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伊隆河之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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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把尹隆河畔的野草染成了醬紫色,黏稠得能絆住馬蹄。
    賴文光勒住躁動的戰馬,立在剛剛沉寂下來的戰場中央,環顧四周。
    硝煙尚未散盡,絲絲縷縷,帶著嗆人的硫磺和濃重的血腥味,纏繞著倒伏的旗幟、散落的兵刃和層層疊疊、姿態各異的屍骸。
    淮軍的藍布號褂,撚軍的各色頭巾,此刻都浸在同樣的汙血泥濘裏,不分彼此。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奇異的嗡鳴,是無數垂死者壓抑的呻吟,是精疲力竭的戰士粗重的喘息,是戰馬偶爾發出的痛苦嘶鳴。
    風掠過河灘,吹得那麵插在最高處的撚軍“太平天國遵王賴”大旗獵獵作響,旗角滴下的血珠,砸在塵土裏,暈開一小團深褐。
    賴文光深深吸了一口氣,胸膛裏翻湧著激戰後的灼熱與一絲不易察覺的虛脫。
    劉銘傳,這個驕橫不可一世的淮軍悍將,方才還叫囂著要將他碎屍萬段,此刻恐怕正癱坐在某處泥地裏,連頂戴都丟了,隻餘下待死的絕望。
    他嘴角難以抑製地向上扯動了一下,一個混雜著輕蔑與巨大疲憊的弧度。
    “王爺!”一個渾身浴血、左臂胡亂纏著滲血布條的頭目策馬奔來,臉上是劫後餘生的狂喜,“姓劉的淮狗,骨頭都讓咱們砸碎啦!
    那龜兒子縮在尹隆河岸的爛泥坑裏,連頭都不敢抬!”他揮舞著僅存的右臂,指向淮軍潰退的方向,聲音嘶啞卻亢奮。
    賴文光點了點頭,目光掃過戰場上那些正忙著拾取淮軍丟棄的洋槍、抬槍,甚至翻找幹糧袋的撚軍弟兄。
    疲憊刻在每一張沾滿硝煙血汙的臉上,但眼睛裏卻跳躍著勝利的火苗。他強壓下喉頭那股翻湧的腥甜,聲音沉穩地傳開“傳令!各部速速整隊,清理戰場,收集槍械火藥!尤其是那些抬槍、洋槍,一顆鉛子兒也不能落下!此地不可久留,鮑妖頭的湘軍……”
    “湘軍”二字尚未落地,腳下的大地毫無征兆地傳來一陣奇異的震動。
    那震動初始極其微弱,如同沉睡巨獸翻身時攪動地脈,緊接著便清晰起來,如同地底奔湧的悶雷,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持續不斷的沉重韻律。
    賴文光猛地勒緊韁繩,胯下戰馬不安地踏著蹄子,噴著響鼻。
    他倏然抬頭,銳利的目光穿透尚未散盡的硝煙與塵土,死死釘向西北方那片被低矮丘陵勾勒出的、略顯模糊的地平線。
    起初,什麽也沒有。隻有冬日灰蒙蒙的天光。然而,那沉悶的、敲打大地的聲響卻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密集,如同無數柄巨錘,由遠及近,由模糊到震耳欲聾地捶打著尹隆河兩岸的曠野!
    一個須發皆白、臉上刀疤縱橫的老撚軍,正拄著一柄缺口的長矛,努力想從一具淮軍屍體上扒下還算完好的靴子。
    那雷聲般的震動傳來的刹那,他那雙布滿血絲、見過太多廝殺的眼睛驟然瞪圓了,渾濁的瞳孔裏瞬間被一種近乎原始的恐懼所攫取。
    扒靴子的手僵在半空,枯枝般的手指劇烈地顫抖起來。
    他張著嘴,上下牙關不受控製地磕碰著,發出清晰而瘮人的“咯咯”聲,每一個音節都浸透了骨髓深處的寒意。
    “鮑……鮑……”他喉嚨裏咯咯作響,像是被無形的鬼手扼住了脖子,那個名字在恐懼中反複咀嚼、變形,終於帶著一股腥氣衝了出來
    “鮑超!是鮑超!曾剃頭手下那條……那條吃人的惡龍來了!”
