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伊隆河之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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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霆軍落日
    >伊隆河畔血未幹,慶功宴上突降聖旨。
    >“霆軍主帥鮑超,貽誤戰機,著即解散!”
    >滿座嘩然中,李鴻章幕僚冷眼旁觀,曾國藩密信隨後而至。
    >當劉銘傳“謝罪”的禮物送到軍營時,鮑超劃破手指在軍旗上寫下一個血字。
    >解甲那日,他獨自走向江邊,背後突然響起一片鎧甲跪地之聲。
    同治六年的深秋,伊隆河畔的硝煙尚未完全散盡,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鐵鏽混合著焦土的獨特腥氣,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幸存者的肺腑裏。河岸上,折斷的矛戈、碎裂的盾牌和焦黑的旗幟半陷在泥濘之中,像大地無法愈合的猙獰傷口。河水渾濁,緩緩流淌,不時卷過一兩具腫脹發白的撚軍屍骸,無聲地訴說著不久前那場吞噬了無數生命的慘烈搏殺。
    鮑超勒馬立於河岸一處稍高的土坡上,身後是默然肅立的“霆”字營親兵。他身上那件標誌性的玄色戰袍濺滿了深褐色的血點,有些已經幹涸發硬,有些邊緣還透著暗紅。冷硬的秋風穿過被炮火燎得焦黑的樹叢,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卷起他戰袍的下擺,獵獵作響。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這片剛剛被血與火徹底洗刷過的戰場。視野所及,淮軍劉銘傳部的殘破營盤七零八落,轅門傾頹,柵欄狼藉。就在幾個時辰前,這裏還是瀕臨崩潰的絕境。若不是他霆軍如神兵天降,從側翼以雷霆萬鈞之勢撕裂撚軍重圍,此刻這片泥濘裏浸泡的,恐怕就該是淮軍的屍骨了。
    “大帥,”身後一名親兵隊長啞著嗓子,聲音裏帶著激戰後的疲憊,“劉軍門那邊派人來傳話,說…淮軍李中丞(李鴻章)已至大營,傳令各軍主將即刻赴宴,為…為伊隆河大捷慶功。”
    鮑超濃黑的眉毛微微蹙了一下,沒有立刻回應。他粗糙的手指下意識地摩挲著腰間佩刀的鯊魚皮鞘,冰涼的觸感透過指尖傳來。伊隆河大捷?他嘴角牽動了一下,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複雜意味。這場所謂的“大捷”,是踩著多少霆軍兒郎的屍骨,才從閻王爺手裏硬搶回來的淮軍殘部?馬蹄聲由遠及近,打斷了他的思緒。一名傳令兵飛馳而至,滾鞍下馬,單膝跪地,雙手呈上一份燙著金邊的精致請柬“鮑軍門!李中丞於大營設宴,特命卑職恭請軍門赴宴!”
    鮑超接過請柬,那朱紅的帖子在沾滿泥汙和血漬的手掌中顯得格外刺目。他沉默片刻,終於沉聲吐出一個字“走。”
    淮軍大營燈火通明,與不遠處霆軍營地的篝火形成了鮮明對比。轅門內外,淮軍兵士盔明甲亮,個個挺胸抬頭,一掃白日的頹喪,旌旗獵獵,映著通明的燈火,頗有幾分得勝之師的昂揚氣象。中軍大帳內更是喧囂鼎沸,觥籌交錯之聲不絕於耳。主位之上,李鴻章身著簇新的仙鶴補服,麵含矜持的微笑,正舉杯接受著麾下將領和幕僚們一浪高過一浪的頌揚。
    “全賴中丞運籌帷幄,調度有方!”
    “劉軍門神勇,當居首功!”
    “伊隆河一戰,全殲撚逆,壯我天威!”
    溢美之詞如潮水般湧向主座,李鴻章含笑應著,目光偶爾掃過帳門口。
    當鮑超那魁梧的身影裹著一身尚未散盡的戰場煞氣,大步踏進喧囂溫暖的帳中時,帳內的喧鬧聲像是被無形的利刃驟然切斷了一瞬。
    “霆軍鮑超,參見中丞大人。”鮑超的聲音不高,卻帶著金鐵般的質地,清晰地壓過殘存的嘈雜。
    他按軍禮抱拳,動作剛硬利落,甲葉摩擦發出冷硬的聲響。
    “哦?鮑軍門來了!”李鴻章臉上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些許,抬手虛扶,“快請入座!伊隆河一戰,貴部馳援及時,亦是有功!”
