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落難的緬甸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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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昆明,連日的淫雨將青石板街道衝刷得油亮冰冷。
暮色沉得極快,厚重的鉛灰色雲層壓得人喘不過氣,仿佛要將整座城池都摁進泥水裏。
雲貴總督府那兩扇沉重的朱漆大門緊緊閉合,門楣上高懸的“製軍”匾額在簷下慘淡燈籠的微光裏,透著一股沉甸甸的、難以言喻的疲憊。
門內庭院深深,幾盞孤燈在穿堂而過的濕冷夜風中飄搖不定,光影在濕漉漉的磚地上拖曳出長長的、扭曲不安的影子。
白日裏馬嘉理事件的陰霾尚未散去,那場因英國人馬嘉理擅闖雲南邊境而引發的衝突,雖暫時平息,卻如同這連綿的冷雨,浸透了每一個角落,留下一種令人窒息的、粘膩的寒意。
總督簽押房內,燭火將劉嶽昭的身影拉長,重重投在身後那幅巨大的滇緬輿圖上。
他剛過知天命之年,鬢角卻已染上霜雪之色,眼窩深陷,眉宇間是化不開的凝重。
案頭堆積如山的卷宗,大多與那場該死的“馬嘉理案”糾纏不清——英人的照會咄咄逼人,朝廷的諭旨模棱兩可,地方上沸沸揚揚的議論更是添亂。
他端起手邊早已冰涼的茶碗,指尖觸到粗糙的瓷壁,才發覺茶水已冷透,隻得又緩緩放下,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輿圖上那道蜿蜒曲折、象征著帝國西南邊陲安危的漫長邊界線。
窗外,雨打芭蕉的聲響單調而執拗,敲在心上,平添了幾分焦躁。
“篤……篤篤……” 一陣極其輕微、帶著猶豫的叩門聲,突兀地穿透了雨聲和寂靜,仿佛怕驚擾了什麽。
劉嶽昭眉頭微蹙。如此雨夜,又是這般時辰,會是誰?他沉聲道:“何人?”
門被無聲地推開一條縫隙。親兵隊長何順側身閃入,他渾身濕透,蓑衣上不住滴下水珠,在腳下迅速洇開一片深色的水漬。
他臉上帶著一種極其罕見、混合著震驚與惶惑的神情,快步走到書案前,壓低了嗓子,聲音因緊張而有些發顫:
“稟製台,後門……後門來了個怪人!渾身濕透,像個落湯雞,可又……可又不像尋常百姓。”
劉嶽昭眼中精光一閃:“說清楚。”
“他……他自稱是緬甸王子!” 何順的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成了耳語,卻如一塊巨石投入死水。
“說是從……從曼德勒逃出來的!有十萬火急的要事,必須麵見製台大人!屬下看他形容枯槁,但那雙眼睛……亮得嚇人,不像是扯謊。他還……還出示了一塊玉佩,上麵的龍紋,絕非民間之物!”
“緬甸……王子?” 劉嶽昭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他。
曼德勒,那是緬甸王都!他霍然起身,案上的卷宗被衣角帶得嘩啦輕響了一下。
“人在何處?速帶他來!記住,走後園角門,不得驚動旁人!另外,立刻去請岑中丞過府,就說有緊急軍務相商!快!”
他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何順領命,迅速退入雨幕之中。
不多時,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何順再次推開門,閃身讓進一人。
來人踉蹌著撲入房內,撲鼻而來的是一股濃烈的、混雜著雨水、泥腥、汗水和一種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他身形瘦削得驚人,裹在一件早已被雨水浸透、辨不出原色的粗布袈裟裏,濕透的布料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骨架。
赤著的雙腳沾滿泥汙,凍得青紫。亂草般糾結打綹的頭發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深陷的眼窩和幹裂起皮的嘴唇。
他的身體篩糠般劇烈地顫抖著,不知是寒冷還是極度的恐懼與疲憊所致。
然而,當他抬起頭的刹那,那雙深陷在眉骨陰影下的眼睛,如同兩點在絕望深淵裏掙紮燃燒的炭火,驟然撞上了劉嶽昭審視的目光。
那眼神裏,交織著刻骨的仇恨、無盡的悲愴,還有一種瀕臨崩潰邊緣、孤注一擲的瘋狂。
“撲通”一聲,來人雙膝重重砸在冰冷的磚地上,那聲響在寂靜的簽押房裏顯得格外刺耳。
他用盡全身力氣,以一種極其沙啞、撕裂般的聲音,用帶著濃重滇西口音的漢語喊道:
“下國……下國罪臣,緬甸王子……覺敏!叩見……天朝上邦……雲貴總督……劉大人!”