    “鮑超”二字,如同兩塊冰冷的巨石投入剛剛因勝利而稍顯鬆懈的撚軍陣列。
    死寂,比方才激戰過後更徹底的死寂,瞬間籠罩了整個戰場。
    前一瞬還在為繳獲一杆洋槍而欣喜的年輕撚軍,臉上的笑容僵住了,隨即被慘白所取代;
    那些倚著同伴喘息的老卒,身體猛地繃直,眼神裏隻剩下絕望的灰燼;就連那些低頭舔舐傷口的戰馬,也紛紛昂起頭,焦躁地刨著蹄下的血泥,發出低低的、恐懼的嘶鳴。
    一股冰冷徹骨的寒氣,並非來自河麵的風,而是從每個人心底最深處炸裂開來,順著脊椎骨急速蔓延。
    這條“惡龍”的凶名,早已在撚軍之中化作了無數血肉模糊的傳說。
    他是曾剃頭曾國藩手中最鋒利、最無情的一把刀,所過之處,寸草難生!
    賴文光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激得他頭皮陣陣發麻。
    他猛地拔出腰間的長刀,刀刃在昏沉的天光下劃出一道刺眼的寒弧,嘶聲力竭地咆哮,試圖壓過那越來越近、越來越響的地鳴“整隊!整隊!任化邦!帶你的馬隊去右翼擋住!李允!你部壓住中路!快!列陣!抬槍、鳥銃手上前!快——!”
    他的聲音穿透了恐懼的死寂,帶著一種近乎撕裂的沙啞。整個撚軍大營,像一鍋被猛然投入沸石的冷水,瞬間炸開了鍋!
    尖銳的號令聲、軍官的喝罵聲、士兵慌亂奔跑時甲胄兵刃碰撞的哐當聲、戰馬驚恐的嘶鳴聲……混亂像瘟疫般急速蔓延。剛剛經曆一場血戰、陣型早已鬆散的隊伍,此刻像一群被驚散的羊,倉促間向著主帥旗幟的方向推擠、奔跑,試圖重新集結成一道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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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太遲了。
    西北方的丘陵之上,一麵巨大的、玄黑色的“鮑”字帥旗,如同地獄的幡幟,率先刺破了低垂的天幕。
    緊接著,仿佛大地自身裂開了縫隙,無數麵猩紅的旗幟如同燃燒的血海,驟然湧現!旗幟之下,是鐵流!是沉默的、帶著死亡韻律碾過來的鋼鐵洪流!
    湘軍!他們並未發出震天的呐喊,隻有整齊得令人窒息的步伐,如同無數巨錘敲打著大地,匯成那沉悶而恐怖的地鳴。
    那無數雙穿著厚底布鞋或草鞋的腳,踏過枯草,踩碎土塊,揚起漫天黃塵,裹挾著冰冷的金屬反光和無邊的殺意,鋪天蓋地壓向尹隆河畔那支疲憊而混亂的隊伍。
    賴文光的心,隨著那逼近的鐵蹄聲,直往下沉,沉入一片冰寒徹骨的深淵。
    他猛地一夾馬腹,戰馬嘶鳴著衝向陣前高處,目光死死鎖住那滾滾而來的洪流。那不再是散亂的衝擊,而是三股分工明確、彼此呼應的鋼鐵巨鉗!
    最左邊(湘軍右翼),如同平地湧起一道移動的矮牆!那是數百名精悍的刀牌手。
    他們伏低身體,幾乎貼著地麵在快速滾動、躍進!
    一麵麵蒙著厚厚生牛皮、邊緣嵌著鋒利鐵齒的藤牌,被他們用肩膀死死頂住,遮擋住大半身體。
    牌下,是一雙雙布滿血絲、閃爍著野獸般凶光的眼睛,以及緊握在手的厚重砍刀。他們的目標異常明確——撚軍賴以機動、此刻正倉惶集結的馬隊!
    如同一群沉默而致命的滾地毒蠍,直撲馬腿!
