陰沉著臉,重新鋪開一張質地精良的公文紙。
這一次,他的筆尖落下,字跡依舊強硬,卻少了那份赤裸裸的戰爭威脅,增添了幾分“外交解決”的虛偽辭令。
他需要一個台階,一個體麵地暫時收回拳頭的理由。
就在他伏案疾書、試圖為帝國挽回顏麵之時,遙遠的東方,滇西群山的黎明正刺破最後的黑暗。
銅壁關鏖戰的硝煙尚未完全散盡,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硫磺味和淡淡的血腥。
殘破的關隘上,那麵巨大的“寸土必爭”麻布旗幟,在帶著寒意的晨風中獵獵作響,如同一聲永不疲倦的呐喊。
旗幟之下,是無數疲憊卻挺直的身影。幸存的清軍官兵、景頗勇士、土司兵勇、各族邊民獵戶……
他們依偎在殘存的關牆垛口後,或坐或臥,默默包紮著傷口,擦拭著卷刃的刀槍。
許多人臉上、身上還帶著凝固的血跡和煙塵,眼神卻異常明亮,如同淬火的星辰,望向關外那片被朝陽逐漸染紅的莽莽群山和依舊奔騰咆哮的怒江。
江水奔流不息,濤聲陣陣,仿佛亙古以來就在吟唱著同一首不屈的歌謠。
阿古靠在一塊被炮彈削去半邊的巨石上,精赤的上身纏著滲血的布條,他手中依舊緊握著那把砍殺了馬嘉理、又在昨日血戰中卷了刃的厚背砍刀。
他抬起頭,望著關隘最高處那麵迎風招展的旗幟,望著旗幟上那四個如同刻入靈魂的大字,布滿血絲的眼睛裏,仇恨依舊燃燒,但更深處,是一種找到了方向、找到了依托的沉靜力量。
初升的朝陽,如同熔化的金液,終於掙脫了群山的束縛,將萬丈光芒潑灑向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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