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五馬分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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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治三年,甲子,夏至剛過。江南溽熱,濕氣仿佛無形的手,緊緊攥著人的口鼻,連喘息都帶著黏膩的水汽。
    彭毓橘解甲歸鄉,卸下的不隻是那身沾滿征塵的補服頂戴,更像是從一場持續了十數年、令人窒息的漫長噩夢裏,終於掙紮著浮出水麵。
    湘鄉荷葉塘的老宅,靜靜臥在起伏的山巒之間。
    宅院不大,白牆青瓦,牆角爬滿了濃綠的老藤,簷下懸著褪色的紅燈籠,在微風裏輕輕搖晃。
    後院那株老紫藤,開得瘋了似的,一串串淡紫色的花穗瀑布般垂掛下來,沉甸甸地壓彎了枝條,濃得化不開的香氣彌漫在每一個角落,甜膩得幾乎讓人暈眩。
    這香氣,與記憶裏鐵鏽似的血腥味、焦糊的煙火氣、汗臭和馬糞混合的營盤氣息,是如此格格不入。
    彭毓橘穿著一身半舊的葛布衫子,赤著腳,踩在堂屋沁涼光滑的青磚地上。
    他手裏捏著一把蒲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目光卻有些空茫,穿透了敞開的堂屋門,落在院中那片被陽光曬得發白的空地上。
    那裏,曾是他少年習武的地方,石鎖、刀架都已蒙塵,安靜地躺在牆角。
    偶爾,鄰裏的頑童嬉鬧著跑過門前,清脆的笑鬧聲撞碎一院的寂靜,才將他從那些紛亂的思緒裏短暫地拽出來。
    “爹!爹!看我的紙鳶!”稚嫩的童聲像清泉般湧進來。
    他最小的兒子,剛滿六歲,臉蛋紅撲撲的,舉著一個歪歪扭扭的竹骨紙鳶,像隻撒歡的小鹿一頭撞進他懷裏,帶著一身太陽曬過的暖烘烘的汗氣。
    彭毓橘下意識地伸手接住,那紙鳶粗糙的竹骨硌著他的掌心。
    他低頭,看著兒子亮晶晶、盛滿興奮與期待的眼睛。
    那純粹的快樂,像針一樣,細細密密地紮進他心裏某個早已麻木的角落。
    他咧開嘴,試圖扯出一個應景的笑容,嘴角的肌肉卻僵硬得很,那笑容便顯得有些古怪。
    “好,好,”他喉嚨裏滾動著含糊的聲音,大手笨拙地揉了揉兒子汗濕的頭發,“飛得高,真高。”
    妻子端著剛沏好的新茶從裏屋出來,看見這情景,臉上浮起溫柔的笑意。
    她將細瓷茶盞輕輕放在他手邊的八仙桌上,溫言道“孩子鬧騰,你別理他。
    嚐嚐這新茶,後山自家茶園裏摘的,頭一茬。”
    茶水碧綠清澈,嫋嫋的熱氣升騰,帶著新茶特有的鮮爽清香。
    彭毓橘端起來,淺淺啜了一口。舌尖上先是漾開一絲清冽的微苦,旋即被淡淡的甘甜覆蓋。
    這滋味,是安穩的,是踏實的,是這方水土最本分的饋贈。
    他閉上眼,長長地、無聲地籲了口氣。堂屋的穿堂風掠過肌膚,帶來一絲涼意。牆根下,幾隻老母雞咯咯叫著,悠閑地踱步,啄食著地上的穀粒。
    院子裏,紫藤花的香氣依舊濃烈,陽光透過枝葉縫隙,在青磚地上投下搖曳不定的光斑。
    這一切,都太靜好了,靜好得如同一個易碎的琉璃盞,捧在手心,反而叫人無端生出惶恐。
    他試圖將那些猙獰的麵孔、震耳欲聾的喊殺聲、滾燙的鮮血濺在臉上的黏膩感,都深深地、深深地埋進這平靜的日常之下。
    他告訴自己,仗打完了,長毛平了,該歇著了。
    可心底深處,總有個聲音在低語,帶著鐵鏽的腥氣和硝煙的苦澀這太平,真能長久麽?這卸下的甲,當真就永遠掛起了麽?
    念頭一起,那盞清茶入口,竟也隱隱泛起一絲難以言喻的澀味。他放下茶盞,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杯壁溫潤的瓷釉。
    日子就在這看似波瀾不驚的流淌中滑過。
    荷葉塘的夏天,蟬鳴聒噪得如同永不停歇的戰鼓,日頭毒辣地炙烤著田野。
    彭毓橘學著侍弄屋後那片小小的菜畦,看青綠的瓜秧順著竹架蜿蜒攀爬;他也嚐試著拿起蒙塵的釣竿,在村口那條不算清澈的小河邊坐上半天,盯著水麵浮漂的動靜,心思卻常常飄到九霄雲外。
    每當村中老人圍坐榕樹下,說起當年湘勇如何血戰嶽州、苦鬥武昌、力克安慶,最終踏平金陵的舊事時,他總會默默坐在最外圍的條石上,聽著那些被添油加醋、渲染得近乎神話的故事,臉上沒什麽表情,隻是手指會下意識地收緊,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夕陽的金輝塗抹在他沉默的側臉上,仿佛鍍上了一層冷硬的銅色。
    平靜,像一層薄冰,終究沒能覆蓋住底下洶湧的暗流。
    同治四年,乙醜,秋意漸濃。田裏的稻子剛泛起一層淺淺的金黃,一封加急文書,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徹底打破了荷葉塘的寧靜。
    信使風塵仆仆,滾鞍下馬,將那蓋著鮮紅大印的信函,雙手捧到了彭毓橘麵前。
    信是表哥曾國藩的親筆。
    墨跡凝重,力透紙背。信中說,中原撚匪複熾,流竄數省,其勢如野火燎原。朝廷震怒,命他再次督師,剿辦撚匪。信末,那熟悉的、帶著沉重囑托意味的字句,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彭毓橘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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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原板蕩,撚氛正熾。兄以衰朽之軀,再履戎機,實非得已。然環顧帳下,舊部星散,可托腹心、能當一麵者,唯表弟毓橘耳。知汝方歸林泉,享天倫之樂,然國事維艱,非弟莫屬。望念袍澤舊誼,社稷安危,速整行裝,北上助兄一臂之力!兄國藩,臨楮涕零,切盼早至。”
    彭毓橘捏著信紙,指尖冰涼。堂屋裏靜得可怕,隻有信紙在微微顫抖時發出的窸窣聲。
    他抬眼,目光越過堂屋門檻。院子裏,妻子正背對著他,彎腰侍弄著幾盆開得正盛的秋菊。
    陽光勾勒著她單薄而專注的背影。小兒子不知從哪裏捉來一隻碩大的綠頭蚱蜢,用草莖穿了腿,正興奮地舉著,跌跌撞撞朝母親跑去,嘴裏含糊不清地喊著“娘!娘!看!大將軍!”