    他的話語裏,“馳援”二字咬得略重了些。
    鮑超麵色沉靜,依言走向預留的座位。他的到來,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投入了溫熱的酒池,原本融洽熱烈的氣氛微妙地凝滯起來。
    不少淮軍將領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帶著審視、疏離,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戒備。鮑超目不斜視,坦然落座於為他安排的偏下位置,那裏離主位上的李鴻章和劉銘傳都隔開了不小的距離。
    酒過三巡,氣氛在刻意的烘托下似乎重新活絡起來。絲竹之聲靡靡入耳,舞姬水袖翩躚。
    李鴻章撚須含笑,正待再次舉杯,帳簾卻猛地被掀開!
    一陣初冬凜冽的寒風灌入,吹得燈火搖曳不定。
    一名身著八百裏加急驛卒服飾的信使,渾身塵土,滿臉風霜,在兩名神色肅穆的兵部差官引導下,踉蹌著闖入這片歌舞升平的溫暖之中。
    驛卒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高舉著一個明黃卷軸,那顏色在燈火下刺眼得如同燃燒的火焰。
    “聖——旨——到——!”
    尖細嘹亮的通傳聲像一道霹靂,瞬間撕裂了宴席上所有的喧囂。
    絲竹驟停,舞姬僵立,杯盞碰撞之聲戛然而止。滿座文武,無論淮軍湘軍,全都驚愕地站起身,目光齊刷刷聚焦在那卷明黃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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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氣凝固了,隻剩下燈花偶爾爆裂的細微劈啪聲和驛卒粗重的喘息。
    李鴻章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隨即化為一片肅然。
    他迅速離席,整了整衣冠,快步走到帳中空地,撩袍跪倒“臣李鴻章,恭聆聖諭!”帳內眾人如夢初醒,呼啦啦跟著跪倒一片。
    兵部差官麵無表情地展開聖旨,冰冷平板、毫無情緒起伏的聲音在死寂的大帳中回蕩,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釘子,狠狠鑿進在場每一個人的耳膜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查湘軍霆字營統領、浙江提督鮑超,於伊隆河剿撚之役,擁兵自重,遲延觀望,坐視友軍困危而不救,致淮軍劉銘傳部險遭覆滅,戰局幾致糜爛!其行跡乖張,貽誤戎機,實屬罪無可逭!著即褫奪鮑超浙江提督之職,所部霆字營,即刻就地解散!所遺軍械、糧秣、馬匹,盡數移交淮軍統轄,以儆效尤!欽此——!”
    “嗡”的一聲,整個大帳仿佛被投入了一顆巨石,死寂瞬間被打破,又被更深的震驚和死寂所取代。
    無數道目光,驚疑的、震駭的、難以置信的,甚至是幸災樂禍的,如同密集的箭矢,齊刷刷射向那個依舊直挺挺跪在人群中的身影——鮑超。
    鮑超的頭猛地抬起,脖頸的筋肉瞬間繃緊如鐵石!
    那張被塞外風霜和戰場硝煙刻下無數溝壑的剛毅臉龐,血色在刹那間褪得幹幹淨淨,隨即又被一股狂暴的、無法遏製的赤紅猛然衝上!
    他的雙眼驟然瞪大,瞳孔深處像是有什麽東西轟然炸裂,噴射出難以置信的怒火和驚濤駭浪般的屈辱。
    他死死地盯著那卷黃綾,仿佛要用目光將它燒穿。
    “貽誤戰機?就地解散?!”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猛獸般的低吼從他緊咬的牙關中迸出,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氣。
    他魁梧的身軀微微顫抖起來,不是恐懼,而是全身每一寸筋骨都在發出不堪重負的悲鳴。
    緊握的雙拳指節捏得咯咯作響,青筋在古銅色的手背上根根暴起,如同虯結的怒龍,隨時可能掙脫皮肉的束縛,擇人而噬!
    “這不可能!”他身邊一個年輕的霆軍部將失聲叫了出來,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和恐懼而變了調,“伊隆河明明是我霆軍拚死殺入重圍,才救出了劉銘傳!怎會是…怎會是貽誤戰機?!這是顛倒黑白!是構陷!”那部將激動得渾身發抖,眼看就要不顧一切地衝上前去質問。
    “放肆!”一聲威嚴的斷喝響起。
    李鴻章已從地上站起,麵沉似水,目光如電掃過那激動的部將,最終落在鮑超身上,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鮑軍門,難道要抗旨不成?”