    中路,則是令人頭皮發麻的槍林!一排排、一列列,如同鋼鐵叢林般森嚴推進的抬槍手、鳥銃手。
    沉重的抬槍架在壯卒肩頭,細長的鳥銃端得平直。他們腳步沉穩,踏著固定的鼓點,如同一座移動的鋼鐵堡壘。
    黑洞洞的槍口,密密麻麻,在昏沉的光線下閃爍著冰冷的幽光,齊刷刷地指向了撚軍剛剛勉強聚攏、尚未穩固的步兵陣線中央!那沉默的推進,比任何呐喊都更令人膽寒。
    更致命的,是右邊(湘軍左翼)!
    一道由剽悍騎兵組成的鐵流,如同出閘的猛虎,脫離了主陣,劃出一道致命的弧線,斜刺裏朝著撚軍陣型的側後翼猛插過去!
    馬蹄翻飛,卷起衝天煙塵,馬上的騎士伏鞍持矛,雪亮的矛尖匯聚成一片令人心膽俱裂的死亡寒林!
    他們的目標,赫然是撚軍與後方輜重、退路相連接的脆弱腰肋!
    賴文光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小!
    他看得分明,鮑超這老賊,一出手就是最凶狠、最老練的殺招!
    三路齊出,分工明確,左路砍馬腿廢其機動,中路槍陣正麵碾壓粉碎其主力,右翼騎兵斜插側後,直接要將他這數萬撚軍攔腰截斷,徹底包圓在這尹隆河畔的死地!
    “抬槍!鳥銃!給老子轟中路!轟啊!”賴文光睚眥欲裂,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長刀狠狠指向中路那步步逼近、沉默如山的湘軍槍陣。
    他深知,一旦讓這堵鋼鐵牆壁壓到近前,撚軍倉促集結的血肉之軀,瞬間就會被密集的鉛彈撕成碎片!
    “任化邦!分馬隊去纏住右邊那支騎兵!不能讓他們繞到後麵去!”他的吼聲在震耳欲聾的蹄聲中顯得如此微弱。
    命令迅速被旗號傳遞下去。撚軍陣中,那些剛剛繳獲淮軍抬槍、鳥銃的士兵,手忙腳亂地裝填火藥鉛子。
    恐懼讓他們手指顫抖,鉛子掉落在地,火藥撒得到處都是。倉促間,隻有稀稀拉拉、不成規模的槍聲響起,鉛彈帶著尖銳的破空聲飛向中路推進的湘軍陣列。
    “噗噗噗……”
    鉛彈打在湘軍前排的抬槍厚木槍架上,或深深嵌入蒙著濕棉被的擋牌上,濺起一蓬蓬木屑和棉絮。
    偶有穿透縫隙的流彈,擊中某個湘軍士兵的身體,悶響一聲,士兵身體猛地一震,但隊列卻並未因此停滯或混亂。
    中彈者一聲不吭地倒下,後麵的人麵無表情地跨過同伴的身體或屍體,迅速填補空缺,腳步依舊沉穩,推進的節奏沒有絲毫紊亂!
    那沉默的、帶著鋼鐵意誌的壓迫感,反而因這零星的傷亡顯得更加恐怖!
    “穩住!裝彈!再放!”撚軍的軍官們聲嘶力竭地催促著,第二輪的射擊依舊稀稀拉拉,效果微乎其微
    。湘軍中路那堵沉默的槍牆,越來越近,如同巨大的陰影,籠罩在每一個撚軍士兵的心頭。
    “轟——!”
    就在撚軍陣型因恐懼和混亂而微微騷動之時,中路湘軍陣中,陡然響起一聲驚雷般的爆響!那是抬槍齊射的命令!
    下一瞬,天地為之變色!
    數百杆抬槍、上千支鳥銃,在極短的瞬間同時爆發出毀滅的轟鳴!
    聲音不再是清脆的槍響,而是匯聚成一片撕裂耳膜、震動髒腑的恐怖音爆!