最後一個字喊出,他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額頭重重抵在冰冷的地麵,肩胛骨劇烈地聳動著,發出壓抑不住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
“王子請起!何順,扶王子起來,看座!” 劉嶽昭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他繞過書案,快步上前。
何順連忙攙扶。覺敏王子借力掙紮著站起,身體依舊搖搖欲墜,被安置在一張硬木圈椅裏。
冰冷的雨水順著他的發梢、衣角不斷滴落,在他身下匯成一小灘水漬。
就在這時,巡撫岑毓英也匆匆趕到。
他未及更換官服,隻在外罩了件擋雨的鬥篷,鬥篷邊緣還在滴水。
這位以治軍嚴苛、性情剛烈著稱的封疆大吏,一進門便被屋內的景象和那股濃重的血腥與絕望氣息驚得腳步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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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銳利的目光如刀鋒般掃過椅子上那個形銷骨立、瑟瑟發抖的身影,又投向劉嶽昭,眼中滿是詢問。
“中丞來得正好,” 劉嶽昭聲音低沉,帶著金屬般的冷硬,“此乃緬甸國主錫袍王之子,覺敏王子。”
岑毓英瞳孔猛地一縮,倒抽一口涼氣:“緬甸王子?!怎會……如此狼狽至此?”
他大步走到覺敏近前,俯身仔細端詳,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對方襤褸的衣衫和滿身的泥汙,看清其身份的真偽。
覺敏王子喘息著,聽到“狼狽”二字,眼中那兩點炭火驟然爆發出駭人的光芒,喉嚨裏發出一聲短促而淒厲的嗚咽。
他猛地伸出枯瘦如柴、指甲縫裏嵌滿黑泥的手,顫抖著伸進懷中那件破爛袈裟的最裏層。
動作異常艱難,仿佛在撕扯著什麽黏連的血肉。
他掏出一個用油布層層包裹、又被浸透雨水的黃綢緊緊纏縛的物件。
油布黃綢早已濕透,顏色深暗,邊角處卻洇出幾抹刺目的、不祥的暗紅!
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一層層,顫抖著剝開那濕透的油布和染血的黃綢。
動作笨拙而急切,仿佛那是他僅存的、維係著生命與尊嚴的根。
終於,裏麵的東西顯露出來。
首先是一卷明黃色的絲帛,質地華貴,卻已汙損不堪,沾滿泥點、水漬和……大片大片深褐色的、幹涸的血跡!
絲帛的邊緣,赫然留著幾個參差不齊、觸目驚心的撕裂豁口,像是被某種野獸的利齒狠狠咬噬過!
展開一角,露出緬甸特有的華麗花體文字,字跡潦草歪斜,透著一股倉皇與絕望的氣息。
緊接著,是一張折疊起來的、更大些的紙張。覺敏將它攤開在劉嶽昭書案上濕漉漉的油布旁。
這是一幅繪製得相當精細的緬甸及毗鄰中國滇西部分區域的地圖。
然而,地圖上卻被人用刺目的紅藍兩色鉛筆粗暴地覆蓋、塗抹、勾勒!數道粗壯的、代表鐵路線的藍色箭頭,如同貪婪的毒蛇,從緬甸南部的海岸線標注著“仰光”)一路向北瘋狂挺進!
其中一條最為粗壯、最為清晰的藍線,目標直指地圖上方標明的“八莫”o),而後,那箭頭竟毫無阻滯地越過了象征國界的、細細的虛線,悍然刺入大清雲南的疆域之內!
箭頭所指,清晰標注著幾個冷酷的英文地名:“tengchong”騰衝)、“baoshan”保山)!
更令人心驚的是,在雲南境內,圍繞著“tengchong”和“baoshan”周圍的山川河流之間,被醒目的紅色鉛筆,畫上了一個又一個、大大小小的圓圈!
每個圓圈旁,都用英文蠅頭小字,冷酷地標注著資源的名稱:“tin”錫礦)!仿佛在清點著唾手可得的戰利品!