    那無憂無慮的歡笑聲,此刻聽在彭毓橘耳中,卻尖銳得刺心。
    他猛地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濃烈的紫藤花香早已被肅殺的秋風卷走,此刻吸入肺腑的,隻有深秋空氣裏那種特有的、幹冷的蕭索氣息。
    再睜眼時,眸子裏那短暫浮現的掙紮與痛苦,已被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取代。那平靜之下,是久經沙場、嗅到烽煙氣息時本能的躁動,更是對那個“曾”字背後千鈞重擔的無法推拒。
    他站起身,走向後院。那裏,一個不大的木箱靜靜地躺在牆角,上麵覆蓋著厚厚的灰塵。
    他蹲下身,拂去浮塵,掀開箱蓋。裏麵,那副保養尚好的山文甲,在昏暗中依舊泛著冷硬的幽光。
    他伸出手,粗糙的手指撫過冰涼的甲片,指腹下傳來熟悉的、帶著死亡氣息的觸感。
    這觸感瞬間喚醒了他血液裏沉睡的東西。他拿起箱底那柄伴隨他多年的腰刀,緩緩抽出半截。
    刀身烏沉,刃口一線寒芒流轉,映照著他驟然變得銳利如鷹隼的眼眸。
    刀鋒的冷冽,透過指尖,直刺心房。那點殘存的、屬於農家小院的溫軟,被這鋒銳徹底割裂,碾碎。
    他慢慢將刀推回鞘中,金屬摩擦的輕響,在寂靜的後院格外清晰,像一聲無聲的歎息,又像一聲決絕的號角。
    “備馬。”他站起身,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鐵石之音,穿透了滿院的寧靜。
    北上的路途,塵土飛揚。彭毓橘帶著親隨,策馬疾行。
    沿途所見,觸目驚心。村落凋敝,十室九空,斷壁殘垣間荒草叢生。
    曾經肥沃的田地,如今隻稀稀拉拉長著些半死不活的莊稼。大道上,偶爾能遇見拖家帶口、麵黃肌瘦的逃難人群,眼神空洞,步履蹣跚,像被無形鞭子驅趕著的行屍走肉。
    更刺眼的,是那些倒斃在路旁的屍骸,無人掩埋,任由野狗禿鷲撕扯,空氣中彌漫著若有若無的腐臭氣息。
    “大人,前麵就是許州(今許昌)地界了。”親隨指著遠處地平線上隱約可見的城牆輪廓,聲音帶著趕路的疲憊。
    彭毓橘勒住馬韁,舉目望去。天色陰沉,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著。
    許州城郭在暮色中顯出灰敗的輪廓,城牆多處可見新近修補的痕跡,城樓上稀疏地插著幾杆旗幟,在蕭瑟的秋風中無力地飄卷。
    更遠處,是望不到頭的、荒蕪的平原。風卷起地上的塵土,打著旋兒掠過空曠的原野,發出嗚嗚的悲鳴。
    這中原腹地,昔日繁華的糧倉,如今竟凋敝如鬼域。他緊抿著唇,下頜繃出一道冷硬的線條。
    撚匪!這兩個字像毒蛇的信子,在他心頭噬咬。他狠狠一夾馬腹,戰馬長嘶一聲,向著那座被戰雲籠罩的城池衝去。
    曾國藩的行轅設在許州城內一座略顯破敗的府衙內。
    燈火通明,氣氛卻異常凝重壓抑。彭毓橘風塵仆仆趕到,在親兵的引領下大步踏入簽押房。
    “大帥!”彭毓橘抱拳行禮,聲音洪亮,打破了房內的沉寂。
    抬眼望去,隻見曾國藩一身便服,坐在巨大的書案之後,案頭堆滿了緊急軍報和地圖。
    不過一年光景,這位湘軍統帥仿佛又蒼老了十歲,兩鬢霜色更重,眼窩深陷,麵色是那種久病似的青黃,隻有那雙眼睛,依舊銳利如鷹,深藏著揮之不去的憂慮與疲憊。
    “毓橘!”曾國藩看到是他,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亮光,隨即又被更深的沉重覆蓋。
    他掙紮著想站起來,彭毓橘已快步上前扶住他“大帥保重!”
    “來了就好,來了就好啊!”曾國藩緊緊抓住彭毓橘的手臂,力道之大,讓彭毓橘感到一陣微痛。
    他拉著彭毓橘到巨大的輿圖前,那上麵用朱砂和墨筆密密麻麻標注著各種箭頭和符號。
    “你看,”曾國藩的聲音帶著一種心力交瘁的沙啞,“張總愚、任柱,此二酋凶狡異常,不踞城池,專以馬隊剽掠,飄忽如風!我湘軍舊部,多已裁撤歸農,所餘無幾。新募之勇,倉促成軍,步卒為主,如何追得上這些四蹄生風的流寇?”
    他枯瘦的手指在圖上焦灼地滑動,點過河南、山東、蘇北、皖北那些被撚軍蹂躪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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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廷催逼甚急,責我遷延……可這仗,難打啊!”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整個瘦削的肩膀都在顫抖,旁邊侍立的幕僚連忙遞上參湯。
    彭毓橘的目光隨著曾國藩的手指在輿圖上移動,那些熟悉的地名——菏澤、曹州、亳州、潁州……每一個名字背後,仿佛都浸染著血與火。
    他沉聲道“大帥,步卒雖鈍,然結硬寨,打呆仗,以靜製動,步步為營,壓縮流寇空間,此乃我軍昔日克敵之長策。撚匪再飄忽,亦需就糧就水,總有被我逼入死角之時!”