    他微微側目,站在他身後陰影裏一個身著青衫、麵容精幹的幕僚輕輕頷首,嘴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如同毒蛇吐信,轉瞬即逝。
    那冰冷的視線如同實質的芒刺,紮在鮑超幾乎要爆裂的神經上。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那口灼熱欲噴的怒火硬生生被他以鐵石般的意誌壓回腹腔深處,燒得五髒六腑一片劇痛。他緩緩地、極其沉重地低下頭,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堅硬的地磚上,發出沉悶的“咚”的一聲。
    “……臣……鮑超……” 他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碎裂的喉嚨裏擠出來的血塊,“……謝……主隆恩!領旨……遵辦!”
    最後一個字落下,仿佛抽幹了他全身的力氣。
    他依舊保持著叩首的姿勢,寬闊的肩背劇烈地起伏著,那身沾滿伊隆河血泥的玄色戰袍,此刻沉重得如同萬鈞鐵枷。
    慶功宴在一種詭異到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草草收場。燈火闌珊,杯盤狼藉,方才的喧囂仿佛隻是一個荒誕的夢魘。
    鮑超獨自一人,拖著灌了鉛般的腳步回到霆軍大營。轅門兩側的“霆”字營旗在夜風中無力地低垂著,獵獵的聲響像是嗚咽。
    中軍帳內,燈火如豆。他枯坐在冰冷的虎皮交椅上,像一尊凝固的石雕,隻有手中緊攥著的那卷冰冷刺骨的聖旨,提醒著剛才發生的一切並非虛幻。
    不知過了多久,帳外傳來親兵壓抑著悲憤的通稟“大帥!曾大帥……有密信送到!”
    鮑超猛地一震,像是被驚醒。他幾乎是搶過那封沒有署名的信函,手指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撕開了封口。
    熟悉的、屬於恩師曾國藩的端方小楷映入眼簾,字跡似乎比往日多了幾分滯重
    “春霆吾弟鈞鑒伊隆河事,朝議洶洶,彈章如雪。李少荃(李鴻章)執詞甚堅,力陳弟部‘遷延’之失。中樞震怒,聖意已決。兄雖據理力爭,然事涉湘淮大局,牽一發而動全身。值此多事之秋,兩軍齟齬,徒令撚逆竊喜,朝野側目。兄……萬般無奈,唯有忍痛……望弟以大局為重,暫受委屈。霆軍遣散,雖非所願,然亦可免日後無窮攻訐,保全弟之聲名。弟之忠勇,兄深知之,天地可鑒!然時勢如此,不得不曲為彌縫。萬望弟體察兄之苦心,暫抑雷霆之怒,善撫部屬,交卸軍務,徐徐圖之。他日風波定,兄必當為弟剖白於君前!臨書涕零,不知所言。兄國藩手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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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紙從鮑超顫抖的指間無聲滑落,飄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他眼中的最後一絲光亮,熄滅了。
    恩師的字句,如同一盆徹骨的冰水,將他心頭那點殘存的、以為尚有人主持公道的微弱火星徹底澆滅。
    那字裏行間透出的沉重、無奈,甚至是一絲近乎哀求的意味,比李鴻章的構陷、比朝廷的聖旨更鋒利地刺穿了他的心防。
    原來,連恩師都選擇了退讓,選擇了犧牲他鮑超和整個霆軍,去換取那所謂的“湘淮大局”!
    帳內死寂,隻有燈芯燃燒偶爾發出的劈啪輕響,像是在嘲笑著什麽。鮑超一動不動,仿佛連呼吸都已停止。
    不知過了多久,帳外再次響起親兵悲憤到扭曲的聲音“大帥!淮軍劉銘傳……派人送來東西!”
    鮑超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望向帳門。
    一個淮軍裝束的小校,低著頭,雙手捧著一個紅木托盤,上麵覆蓋著一塊紅綢,腳步匆匆地走了進來。
    他不敢看鮑超的臉,將托盤放在帥案一角,聲音細若蚊蚋“鮑……鮑軍門,我家劉軍門……說……說伊隆河之事,深感……深感歉意……特備薄禮,聊表……聊表寸心……”
    說完,如蒙大赦般,飛快地躬身退了出去。
    鮑超的目光落在那刺目的紅綢上。他緩緩起身,走到案前,猛地一把掀開紅綢!
    托盤上,赫然是兩支通體碧綠、價值不菲的翡翠如意!