    濃密得如同實質的白煙,如同火山噴發般從湘軍陣前猛然騰起、翻滾擴散,瞬間遮蔽了大片視野。
    鉛彈!數以萬計滾燙的鉛彈,如同被颶風卷起的致命鐵雨,帶著灼熱的氣流和刺耳的尖嘯,從濃煙中狂暴地噴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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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們沒有明確的目標,它們覆蓋了一切!
    “噗噗噗噗噗……”
    鉛彈撕裂皮肉、擊碎骨骼、穿透棉甲、打爛木盾的聲音,匯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樂章!
    剛剛還在努力裝填、試圖反擊的撚軍抬槍手、鳥銃手隊列,如同被無形的巨鐮橫掃而過!
    前排的士兵身體猛地向後倒飛,胸口炸開恐怖的血洞;
    後麵的人如同被狂風刮倒的麥子,成片成片地栽倒下去。
    鮮血、碎肉、斷裂的肢體、破碎的武器,在密集的鉛彈風暴中四處飛濺!
    慘叫聲、哀嚎聲、瀕死的嗚咽聲,瞬間壓過了槍炮的轟鳴,在尹隆河畔織成一片絕望的地獄回響!
    中路撚軍賴文光賴以支撐的核心步兵陣列,在這毀滅性的齊射下,如同被巨石砸中的朽木,瞬間崩塌!
    陣型被硬生生撕開了一個巨大的、血肉模糊的缺口!
    僥幸未死的人,被這地獄般的景象徹底摧毀了意誌,驚恐地尖叫著,丟下武器,不顧一切地向後潰逃,如同決堤的洪水,反而衝垮了後方試圖頂上的預備隊。
    幾乎在中路爆發出毀滅轟鳴的同時,撚軍右翼,也傳來了令人心碎的慘嚎和戰馬瀕死的悲鳴!
    湘軍左翼那數百名藤牌手,如同最陰狠的毒蛇,已經滾到了撚軍馬隊近前!
    他們伏在藤牌之後,完全放棄了自身的防護,將整個身體的力量都灌注在手中那沉重的砍刀上。雪亮的刀光貼著地麵,如同旋風般卷起!
    “哢嚓!哢嚓!哢嚓!”
    刀鋒砍斷堅硬馬腿骨骼的聲音,密集得如同雨打芭蕉!一匹匹矯健的戰馬,前蹄或後腿齊刷刷地被斬斷。
    巨大的身軀帶著巨大的慣性轟然向前栽倒,將背上的騎士狠狠甩飛出去!
    馬匹的悲鳴聲、骨頭斷裂的脆響、騎士摔落時沉重的撞擊聲和隨之而來的慘叫聲,瞬間響徹右翼!
    “啊——我的馬!”一名撚軍馬隊小頭目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坐騎前腿被一刀斬斷,哀鳴倒下,將他狠狠掀翻在地。
    他還來不及爬起,眼前黑影一閃,一個湘軍刀牌手如同從地獄鑽出的惡鬼。
    藤牌猛地向上一掀,遮擋他視線的同時,那柄還滴著馬血的厚重砍刀,帶著淒厲的風聲,從他脖頸處狠狠抹過!血泉衝天而起!
    撚軍賴以衝鋒陷陣的馬隊,在這專攻下三路的滾地刀法麵前,徹底失去了機動性,陷入一片混亂與屠宰場般的慘烈!
    而更致命的一擊,來自側後!
    湘軍右翼那支如猛虎出閘的剽悍馬隊,利用中路槍陣齊射製造的巨大混亂和右翼馬隊的崩潰。
    如同燒紅的尖刀切入凝固的牛油,幾乎沒遇到像樣的抵抗,便狠狠插入了撚軍大陣的側後翼!
    鐵蹄踐踏!長矛突刺!馬刀劈砍!
    混亂的撚軍步兵,背對著這突如其來的死神,毫無防備。
    許多人甚至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麽,就被疾馳而過的戰馬撞飛,被鋒利的矛尖貫穿後背,被雪亮的馬刀削去頭顱!
    湘軍馬隊所過之處,隻留下一道血肉鋪就的死亡通道!
    他們精準地切斷了撚軍前陣與後方輜重、河灘退路的聯係,完成了致命的合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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