    曾國藩喘息稍定,看著彭毓橘眼中那份熟悉的、岩石般的堅毅,疲憊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苦澀的慰藉“知我者,表弟也!然則……”
    他話鋒一轉,語氣中透出更深的不安與無奈,“朝中……風向已有變。李少荃(李鴻章)淮軍新銳,火器精利,頗得……頗得聖心眷顧。
    此番剿撚,恐非我湘軍舊部獨力可支,亦非我曾國藩一人可主沉浮矣。”
    最後一句,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英雄遲暮的悲涼。
    彭毓橘心頭一凜。李鴻章!這個名字,連同他那支裝備著洋槍洋炮的淮勇,近年來在江南剿滅太平軍餘部的戰事中聲名鵲起,儼然已成朝廷新貴。
    一股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爬上他的脊背。
    他沉默片刻,抱拳道“大帥,無論風向如何變,毓橘唯大帥之命是從!湘軍兒郎,血未冷!我這就去整頓新募的湘勇,結寨紮營,步步為營,定將這撚匪逼入絕境!”
    寒風卷著細碎的雪沫,抽打在兗州城外新紮的營盤上。
    營柵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白霜,在昏沉的天光下泛著慘淡的光。空氣冰冷刺骨,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刀割般的寒意。
    彭毓橘站在轅門前,望著營中景象,眉頭緊鎖。
    新募的湘勇,多是些麵黃肌瘦的農家子弟,衣衫單薄襤褸,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他們笨拙地操練著,手中的長矛、大刀、抬槍、鳥銃,多是些陳舊甚至殘破的兵器,與昔日吉字營的精銳相去甚遠。
    動作生澀,陣列也顯得鬆散。幾個小頭目在隊伍中來回吆喝,聲音在空曠的雪地裏顯得格外無力。
    遠處營房角落裏,一群疲憊的士卒圍著一堆微弱的篝火,蜷縮著身體,貪婪地汲取著那點可憐的熱量,火光映著他們凍得發青的臉頰和麻木的眼神。
    “大人,糧草又短了。”營務官搓著凍僵的手,哈著白氣,愁眉苦臉地湊過來稟報,“說是淮軍那邊催得緊,先盡著他們了。咱們這撥,還得再等兩天……”
    彭毓橘沒有作聲,隻是下頜咬得更緊了。他抬眼望向營盤東麵。
    那裏,淮軍的營盤紮得更高,更氣派。嶄新的深藍色營帳排列得整整齊齊,營門高聳,哨兵身上的號衣厚實整潔。
    轅門外,一隊隊身著統一號衣、扛著嶄新洋槍的淮勇正在開拔,步伐整齊劃一,踩在薄雪上發出“嚓嚓”的脆響。
    那隊伍中,間或能看到幾門用騾馬牽引的、擦得鋥亮的鋼炮炮管,在灰蒙蒙的天色下閃著冷硬的光澤。
    偶爾有淮軍軍官騎著高頭大馬,帶著親兵趾高氣揚地掠過湘軍營門,眼神掃過這邊時,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與一種居高臨下的輕慢。
    “哼!”身後傳來一聲壓抑的怒哼。彭毓橘不用回頭,也知道是鮑超來了。
    這位以勇悍聞名的湘軍宿將,如今也憋了一肚子火氣。
    他大步走到彭毓橘身邊,望著淮軍營盤的方向,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他娘的!老子們在江西、在安慶、在天京城下跟長毛玩命的時候,他李鴻章還在翰林院裏寫他的錦繡文章呢!
    如今倒好,靠著幾杆洋槍幾門炮,尾巴翹到天上去了!糧餉、軍械,處處卡我們脖子!老子們倒成了後娘養的?”
    彭毓橘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那寒氣直透肺腑,勉強壓下心頭翻湧的怒意。
    他拍了拍鮑超厚實的肩膀,聲音低沉“春霆(鮑超字),慎言。
    眼下大敵當前,撚匪才是心腹之患。李少荃……自有他的難處。
    朝廷要用他的淮軍,我們……做好本分便是。”這話說出來,連他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
    鮑超猛地甩開他的手,額上青筋暴起“本分?老彭!你看看咱們的兵!吃都吃不飽,凍得跟鵪鶉似的,拿著這些燒火棍!怎麽跟撚匪那些快馬彎刀拚?怎麽跟淮軍那些洋槍洋炮比?他們把我們晾在這冰天雪地裏當看客,等我們凍僵了、餓垮了,好顯出他們的本事!這他娘的是剿撚?這是借刀殺人!”
    彭毓橘沉默。鮑超的話,句句戳心窩子。他何嚐不知?隻是,曾國藩已病體沉重,在後方勉力支撐,朝中情勢更是微妙。
    他們這些湘軍舊部,如同被卷入旋渦的落葉,除了咬牙硬挺,又能如何?
    他望著自己營中那些在寒風中操練的身影,那些單薄的衣衫,那些凍得通紅卻依舊努力挺直腰板的麵孔,一股深重的悲涼與無奈,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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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聲音卻異常平靜“傳令下去,各營加緊操練,約束士卒。糧草……我去想辦法。”
    風雪似乎永無休止。
    彭毓橘所謂的“想辦法”,不過是親自帶著親兵,頂著刺骨的寒風和漫天飛雪,一次次往返於冰冷的官道,向那些掌管後勤、鼻孔朝天的淮軍糧台官員,說盡好話,甚至不惜拿出自己微薄的積蓄打點,才勉強摳出一點救命的糧食和劣質黑火藥,維持著這支被遺忘的湘勇隊伍不至於徹底凍斃、餓斃在這兗州的冰天雪地之中。
    同治五年,丙寅,春寒料峭。運河畔的東昌府(今聊城)一帶,戰局陡然吃緊。撚匪任柱部數萬精騎,利用初春河水解凍、道路泥濘的時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淮軍悍將劉銘傳部團團圍困在一個名叫“丁家廟”的狹小地域。
    戰報如同雪片般飛入彭毓橘的營中。劉銘傳部被圍得水泄不通,幾次試圖突圍都被撚軍凶悍的馬隊衝散,傷亡慘重。
    淮軍主力或因路途泥濘,或因調度遲緩,一時難以趕到救援。
    劉銘傳派出的求援信使,幾乎十死七八才將血書送到附近友軍手中。
    信中字字泣血,懇求火速增援,否則全軍覆沒隻在旦夕之間!
    “大人!是淮軍劉省三(劉銘傳字)!”營務官捧著那份染血的求援信,聲音都在發顫,“被任柱圍在丁家廟了!危在旦夕!”