最後,覺敏從懷中掏出的,是一本深藍色硬殼封麵的小冊子,封麵一角同樣沾染著深褐色的血手印。
他翻到其中一頁,推到劉嶽昭和岑毓英眼前。
那是一頁用英文寫就的日記體記錄,字跡潦草卻充滿一種征服者的狂熱:
“…順利抵達八莫。此地位置絕佳,實為進入中國雲南腹地的天然跳板。勘探隊回報,怒江saeen)峽穀蘊藏錫礦之豐富,遠超預期。其品質上乘,儲量驚人,足以為帝國工業提供百年之需!此乃上帝賜予不列顛的禮物!修建一條從曼德勒經八莫直抵雲南騰衝的鐵路,刻不容緩。一旦鐵路貫通,整個雲南的礦產財富將如探囊取物。清國軍隊?嗬,他們那些古老的抬槍和生鏽的前膛炮,在女王陛下的馬克沁機槍和野戰炮麵前,不過是紙糊的玩具。雲南,將成為帝國皇冠上又一顆璀璨的明珠…”
落款是一個清晰的花體簽名:vaentine r. ix, t. .
整個簽押房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隻有燭火在不安地跳躍,發出細微的劈啪聲,將地圖上那些藍色的毒蛇、紅色的圓圈和那頁充滿傲慢與貪婪的日記,映照得更加猙獰刺眼。
窗外,淒風苦雨敲打著窗欞,發出單調而絕望的嗚咽,仿佛在為那個已然沉淪的王國和這片即將麵臨風暴的土地悲鳴。
劉嶽昭的手,一直按在冰冷的書案邊緣。他的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顫抖著。
地圖上那條直插雲南心髒的藍色鐵路線,日記本裏那句“紙糊的玩具”,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心上。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目光越過染血的地圖和那本罪惡的冊子,落在對麵牆壁上懸掛的巨幅大清疆域輿圖。
那象征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廣袤山河,此刻在搖曳的燭光下,竟顯得如此脆弱,那道滇緬邊境的細線,仿佛隨時會被那藍色的毒蛇一口咬斷。
一股冰冷徹骨的寒意,夾雜著滔天的憤怒,從他腳底直衝頭頂,幾乎要將他的理智凍結、焚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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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豺狼……豺狼之心!” 一聲壓抑到極致、仿佛從胸腔深處硬生生擠出來的低吼,打破了死寂。
岑毓英猛地一拳砸在書案上,震得茶碗跳起,發出刺耳的碰撞聲。
他雙目赤紅,須發戟張,如同一頭被徹底激怒的雄獅,死死盯著地圖上那些紅色的錫礦標記。
“欺人太甚!亡了緬甸還不夠?竟敢把爪子直接伸到我雲南地界,窺伺我礦藏,圖謀我疆土!當真是……當真是視我天朝如無物了?!”
他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嘶啞顫抖,胸膛劇烈起伏,那身濕透的鬥篷隨著他的喘息而起伏不定。
劉嶽昭深吸一口氣,那冰冷而汙濁的空氣仿佛帶著鐵鏽味,強行壓下喉頭翻湧的血腥氣。
他繞過書案,走到依舊匍匐在地、如同風中殘燭般的覺敏王子身邊。
他彎下腰,伸出雙手,穩穩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托住了覺敏王子的雙臂,將他從冰冷的地麵上攙扶起來。
入手處,隔著濕透的粗布袈裟,隻覺臂骨嶙峋如柴,冰冷得沒有一絲活氣。
“王子殿下,” 劉嶽昭的聲音低沉、沙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磐石般的穩定力量,“血仇國恨,刻骨銘心。本督……感同身受。”
他直視著覺敏那雙被絕望和仇恨燒得通紅的眼睛,“殿下千難萬險,舍命將此警訊送達,於我雲南,於天朝,皆有大功!此恩此義,劉嶽昭銘記於心!殿下請安心暫居督府,一切自有本督安排。”
覺敏王子被劉嶽昭有力的手臂托著,身體依舊止不住地顫抖。
聽到這番話,他深陷的眼窩裏,那兩點瘋狂燃燒的炭火似乎微微閃爍了一下,隨即,大顆大顆渾濁的淚水混合著臉上冰冷的雨水,滾滾而下。
他沒有說話,隻是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抓住劉嶽昭的官袍前襟,仿佛那是他在這驚濤駭浪中抓住的唯一一根浮木,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
劉嶽昭轉向何順,聲音恢複了封疆大吏的威嚴:“何順!”