    在昏黃的燈光下,那溫潤的綠光流轉,卻散發著一種令人作嘔的、冰冷的嘲諷意味。
    “歉意?寸心?”鮑超喉嚨裏發出一陣低沉怪異的嗬嗬聲,像是垂死野獸的嗚咽,又像是壓抑到極致的慘笑。
    他猛地抓起一支如意,那堅硬的玉石硌得他掌心生疼。他高高揚起手臂,全身的肌肉賁張,眼看就要將這虛偽的“歉意”狠狠砸碎在地!
    手臂在空中凝滯了。
    他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那如意,又緩緩移開,望向帥案後懸掛著的那麵巨大的“霆”字軍旗。
    墨黑的旗麵,金色的“霆”字,曆經無數血火硝煙,依舊透著一股不屈的凜然之氣。那是霆軍的魂!
    高舉的手臂,最終無力地垂落下來。那支冰冷的翡翠如意被隨意地丟回托盤裏,發出一聲沉悶的磕碰聲。
    鮑超沒有再看那如意一眼。他步履沉重地走到軍旗下,仰起頭,久久地凝視著那個他親手寫就、承載了無數兄弟熱血和榮耀的“霆”字。
    然後,他猛地抽出腰間的佩刀!寒光一閃,鋒銳的刀刃毫不猶豫地劃破了自己左手的大拇指!
    殷紅的血珠瞬間湧出,順著粗糲的手指蜿蜒而下。
    他抬起流血的手指,沒有半分猶豫,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悲壯,在那墨黑旗麵、金色“霆”字下方,重重地、一筆一劃地,寫下一個巨大、淋漓、觸目驚心的血字——
    忠!
    鮮血浸入旗幟的纖維,迅速洇開,那個“忠”字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慘烈、刺眼,仿佛一個泣血的控訴,又像是一個悲涼的墓誌銘。
    營中再無往日的喧囂。死寂籠罩著每一頂帳篷,沉重得令人窒息。兵部的公文一道緊似一道,措辭一次比一次嚴厲,催促著霆軍最後的消亡。
    “大帥!真就……真就這麽散了?”一個跟隨鮑超多年的老營官,須發皆白,此刻跪在帳前,渾濁的老淚縱橫,死死抱住鮑超的腿,聲音嘶啞破碎,“弟兄們跟著您,從死人堆裏爬出來多少回啊!朝廷一句話,就……就全完了?這公道何在啊!”
    鮑超沉默地站著,像一座沉默的山。他俯身,用力將老營官攙起,動作沉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環視著帳外那些圍攏過來的、一張張熟悉而布滿悲憤絕望的麵孔,這些都是隨他出生入死、百戰餘生的兄弟。
    “弟兄們,”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卻清晰地穿透了悲泣和壓抑的喘息,“
    鮑超無能,護不住咱們霆軍這塊牌子了。朝廷的旨意……就是天意!散了……都散了吧!”
    他的目光掃過眾人,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在心頭
    “回家去!好好活著!娶妻生子,奉養爹娘!把在霆軍流的血,都忘在伊隆河!今日一別,各自珍重!若有來日……”
    他頓了頓,喉結滾動了一下,那後半句“若有來日,再聚大旗”終究沒有說出口,化作一聲沉重的歎息
    “……都給我挺直了脊梁骨走!莫讓人看了笑話!”