    營帳內,氣氛瞬間凝固。鮑超“騰”地站起來,豹眼圓睜,怒道“救他姥姥!讓他們淮軍自己去救!平日裏鼻孔朝天,糧餉克扣,這會兒想起我們來了?晚了!老子不去!”
    其他幾個湘軍老營官也紛紛附和,臉上寫滿了積壓已久的怨憤。
    彭毓橘坐在案後,默默看著那份血跡斑斑的求援信。
    劉銘傳的名字,他聽說過,是李鴻章麾下數得著的猛將。
    此刻,那信紙上扭曲的字跡,仿佛能看到其主人困獸猶鬥的絕望。
    他閉上眼,腦海中閃過的是無數畫麵長毛圍城時,友軍冒死來援;
    安慶城外,湘軍各部彼此依存的陣線;天京城下,袍澤間以命相托的嘶吼……袍澤之情,是刻在骨頭裏的烙印,哪怕對方是淮軍,哪怕對方曾給過自己無數冷眼。
    若見死不救,與禽獸何異?日後九泉之下,有何麵目去見那些戰死的湘勇弟兄?
    他猛地睜開眼,眸中再無半分猶豫,隻有一片冰冷的決絕。“備馬!點兵!”聲音不高,卻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老彭!你……”鮑超愕然。
    彭毓橘站起身,目光掃過帳內諸將,一字一頓“淮軍是淮軍,劉銘傳是劉銘傳。
    袍澤被圍,危在旦夕,豈能坐視?此非救淮軍,是救被困的數千同袍!
    是救剿撚大局!傳我將令各營能動之兵,立刻集結!輕裝簡從,隻帶三日幹糧!目標,丁家廟!”
    命令如山。湘軍營盤瞬間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沸水,炸開了鍋。
    盡管怨氣未消,盡管天寒地凍,道路泥濘難行,但彭毓橘的命令就是最高的號令。
    那些穿著單薄舊號衣的湘勇,咬著牙,抓起冰冷的兵器,以最快的速度在營前列隊。
    沒有激昂的鼓號,隻有粗重的喘息和踩踏泥濘的腳步聲。
    他們看著轅門前翻身上馬的彭毓橘,那個背影在寒風中挺直如標槍。
    隻要他還在前麵,刀山火海,他們也敢闖!
    彭毓橘一馬當先,帶著這支倉促集結、人數不過兩千的湘勇,一頭紮進了初春的泥濘和凜冽的寒風之中。
    沒有輜重拖累,沒有淮軍那種整齊的隊列,這支疲憊之師爆發出驚人的速度。
    他們踩著沒過腳踝的泥漿,頂著刺骨的寒風,強行軍一日一夜,如同一條沉默而堅韌的灰色長龍,直撲丁家廟!
    當丁家廟方向傳來的喊殺聲和槍炮聲越來越清晰,已經能看到遠處地平線上騰起的滾滾濃煙時,彭毓橘勒住馬韁,舉起望遠鏡。
    隻見數不清的撚軍騎兵,如同洶湧的黑色潮水,一波又一波地衝擊著淮軍依托村莊、廟宇構築的簡陋防線。
    劉銘傳的藍色旗幟在硝煙中時隱時現,陣地已是岌岌可危。
    “列陣!抬槍、鳥銃在前,長矛大刀在後!結成圓陣!”
    彭毓橘厲聲下令,聲音在寒風中撕裂,“目標,撚匪左翼!給我狠狠地打!把他們的陣腳撕開!”
    疲憊到極點的湘勇們爆發出震天的吼聲。
    他們迅速在泥濘的田野上展開,結成並不完美卻異常穩固的圓陣。
    火繩點燃,劣質的黑火藥發出沉悶的轟鳴,硝煙瞬間彌漫開來。
    抬槍、鳥銃噴吐出密集卻並不精準的彈雨,射向撚軍騎兵的左翼。
    緊接著,長矛如林般豎起,大刀在寒光中閃爍!
    這支突然出現的生力軍,如同尖刀,狠狠楔入了撚軍圍攻的陣線左翼!
    湘勇們沉默著,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狠勁,用血肉之軀和簡陋的兵器,硬生生在撚軍鐵騎的狂潮中,撕開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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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陣瞬間大亂!撚軍沒料到側翼會突然殺出這樣一支不要命的隊伍,攻勢為之一滯。
    丁家廟村口,渾身浴血、甲胄殘破的劉銘傳,正拄著長刀,絕望地看著又一波撚騎衝近。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側翼驟然響起的熟悉槍聲和震天喊殺聲,讓他猛地一震!
    他難以置信地抬頭望去,透過彌漫的硝煙,看到了那麵在風中獵獵作響、沾滿泥汙卻依舊刺眼的“湘”字大旗!
    還有旗下,那個在亂軍中揮刀策馬、悍勇無匹的身影——彭毓橘!
    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猛地衝上劉銘傳的眼眶,滾燙的液體混著臉上的血汙淌下。
    “湘軍!是湘軍弟兄!”他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起來,聲音因激動而變形。1
    “援兵到了!弟兄們,給我殺出去!殺啊!”
    原本瀕臨崩潰的淮軍士卒,如同注入了一針強心劑,絕境中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呐喊著向缺口方向反衝!
    裏應外合!湘勇以血肉為牆,硬生生頂住了撚軍瘋狂的反撲,為劉銘傳部打開了一條狹窄卻至關重要的生路!
    當最後一股淮軍殘兵在湘勇的掩護下踉蹌著衝出包圍圈,彭毓橘才下令緩緩後撤。
    陣地上,留下的是層層疊疊的屍骸,有撚軍的,更多的,是那些穿著單薄舊號衣的湘勇子弟。鮮血浸透了初春冰冷的泥地。
    劉銘傳在親兵的攙扶下,踉蹌地走到彭毓橘馬前。
    這位素來眼高於頂的淮軍悍將,此刻甲胄破碎,臉上血汙混著泥漿,狼狽不堪。他看著彭毓橘那張被硝煙熏黑、布滿疲憊卻依舊剛毅的臉,嘴唇劇烈地顫抖著,眼中神色複雜到了極點,有劫後餘生的狂喜,有難以置信的震動,更有一種難以啟齒的羞慚。
    “彭……彭軍門!”劉銘傳的聲音嘶啞幹澀,他猛地抱拳,深深一躬到底,腰幾乎彎成了九十度,聲音哽咽。
    “大恩不言謝!銘傳……銘傳這條命,是湘軍弟兄給的!此恩此德,銘傳永世不忘!”