“卑職在!”
“立刻安排王子殿下沐浴更衣,延請府中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藥!安置在後園最僻靜、最安全的‘聽雨軒’,派最可靠的心腹親兵日夜輪守!王子殿下的身份、行蹤,列為絕密!若有半分泄露,提頭來見!”
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落,帶著不容置疑的殺伐之氣。
“嗻!卑職遵命!” 何順肅然抱拳,額頭滲出汗珠,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攙扶起虛脫的覺敏。
覺敏被攙扶著,一步一挪地向外走去。
臨到門口,他艱難地回過頭,最後看了一眼書案上那染血的詔書、地圖和日記本,嘴唇翕動了幾下,終究什麽也沒說出來。
隻留下一個淒絕而悲涼的眼神,隨即消失在門外更深的雨幕與黑暗之中。
簽押房內,隻剩下劉嶽昭與岑毓英兩人。
沉重的木門重新合攏,隔絕了外麵的風雨聲,也隔絕了那個流亡王子的悲泣。
然而,空氣中彌漫的血腥、絕望與巨大陰謀的氣息,卻更加濃重地壓了下來。
岑毓英幾步搶到書案前,再次死死盯住那張被紅藍鉛筆塗畫得麵目全非的地圖,尤其是那道刺入雲南的藍色箭頭和那些紅色的錫礦圈,牙齒咬得格格作響:
“劉公!英夷亡緬在前,窺滇在後,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這已非疥癬之疾,實乃心腹大患!若再優柔寡斷,坐視其鐵路修至八莫,兵鋒直指騰越騰衝),則我滇省門戶洞開,膏腴之地盡入虎狼之口!屆時,悔之晚矣!”
他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雙眼灼灼逼視著劉嶽昭,“必須即刻應對!斷不能使其在滇緬邊境站穩腳跟!”
劉嶽昭沒有立刻回答。他緩緩踱步到窗邊,猛地推開緊閉的窗戶。
一股裹挾著冰冷雨絲的勁風瞬間灌入,吹得案上燭火瘋狂搖曳,幾欲熄滅,也將他額前幾縷灰白的發絲吹得淩亂。
窗外,是總督府後園沉沉的夜色,無邊無際的黑暗和連綿不絕的雨聲,仿佛象征著深不可測的未來。
他迎著冷風,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冰冷的空氣似乎讓他滾燙的頭腦稍稍冷卻。
“中丞所言極是。” 劉嶽昭的聲音在風雨聲中顯得異常冷靜,帶著一種千鈞重壓下的決斷。
“英夷挾新勝之威,氣焰正熾。其誌在鐵路,意在礦藏,其心……在我雲南全境!”
他霍然轉身,目光如電,重新投向書案上的地圖和那份《泰晤士報》。
“然則,滇省久處邊陲,營伍廢弛,器械老舊,如何能擋其堅船利炮?朝廷態度曖昧,海防塞防之爭未休,中樞重心在北不在南,能予我滇省多少支持?難!難!難!”
他連說三個“難”字,每一個字都沉重無比。岑毓英臉上肌肉抽搐,剛想開口爭辯,卻見劉嶽昭猛地抬手製止了他。
“然則,” 劉嶽昭話鋒一轉,眼中爆射出銳利如鷹隼的光芒,那是一種絕境之中被逼出的、近乎瘋狂的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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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難,亦不能坐以待斃!英夷欲以鐵路叩我邊關,我便先築起一道鐵壁!他仗火器之利,我便還以更利之火器!他恃強淩弱,我便募敢死之士,以血肉之軀,填我山河!”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鐵交鳴般的鏗鏘。
“事急從權!管不得那許多繁文縟節、清流物議了!此乃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法!”
岑毓英精神大振,眼中燃起熊熊戰意:“劉公!如何‘鐵壁’?如何‘非常之法’?毓英願效死力!”
劉嶽昭快步走回書案後,鋪開一張空白的奏事箋,提起飽蘸濃墨的紫毫筆,手腕沉穩,落筆如風:
“其一,火器乃當務之急!即刻以總督、巡撫衙門聯名,六百裏加急密函,飛遞湖南提督周寬世!”
筆鋒在紙上劃出沙沙的聲響,字字千鈞。
“周軍門乃湘軍宿將,與洋商多有交道。著其不惜一切代價,火速秘密采購德意誌克虜伯新式後膛鋼炮,數量……暫定百門!所需炮彈、引信,多多益善!銀子……”
劉嶽昭筆鋒一頓,墨跡在紙上暈開一小團,隨即重重落下。
“先從藩庫、鹽稅、厘金中緊急挪墊!若有不足,本督與中丞聯名,向兩湖、兩廣相熟之督撫,拆借!押上你我頂戴功名作保!務必辦成!此為鐵壁之基!”
岑毓英聽得血脈賁張,用力點頭:“克虜伯後膛炮,確為當世利器!周軍門素有門路,此事交他,當可放心!銀子……砸鍋賣鐵,也要湊出來!”
“其二,” 劉嶽昭筆走龍蛇,毫不停頓。“兵員!器械再利,終需人操!即刻在滇省全境,尤其是滇西、滇南邊地,廣貼告示,大張旗鼓招募新勇!告示上就寫——”
他略一沉吟,筆鋒落下八個遒勁大字:“募勇禦侮,保境安民!”
“要挑最好的青壯!身家清白,吃苦耐勞,尤重邊地熟悉山林、性情剽悍之民!許以厚餉,優加撫恤!此事,中丞,你親自督辦!以巡撫衙門行轅名義,放手去辦!務必在最短時間內,募得精壯萬人!此為鐵壁之骨肉!”
“好!‘募勇禦侮,保境安民’!名正言順!”
岑毓英眼中精光爆射,用力一拍大腿,“滇西邊民,自古悍勇,尤擅山地林戰!加之英夷亡緬,邊民震恐,此告示一出,必有熱血男兒景從!萬人之數,毓英立軍令狀,三個月內必成!”
“其三,” 劉嶽昭的筆鋒更加凝重,墨色更深,“情報!英夷勘探隊已深入怒江峽穀,此乃其鐵路計劃之先鋒耳目!必須嚴密監控其動向!著騰越廳同知、永昌府知府,立刻選派當地最熟悉山川地理、精通土語、膽大心細之土弁、獵戶、行商,組成精幹小隊,喬裝改扮,深入高黎貢山、怒江峽穀一線!無需與英人衝突,隻需牢牢釘住他們!將其測繪路線、紮營地點、人員多寡,巨細靡遺,飛報督撫衙門!同時,”
他眼中閃過一絲寒光,“嚴密監視八莫方向一切英軍調動、物資囤積跡象!飛鴿、快馬,雙線並進,情報一日一報!絕不可使其在我臥榻之側從容布置!此為鐵壁之耳目!”
“此策甚妙!以土製洋,以靜製動!” 岑毓英撫掌,“我立刻擬具密令,選派得力人手,星夜發往騰越、永昌!”
“最後,” 劉嶽昭擱下筆,拿起那張寫滿決策的箋紙,墨跡淋漓,字字透著一股破釜沉舟的決絕。
“你我聯銜,即刻擬寫奏章!將英夷東進之野心、緬甸亡國之慘狀、王子告警之事實、滇省危殆之情形,據實上陳!重點言明英人圖謀雲南錫礦、修建鐵路之危害,遠甚於西北邊陲之動蕩!懇請朝廷,速調精兵勁旅增援滇省,特撥專款以充邊備!此奏……言辭務求懇切,然亦要字字驚心,務必震動天聽!”
岑毓英重重點頭,臉上是豁出去的剛毅:“正該如此!即便觸怒中樞,此奏也非上不可!雲南若失,西南震動,國門洞開,其禍更烈於西北!”
劉嶽昭將墨跡未幹的密令交予岑毓英:“中丞,火器、募勇、情報三事,刻不容緩!你連夜部署,明日即行!此奏章,由本督親擬!你我分頭行事!”