    他身後的淮軍殘兵,也紛紛向這支救了他們的湘軍隊伍投來感激和敬畏的目光。
    彭毓橘端坐馬上,麵無表情地看著劉銘傳深深彎下的脊背。
    寒風吹拂著他染血的戰袍,獵獵作響。他臉上沒有半分得意,隻有一片冰冷的疲憊。
    他微微抬了抬手,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省三兄言重了。同剿撚匪,份所當為。
    速整隊伍,此地不宜久留。” 說完,他不再看劉銘傳,目光掃過戰場上那些倒下的、穿著舊號衣的熟悉身影,眼神深處掠過一絲刀割般的痛楚。
    他調轉馬頭,聲音疲憊而沙啞“收攏我軍傷亡弟兄,撤!”
    丁家廟的血戰,並未改變湘軍被排擠的冰冷處境。
    彭毓橘率部數次救淮軍於危難,如同在泥濘中一次次燃起的微弱火星,短暫照亮了袍澤之情,卻終究被更深的寒意吞沒。
    淮軍依舊占據著糧餉、器械的絕對優先,湘軍的營地依舊是最偏遠、補給最遲滯的角落。
    每一次凱旋,帶回的除了袍澤冰冷的遺體,便是淮軍將佐那日漸習以為常、甚至帶著一絲微妙“理所應當”意味的冷淡致謝。
    李鴻章行轅裏傳來的命令,語氣也愈發公事公辦,帶著不容置疑的距離感。
    同治六年,丁卯,春三月。鄂北棗陽一帶,春意已濃,但風中仍裹著料峭的寒意。
    撚軍張總愚部在遭受幾次打擊後,利用雨後道路泥濘、官軍行動不便之機,再次發揮其流竄特長,試圖突破淮軍布下的防線,向豫西山區流竄。
    追擊的命令再次下達。這一次,統率前敵諸軍的,是淮軍大將郭鬆林。
    命令要求各部務必咬住撚軍主力,將其壓迫至預設的包圍地域。
    彭毓橘率領著他那支人數已不足兩千、疲憊不堪且裝備簡陋的湘勇,作為偏師,被部署在戰場側翼一個名為“楊家壪”的丘陵地帶。
    他們的任務,是監視並堵截撚軍可能向這個方向的零星潰散。
    戰鬥在棗陽城西的平原上激烈展開。淮軍主力依靠優勢火器,步步緊逼。
    撚軍馬隊則利用熟悉的地形,不斷迂回衝擊,試圖撕開缺口。
    槍炮聲、喊殺聲、戰馬的嘶鳴聲,混雜著升騰的硝煙,籠罩了整個戰場。
    彭毓橘駐馬在一處地勢稍高的土坡上,用望遠鏡觀察著主戰場的方向。
    濃煙遮擋,隻能看到影影綽綽的人馬攢動,聽到震耳欲聾的喧囂。
    他麾下的湘勇們,拄著兵器,在坡下待命,臉上混雜著疲憊和對主戰場激戰的向往。空氣中彌漫著硝煙、血腥和潮濕泥土混合的刺鼻氣味。
    “大人,”一名哨官策馬奔來,臉上帶著一絲疑惑和不安,“前方探馬回報,主戰場那邊……似乎……似乎有部分撚騎在向東南方向潰散?離我們這邊不遠,約摸七八裏,有個叫‘七裏崗’的野河灘。”
    “東南?七裏崗?”彭毓橘放下望遠鏡,眉頭緊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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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根據戰前部署,東南方向並非主要戰場,也非撚軍預設的潰逃路線。
    這潰散的撚騎,是大隊的前哨?還是被打散的零星殘部?若是大隊,郭鬆林那邊為何毫無預警?若是殘部,又豈容其輕易溜走,日後必為禍患?
    他心中疑慮重重。連日來淮軍指揮部對湘軍情報的刻意忽視和模糊指令,讓他如同行走在迷霧之中。
    他回頭看了一眼自己麾下這些沉默的、等待命令的子弟兵。
    他們眼神疲憊,卻依舊帶著信任。派大隊前往?
    萬一情報有誤,擅離防區,貽誤戰機,這責任……郭鬆林正愁找不到把柄!況且,若真是大隊撚匪,自己這點兵力,貿然撞上去無異於以卵擊石。
    思慮再三,他做出了決定。“傳令各營,嚴守陣地,不得擅動!”
    彭毓橘沉聲道,“劉哨官,點二十名精騎,隨我前去七裏崗哨探!弄清虛實,速去速回!”
    “大人!不可!”營務官和幾名老營官聞言大驚,連忙勸阻,“您身為主將,豈可輕涉險地?派幾個得力斥候去便是了!”
    彭毓橘擺了擺手,語氣不容置疑“斥候回報,語焉不詳。此等關頭,非我親去不能明斷!爾等守好營盤,若見烽火或聞銃響示警,速來接應!”
    他深知,隻有自己親自去,才能最快做出最準確的判斷。他解下厚重的披風,隻穿一身輕便的鎖子甲,翻身上了一匹最為神駿的棗騮馬。
    二十名剽悍的親兵騎兵也迅速上馬,緊跟在彭毓橘身後。
    這隊輕騎如同一支離弦之箭,脫離了大部隊,朝著東南方向那片被低矮丘陵和初生蘆葦遮蔽的七裏崗河灘,疾馳而去。
    馬蹄踏在雨後濕潤鬆軟的土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濺點泥漿。
    風迎麵撲來,帶著河灘特有的水腥氣和蘆葦新葉的微澀氣息。
    七裏崗。一條蜿蜒的無名小河在此處拐了個彎,形成一片開闊的灘塗。
    河灘上遍布卵石和鬆軟的泥沙,兩岸長滿了茂密的、一人多高的新生蘆葦,在春日的微風中搖曳起伏,發出沙沙的輕響,如同一片綠色的海洋,將河灘的實景遮掩得嚴嚴實實。
    四周是起伏平緩的土丘,靜悄悄的,隻有風聲和水流聲。
    彭毓橘勒住馬韁,停在河灘外一處稍高的土丘上。
    他銳利的目光掃視著這片看似平靜的區域。
    河灘上,確實散落著一些雜亂的馬蹄印和車轍印,一直延伸到蘆葦蕩深處,看起來像是剛留下不久。
    空氣裏,除了水腥和青草味,似乎還隱約飄散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煙火氣?那是撚軍慣用的劣質土煙氣味!