“遵命!” 岑毓英雙手接過密令,如同接過千鈞重擔,再無二話,轉身大步流星地衝入門外依舊滂沱的雨幕之中,鬥篷在風中獵獵作響。
簽押房內,再次隻剩下劉嶽昭一人。風雨聲更大了,瘋狂地拍打著門窗。
他慢慢坐回書案後的太師椅,背脊挺得筆直,如同風雪中孤獨的崖柏。
目光再次掠過那染血的詔書、那被紅藍鉛筆分割的地圖、那本沾著血手印的軍官日記……最後,停留在那份《泰晤士報》醒目的標題上:“the sun never sets on the pire”不列顛的太陽永不落)。
他提起筆,飽蘸濃墨,在攤開的奏章用紙上,重重寫下了第一行字:
“臣劉嶽昭、岑毓英,冒死泣血跪奏:西南邊陲,禍在眉睫,英夷鯨吞緬甸,其鋒直指滇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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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跡在紙上迅速洇開,如同邊疆將傾的危局,濃重得化不開。
窗外,是昆明城無邊無際的、寒冷的夜雨,以及深不可測的黎明前的黑暗。
數日後,滇西邊陲,騰衝廳轄下的小鎮猴橋。
一場秋雨剛過,濕漉漉的泥地上還汪著渾濁的水窪,空氣中彌漫著泥土和腐爛落葉的氣息。
小鎮中心那株虯枝盤結、不知生長了多少年的老榕樹下,原本是鄉民聚集閑話的場所,此刻卻圍滿了黑壓壓的人群。
一張新刷了漿糊、墨跡淋漓的大幅告示,赫然貼在老榕樹粗糙皸裂的樹幹上。
告示頂端,“募勇禦侮,保境安民”八個碗口大的楷書,在雨後微弱的陽光下,透著一股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力量。
落款處,“欽命巡撫雲南等處地方提督軍務兼理糧餉岑”的鮮紅大印,如同凝固的血塊,刺眼奪目。
一個穿著半舊長衫、留著山羊胡的鄉塾先生,被眾人推搡著,站在告示前,清清嗓子,朗聲念道:
“……茲因西南邊事日亟,英夷凶焰囂張,亡我藩屬,窺伺邊庭,其鋒直指騰永!凡我滇省熱血男兒,豈容家國淪喪,父母妻兒受辱?特此廣募忠勇之士,入營效力!月餉足銀四兩,米糧一石!陣亡者,優加撫恤;立功者,不吝重賞!……”
“月餉四兩!米糧一石!” 人群中爆發出低低的、壓抑不住的驚呼。
這待遇,對於滇西邊地許多終年勞苦也僅得溫飽的漢子來說,簡直是難以想象的厚祿!
“英夷……真打過來了?” 一個滿臉皺紋、裹著破舊頭帕的傈僳族老獵人,操著生硬的漢話,聲音裏帶著驚疑和恐懼。
“可不是!” 旁邊一個穿著對襟短褂、像是常跑緬甸的行商漢子,立刻接口,臉上帶著後怕。
“我上月剛從八莫那邊逃回來!天殺的英國兵,黃頭發藍眼睛,跟鬼一樣!槍炮厲害得很!見人就抓,見東西就搶!緬王的宮殿都給占了!聽說……聽說他們的探子,扛著怪模怪樣的鏡子羅盤、經緯儀),已經鑽到咱們怒江邊上的大山裏去了!指不定哪天,那吃人的鐵牲口火車)就順著山溝溝開過來了!”
“鑽到怒江邊上了?” 幾個精壯的山裏漢子臉色頓時變了。
怒江,那是他們的家!祖祖輩輩生息的地方!那些藍眼睛的鬼佬,竟然鑽到了家門口?
一股混雜著驚懼、憤怒和不安的情緒,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在人群中迅速蔓延開來。竊竊私語聲越來越大,嗡嗡作響。
就在這時,人群外圍一陣騷動。
幾個穿著洗得發白的號褂、腰挎腰刀的綠營兵丁,簇擁著一個身材魁梧、滿臉虯髯、頂戴官帽的武官擠了進來。
那武官正是騰越鎮標下的一個守備,姓趙,人稱趙大胡子,性情粗豪,在邊地頗有些威望。
他站到告示前,目光如電般掃過人群,聲如洪鍾:
“都聽清楚了!岑中丞的告示,白紙黑字,紅通通的大印!不是兒戲!咱們雲南,咱們騰衝、
保山,就是大清的門戶!洋鬼子占了緬甸不算完,還想占我們的家!搶我們的錫礦!修他們的鐵牲口路!問問你們自己,能答應嗎?讓那些藍眼睛紅頭發的鬼佬,騎著鐵牲口闖進咱們寨子,禍害咱們的姐妹,挖咱們祖墳邊的山?”