    “有古怪!”他心中警鈴大作。
    這痕跡太新,太集中,不像潰散,倒像是……故意留下的誘餌!
    而且,這死一般的寂靜,連鳥雀的叫聲都聽不到,透著反常的殺機!
    “撤!”彭毓橘當機立斷,猛地一撥馬頭,厲聲喝道,“立刻撤回大營!”
    然而,為時已晚!
    就在他撥轉馬頭的瞬間,死寂被徹底打破!
    “嗚——嗚——嗚——”低沉而淒厲的牛角號聲,如同鬼哭,驟然從四麵八方、從每一片蘆葦蕩、每一座土丘背後衝天而起!
    那聲音淒厲綿長,瞬間撕碎了河灘的寧靜,震得人頭皮發麻!
    緊接著,“咻咻咻——!”刺耳的破空聲密集響起!無數箭矢,如同驟然騰起的死亡蝗群,從兩側茂密的蘆葦蕩深處,從前方土丘的背麵,帶著尖銳的呼嘯,鋪天蓋地攢射而來!
    箭鏃在春日陽光下閃爍著冰冷的寒光,瞬間籠罩了彭毓橘和他身邊那二十名親兵!
    “有埋伏!保護大人!”親兵隊長目眥欲裂,嘶聲狂吼。
    訓練有素的親兵們反應極快,紛紛策馬向彭毓橘靠攏,同時揮舞兵器撥打雕翎。
    然而,箭矢太密!太突然!距離太近!
    “噗!”“噗嗤!”“啊!”利刃穿透皮肉、骨骼的悶響和士兵中箭的慘叫聲瞬間交織在一起!血花在陽光下迸濺!
    數名親兵連人帶馬被射成了刺蝟,慘叫著栽倒!彭毓橘的棗騮馬也被數支重箭射中脖頸,悲嘶一聲,人立而起,將他重重掀落馬下!
    彭毓橘在地上一個翻滾卸力,剛要躍起,“嘭!”一聲悶響,一支粗大的弩箭狠狠釘穿了他左腿的小腿肚!劇痛鑽心!他悶哼一聲,身體一個踉蹌。抬眼望去,心徹底沉入冰窟!
    蘆葦劇烈搖晃,土丘後煙塵騰起!無數頭裹紅巾、身穿雜色短褂的撚軍騎兵和步卒,如同從地獄中湧出的惡鬼,狂呼亂叫著衝殺出來!他們手中的馬刀、長矛、鉤鐮槍、抬槍,在陽光下閃爍著刺目的凶光!
    喊殺聲、馬蹄聲、號角聲,匯成一股毀滅性的洪流,瞬間將這支小小的騎兵隊伍徹底淹沒!
    “活捉清妖大將!” “殺啊!”狂熱的吼叫聲震耳欲聾。
    彭毓橘身邊的親兵如同暴風雨中的燭火,迅速熄滅。他們怒吼著,用血肉之軀死死護在彭毓橘身前,揮舞著刀劍,與數倍、數十倍於己的敵人瘋狂搏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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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劍撞擊聲、骨骼碎裂聲、瀕死的慘嚎聲不絕於耳。
    一個親兵被數支長矛同時貫穿,依舊死死抱住一個撚卒的腰,張口咬向對方的咽喉;另一個親兵被砍斷了手臂,兀自用單臂揮舞著腰刀,直至被亂刀分屍……
    彭毓橘目眥欲裂!他拔出佩刀,拄著地,拖著那條被弩箭貫穿、鮮血汩汩流淌的左腿,掙紮著想要站起來戰鬥。
    然而,更多的撚軍步卒已經如狼似虎地撲到近前。
    幾把冰冷的鉤鐮槍同時鉤住了他的甲胄和受傷的腿,狠狠一拉!
    劇痛讓他眼前一黑,再也支撐不住,重重摔倒在地。
    緊接著,沉重的刀鞘、槍杆狠狠砸在他的頭上、背上,徹底剝奪了他反抗的能力。
    濃重的血腥味和汗臭味衝入鼻腔。他被幾隻粗暴的大手死死按住,繩索如同毒蛇般瞬間纏遍全身,勒進皮肉。
    透過被鮮血模糊的視線,他最後看到的,是親兵隊長被亂刀砍倒前,那絕望而悲愴的眼神,以及更遠處,那麵在撚軍狂潮中依舊不屈揮舞、直至被徹底撕碎的“湘”字殘旗……
    冰冷的河水,混雜著泥漿和血腥,一次次嗆入彭毓橘的口鼻。
    他像一件沒有生命的貨物,被粗暴地拖拽著,在河灘濕滑的卵石上摩擦前行。
    粗糙的繩索深深勒進皮肉,每一次拖拽都帶來撕心裂肺的痛楚,左腿被弩箭貫穿的傷口更是如同在烙鐵上灼燒。
    意識在劇痛和窒息的邊緣沉浮,耳邊充斥著撚軍士卒勝利的狂笑、粗野的謾罵和聽不懂的方言俚語。
    不知過了多久,拖拽終於停止。他被重重地摜在地上,堅硬的石子硌著骨頭。
    他艱難地睜開被血糊住的眼睛。
    眼前是一片被踐踏得淩亂不堪的河灘空地。
    四周密密麻麻圍滿了頭裹紅巾、麵目猙獰的撚軍士卒,他們手中的兵器還在滴著血,眼中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興奮和殘忍。
    空地中央,站著幾個頭目模樣的人。為首一人,身材並不高大,卻異常精悍,一身半舊的皮甲,臉上帶著縱橫交錯的舊疤,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冰冷地釘在彭毓橘身上。
    正是撚軍魯王任柱麾下最凶悍的先鋒大將——黑旗旗主劉二狗。
    “呸!”一個撚軍小頭目朝彭毓橘臉上狠狠啐了一口濃痰,帶著血腥和煙草的惡臭,“狗官!睜開你的狗眼看看!
    認得爺爺們是誰不?你們在丁家廟殺我兄弟,在曹州害我叔父!血債,今兒該還了!”
    周圍的撚軍士卒立刻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怒吼“殺了他!”“剮了他!”“給死去的弟兄報仇!”