“不能!” 人群中爆發出幾聲零星的、帶著血性的嘶吼,是幾個年輕氣盛的後生。
“對!不能!” 趙守備猛地拔高聲音,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是帶把的爺們兒,就拿起槍,跟老子走!跟著劉總督、岑中丞,保家衛國!打他狗日的洋鬼子!朝廷發足餉,給飽飯!死了是英雄好漢,朝廷養你全家!活著立功,升官發財!總好過窩窩囊囊在家,等著洋鬼子打上門來,當亡國奴!”
他猛地一拍腰間的刀柄,發出“嗆啷”一聲脆響,“有種的,今天就跟我去鎮標營報名!不敢去的,趁早滾回家抱娃娃去!別在這兒丟人現眼!”
這番粗糲卻直抵人心的話語,如同在滾油裏潑進了一瓢沸水。
人群徹底炸開了鍋!那些原本還在猶豫、恐懼的漢子,被“亡國奴”三個字和“升官發財”的許諾狠狠刺激著,被趙守備的豪氣所感染,眼睛漸漸紅了。
“媽的!幹了!總比等死強!” 一個身材高大、皮膚黝黑的傈僳族漢子猛地扒開人群,大步走到趙守備麵前,胸膛拍得山響,“我岩桑!打獵的!會使火銃!算我一個!”
“還有我!漢人,李石頭!種地的!有力氣!” 又一個敦實健碩的年輕後生擠了出來。
“算我一個!刀老三!趕馬幫的!走過野人山,熟悉路!”
“我!……”
“我也去!……”
群情激奮,越來越多的手舉了起來,越來越多的漢子從人群中擠出,圍攏到趙守備身邊。
那麵剛剛豎起、插在老榕樹旁、寫著“募勇禦侮”四個大字的杏黃旗,在潮濕的秋風裏獵獵招展,那抹亮黃色,在陰沉的天色和攢動的人頭映襯下,顯得格外醒目,如同一簇在絕境中點燃的、微弱卻不肯熄滅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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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守備看著眼前越聚越多的精壯漢子,虯髯掩蓋下的嘴角,終於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混合著欣慰與沉重疲憊的笑意。他大手一揮:“好!都是好漢子!跟我走!”
人群騷動著,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鐵流,開始隨著趙守備和那麵杏黃旗,向鎮外的軍營方向湧動。
嘈雜的腳步聲、興奮的議論聲、粗重的喘息聲,打破了小鎮雨後短暫的寧靜。
然而,就在這股由憤怒、求生欲和一絲被點燃的虛幻希望所驅動的人流外圍,在那株古老榕樹濃密樹冠的陰影遮蔽下,一個毫不起眼的角落。
一個戴著寬簷竹笠、身穿本地人常見靛藍土布短褂的身影,一直靜靜地佇立著,仿佛與粗糙的樹皮融為了一體。他微微低著頭,竹笠的陰影幾乎完全遮住了他的臉,隻露出一個線條冷硬的下巴。當人群開始移動,當那麵杏黃旗在風中呼啦啦地展開時,他才極其緩慢地、不易察覺地抬起了頭。
竹笠下,一雙銳利如鷹隼、冰冷得不帶一絲人類情感的藍色眼眸,飛快地掃過那麵招展的旗幟,掃過群情激憤湧向軍營的人流,最後,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鋼針,死死釘在了遠處——那雲霧繚繞、莽莽蒼蒼、如同巨大屏障般聳立在地平線上的高黎貢山山脈。
他的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形成一個冷酷而充滿嘲諷的弧度。
寬大衣袖的掩蓋下,他的右手正穩穩地托著一個黃銅外殼、打磨得鋥亮的精密羅盤。羅盤的玻璃表蒙在陰天的光線下反射著幽冷的光澤,中央那根細如發絲的磁針,正微微顫抖著,最終穩定地指向西北方向——怒江大峽穀那深不可測的莽莽群山深處。
無聲地,他合攏了羅盤的黃銅蓋子,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響。
隨即,這個靛藍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退後一步,更深地融入老榕樹盤根錯節的陰影之中,轉瞬便消失不見,仿佛從未出現過。
隻有那麵杏黃色的“募勇禦侮”大旗,依舊在猴橋鎮潮濕的秋風裏,奮力地、孤獨地飄揚著,獵獵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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