    聲浪如同實質的錘子,狠狠撞擊著彭毓橘的耳膜和胸膛。
    他劇烈地咳嗽著,吐出嘴裏的泥沙和血沫。
    他抬起頭,臉上血汙混著泥土,狼狽不堪,然而那雙眼睛,卻在劇痛和絕境中,燃燒起一種近乎平靜的火焰。
    他沒有看那唾罵的小頭目,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死死盯住那個疤臉旗主劉二狗。
    劉二狗抱著雙臂,嘴角掛著一絲殘忍的冷笑,緩緩踱步上前。
    他走到彭毓橘麵前,蹲下身,粗糙的手指像鐵鉗一樣捏住彭毓橘的下巴,強迫他抬起頭。
    “嘖嘖,瞧瞧,”劉二狗的聲音嘶啞難聽,帶著貓捉老鼠般的戲謔,“這不是鼎鼎大名的湘軍悍將,彭軍門麽?曾國藩的表弟?怎麽落得這般田地了?”
    他手上用力,指甲幾乎摳進彭毓橘下巴的皮肉裏,“丁家廟你威風得很啊!壞了我家魯王的好事,救走了劉銘傳那狗賊!老子幾百個好兄弟,都折在你手裏!今天,落到我劉二狗手裏,你說說,想怎麽個死法?”他眼中閃爍著嗜血的光芒。
    周圍的怒吼聲再次高漲“五馬分屍!”“點天燈!”“千刀萬剮!”
    彭毓橘喉頭滾動,猛地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正啐在劉二狗的皮靴上。
    他咧開嘴,牙齒被血染得猩紅,竟然扯出一個近乎猙獰的笑容,聲音因劇痛而嘶啞,卻異常清晰
    “呸!亂臣賊子,跳梁小醜!要殺便殺!皺一下眉頭,老子不算湘軍好漢!今日我死,他日自有曾大帥、李中堂大軍,踏平爾等巢穴,為我報仇雪恨!爾等,皆死無葬身之地!”
    他最後的吼聲,竟壓過了周圍的喧囂。
    “曾九帥?李中堂?”劉二狗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猛地站起身,仰天狂笑起來,笑聲中充滿了無盡的嘲諷。
    “哈哈哈!彭軍門,你他娘的還做著夢呢?”他猛地收住笑聲,俯身死死盯著彭毓橘的眼睛,一字一頓,如同冰錐刺入心髒
    “告訴你!就在昨天,我們剛得了信兒!曾國藩那老匹夫,早就被你們那狗皇帝撤了職,灰溜溜滾回湖南老家去了!
    現在剿撚的,是李鴻章!而你們這些湘軍老狗……”劉二狗臉上露出極度快意的殘忍笑容,“早就被李鴻章當成了礙眼的絆腳石!他巴不得借我們的刀,把你們這些老骨頭,一根根、一根根地都剔幹淨!懂嗎?蠢貨!你今日死在這裏,你那李中堂,怕是做夢都要笑醒!還指望他來給你報仇?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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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同九天驚雷在頭頂炸響!彭毓橘渾身劇震,那雙燃燒著不屈火焰的眼睛,瞬間被難以置信的驚愕和徹骨的冰寒所覆蓋!
    曾國藩被撤職?李鴻章……借刀殺人?劉二狗那殘忍快意的獰笑,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著他最後的信念。
    一股腥甜猛地湧上喉頭,“哇”地一聲,一大口鮮血狂噴而出!
    不是內傷,是那積鬱在胸中、被這殘酷真相徹底擊碎的、支撐著他全部精神的支柱轟然倒塌帶來的心膽俱裂!
    看著彭毓橘瞬間慘白如紙、口噴鮮血的絕望模樣,劉二狗和他周圍的撚軍爆發出更加肆意的狂笑。
    “哈哈哈!狗官!死到臨頭,明白了吧?沒人會記得你這條老狗!”
    劉二狗狠狠一腳踹在彭毓橘胸口,將他踢得翻滾出去,隨即直起身,眼中凶光畢露,厲聲嘶吼,聲音穿透整個河灘
    “湘軍老狗!血債血償!來啊!給老子——五馬伺候!”
    最後的命令如同喪鍾敲響!早已準備好的五匹最為健壯暴躁的烈馬被牽到了空地中央。
    每匹馬的馬鞍後,都牢牢係著一根粗如兒臂、浸透了桐油的牛筋索。
    五根繩索的另一端,被幾個膀大腰圓的撚軍力士,獰笑著、粗暴地分別套在了彭毓橘的脖頸和四肢上!
    繩索深深勒進皮肉,幾乎要嵌入骨頭!
    彭毓橘被強行拖拽著,擺成了一個扭曲的“大”字,仰麵躺在冰冷的泥地上。天空是刺眼的、無邊無際的慘白,沒有一絲雲彩。
    劇痛早已麻木,巨大的屈辱和那被背叛的冰冷真相,像寒冰一樣凍結了他的心髒和血液。
    他最後的目光,沒有看那些狂笑的敵人,沒有看猙獰的馬匹,而是死死地、死死地投向西北方——那是湖南的方向。
    是荷葉塘的方向……紫藤花……該開了吧?
    那甜膩的香氣……妻子溫柔的笑靨……小兒子舉著紙鳶奔跑的身影……都模糊了,像隔著一層永遠無法穿透的水霧。
    “駕——!”“駕——!”“駕——!”
    五名騎手同時發出野獸般的嘶吼,手中的長鞭狠狠抽打在坐騎的臀部!
    鞭梢發出撕裂空氣的爆響!
    五匹烈馬吃痛,猛地揚蹄,發出淒厲的長嘶!
    強大的、方向截然相反的恐怖力量,瞬間通過五根繃緊到極限的牛筋索,狠狠作用在彭毓橘的軀體之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呃啊——!”一聲非人的、淒厲到無法形容的慘嚎,從彭毓橘扭曲的喉嚨深處迸發出來!
    那聲音尖銳地撕裂了狂笑的喧囂,帶著靈魂被活生生扯碎的極致痛苦,瞬間刺穿了在場每一個撚軍士卒的耳膜!
    幾個離得近的年輕撚卒,臉上的獰笑瞬間僵住,眼中掠過一絲本能的驚懼。
    緊接著,是令人牙酸的、沉悶的、筋肉骨骼被強行撕裂的恐怖聲響!
    噗嗤!喀嚓!嗤啦!
    血霧,濃稠得如同潑灑的顏料,在慘白的陽光下驟然炸開!
    噴濺出數丈之遠!染紅了馬匹的皮毛,染紅了撚軍的衣甲,染紅了河灘冰冷的卵石和泥濘的土地!
    五匹受驚的烈馬,拖著各自分得的、血淋淋的殘軀斷肢,在空曠的河灘上瘋狂地、漫無目的地奔竄起來!
    馬蹄踐踏著泥濘,甩動著血水和破碎的內髒,留下一道道觸目驚心的、拖曳著猩紅的長長軌跡!
    那顆須發戟張的頭顱,被拖行了一段距離,最終滾落在泥濘裏。
    怒目圓睜,死死地瞪著西北的天空。嘴巴大張著,似乎還在無聲地呐喊,凝固著生命最後一刻那撕裂蒼穹的悲憤與不甘。
    整個七裏崗河灘,陷入了一片死寂。風似乎也停了。
    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如同粘稠的實體,沉甸甸地覆蓋下來。
    方才還在狂熱喧囂的撚軍士卒們,此刻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臉上的狂笑、興奮、殘忍都凝固了,隻剩下一種茫然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悸的空白。
    他們呆呆地看著河灘上那幾灘刺目的、還在微微抽搐的巨大血肉狼藉,看著那五匹拖著殘軀狂奔嘶鳴的血馬,看著泥濘中那顆怒目圓睜的頭顱……
    一種原始的、對生命被如此徹底毀滅的震撼,壓過了勝利的狂喜。
    劉二狗臉上的獰笑也僵住了。他下意識地抹了一把濺到臉上的、還帶著溫熱的血點,看著指尖那抹刺目的猩紅,胃裏突然一陣翻江倒海。
    他猛地轉過身,不想再看那片修羅場。
    不知過了多久,死寂才被打破。一個撚軍小頭目臉色煞白,聲音幹澀發顫“旗……旗主……這……這屍首……”
    劉二狗猛地一揮手,聲音帶著自己也未察覺的嘶啞和煩躁“丟河裏喂魚!喂魚!收拾幹淨!快!”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仿佛想用這吼聲驅散心頭的寒意和那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
    渾濁的河水,無聲地吞噬了那些滾落的、還帶著不屈印記的殘肢斷骸。
    隻有河灘上那幾大片被鮮血浸透、呈現出詭異暗紫色的泥濘,以及空氣中那濃烈得令人窒息的血腥味,頑固地證明著這裏剛剛發生過怎樣慘烈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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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終於又吹了起來,掠過新生的蘆葦,發出嗚嗚的悲鳴,卷起幾片沾著血沫的草葉,盤旋著,飄向遠方慘白的天空。
    消息如同瘟疫,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在死寂的湘軍營盤裏蔓延開來。
    當那幾名僥幸從七裏崗外圍逃回的探馬,連滾帶爬、語無倫次地哭喊著將噩耗帶回時,整個營盤先是陷入一種可怕的死寂,隨即爆發出一片撕心裂肺的哀嚎!
    “彭軍門——!”
    “大人啊——!”
    營官們雙目赤紅,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一把揪住報信探馬的衣領“你說什麽?再說一遍?!大人他……他……”後麵的話,哽在喉嚨裏,怎麽也問不出口。
    探馬涕淚橫流,渾身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五……五馬分屍……撚匪……河灘……全……全完了……”話音未落,那營官猛地噴出一口鮮血,仰天便倒!
    周圍的湘勇,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紛紛跪倒在地,用頭搶地,發出野獸般的悲鳴。
    哭聲、怒吼聲、兵器狠狠砸在地上的鏗鏘聲,交織成一片絕望的哀歌。
    消息傳到後方督帥行轅,已是深夜。
    李鴻章尚未就寢,正與幕僚對著輿圖商議軍情。一名親兵臉色慘白,腳步踉蹌地衝入大帳,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稟……稟中堂!前……前敵急報!湘軍統領彭毓橘彭軍門……率輕騎哨探,於棗陽七裏崗……遭遇撚匪大隊伏擊……力戰……力戰殉國!所部……所部親兵……無一幸免!”
    “啪嗒!”李鴻章手中的朱筆,掉落在攤開的軍事輿圖上,殷紅的墨跡瞬間洇開一片,像一灘凝固的血。
    他猛地抬起頭,素來沉穩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難以掩飾的震驚!那震驚一閃而逝,隨即被一種極其複雜的情緒所取代——有愕然,有惋惜,甚至有一絲如釋重負般的微妙輕鬆,最終都化為一片深沉的凝重。
    他沉默著,足足有十幾息的時間,大帳內落針可聞,隻有燭火在不安地跳躍。
    良久,李鴻章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平穩,聽不出絲毫波瀾“知道了。彭軍門……忠勇可嘉,以身殉國,實乃……朝廷之失,我軍之痛。”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帳內同樣震驚的幕僚。
    “傳令厚恤彭軍門家眷,從優議恤。所部湘勇……暫歸郭鬆林節製。”
    命令簡潔而冰冷,仿佛處理的隻是一件尋常公務。
    幕僚們麵麵相覷,有人眼中掠過一絲不忍和兔死狐悲的寒意,卻無人敢多言一句。
    他們看著李鴻章重新拿起另一支筆,在那份染了朱砂的急報上,平靜地批下幾個字,然後若無其事地繼續剛才被打斷的軍事部署。
    燭光下,他那張儒雅而威嚴的臉,半明半暗,仿佛戴上了一層無法穿透的麵具。
    千裏之外,湖南湘鄉荷葉塘。初夏的微風帶著暖意,拂過屋後那片小小的菜畦。
    紫藤花期已過,濃密的綠葉在陽光下投下斑駁的涼蔭。
    彭毓橘的妻子正坐在堂屋門檻上,借著天光縫補一件小兒子的舊衫。
    孩子安靜地趴在她膝邊,用樹枝在泥地上畫著歪歪扭扭的圖案。
    突然,院門外傳來一陣急促而沉重的馬蹄聲,伴隨著官差特有的、帶著不祥意味的吆喝“彭府!急報!”
    婦人手中的針線猛地一顫,細小的繡花針刺破了指尖,一滴殷紅的血珠迅速沁出,染紅了潔白的布料。
    她仿佛毫無知覺,隻是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猛地抬起頭,望向院門的方向。一股冰冷的寒意,毫無征兆地,瞬間攫住了她的心髒,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陽光依舊明媚,紫藤的綠蔭依舊溫柔,但那甜膩的花香,似乎早已在某個不為人知的時刻,被來自遙遠北方的、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徹底吞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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