    沒有豪言壯語,沒有臨別的壯烈。隻有這最樸素的叮嚀,卻像一把鈍刀,在每個人心頭反複切割。
    解散的過程在一種近乎麻木的沉默中進行。
    淮軍派來的接收官員帶著兵丁,像一群闖入家園的鬣狗,冷漠地清點著霆軍的刀槍、鎧甲、糧秣、馬匹。
    霆軍的士兵們默默地交出自己的武器,脫下熟悉的號衣,動作僵硬而遲緩。
    一件件曾沾滿敵人和自己鮮血的兵器被堆疊,一套套洗得發白的號衣被收走,一匹匹曾馳騁疆場的戰馬被牽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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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營盤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空蕩、冷清。
    營中空地上,燃起了幾堆巨大的篝火。鮑超站在火堆旁,火光映著他鐵鑄般的側臉,明滅不定。
    他親手將一麵麵代表各營、各哨的“霆”字營旗投入熊熊烈焰之中。
    火焰貪婪地吞噬著旗幟,布料在高溫下卷曲、焦黑,最終化為灰燼,唯有那個金色的“霆”字在烈焰中閃耀出最後的光芒,然後歸於虛無。
    濃煙滾滾,帶著布料和油脂燃燒的焦糊氣味,盤旋上升,遮蔽了本就灰蒙蒙的天空,如同無數不甘的魂魄在無聲地嘶嚎、消散。
    最後一日,黎明將至。營盤徹底空了,隻剩下斷壁殘垣和滿地的狼藉。
    鮑超獨自一人回到了自己的中軍帳。
    帳內已空空蕩蕩,隻有角落的兵器架上,還掛著他那套擦拭得鋥亮的玄鐵魚鱗甲和那頂紅纓鳳翅盔,在熹微的晨光中泛著幽冷的光澤。
    他走到盔甲前,伸出手,指尖緩緩拂過冰涼的甲片,動作輕柔得如同撫摸情人的麵頰。
    每一片甲葉都曾替他擋下致命的刀箭,上麵細密的劃痕和凹陷,都是無數次血戰的見證。
    他解下腰間那柄不知飲過多少敵血的佩刀,刀鞘上布滿了歲月和戰鬥留下的斑駁痕跡。
    他抽出半截雪亮的刀身,寒光映亮了他布滿血絲卻異常平靜的雙眼。
    “老夥計……”他低低地喚了一聲,聲音幾不可聞,“你也……歇了吧。”
    刀身緩緩歸鞘。他解下那身標誌性的玄色戰袍,疊好。
    然後,他褪下了裏麵那件早已洗得發白、邊緣磨損、沾染了洗不淨的血漬和汗漬的舊軍衣。
    他換上了一身普通的青布棉袍,腳上是一雙半舊的千層底布鞋。
    最後,他將那頂象征著一品武官身份的紅頂子官帽,端端正正地放在那套冰冷的盔甲旁邊。
    穿戴整齊,他最後環視了一眼這個曾號令千軍萬馬、如今卻隻剩下淒涼空曠的營帳。
    沒有留戀,沒有歎息,他轉身,毫不猶豫地掀開帳簾,大步走了出去。
    天光微亮,深秋的寒風帶著刺骨的涼意撲麵而來。
    軍營轅門早已傾頹,無人看守。鮑超的身影孤零零地穿過這片死寂的廢墟,走向遠處那條在晨霧中泛著灰白色微光的無名小河。
    河畔衰草連天,在風中瑟瑟抖動。
    他的步伐沉穩而決絕,背影在空曠的天地間顯得異常孤峭。布鞋踩在布滿碎石和枯枝的河灘上,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就在他的身影即將隱入河灘的薄霧時,身後那片死寂的廢墟中,突然響起一片沉重而整齊的金屬撞擊聲!
    “鏘啷啷——!”
    鮑超的腳步猛地頓住。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轉過身。
    眼前的一幕,讓他那如同古井般沉寂的雙目驟然收縮!
    在殘破的轅門旁,在倒塌的營柵邊,在空曠的校場中央……影影綽綽,不知何時竟無聲無息地跪滿了黑壓壓的人影!
    足有數百人之多!他們身上,竟然都穿著早已被收繳、不知如何又被尋回的霆軍舊號衣!
    雖然破舊不堪,布滿補丁,但那墨黑的底色和模糊的“霆”字輪廓,在灰蒙蒙的晨光裏依舊刺眼!
    這些人,有的是須發皆白的老兵,有的是臉上還帶著稚氣的少年兵,更多的則是正當壯年的漢子。
    他們全都卸去了甲胄,隻穿著單薄的號衣,如同赤誠的獻祭。
    他們沉默地跪在冰冷的土地上,頭顱深深垂下,脊背卻挺得筆直,像一片在寒風中倔強挺立的黑色森林。
    沒有呼喊,沒有哭泣,隻有那一片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數百雙抬起時望向他的、布滿血絲的眼睛。
    那目光裏,沒有哀求,沒有挽留,隻有一種近乎凝固的、無法言說的悲愴和訣別。
    河風嗚咽著吹過空曠的河灘,卷起枯草和沙塵,也吹動著鮑超青布棉袍的下擺。
    他站在河岸與軍營廢墟的交界線上,像一座驟然凝固的礁石。
    他望著那片沉默跪地的黑色人潮,目光從一張張熟悉的、布滿風霜和血汙的臉上緩緩掃過。
    老營官溝壑縱橫的臉上,渾濁的淚水無聲滑落,砸在冰冷的泥土裏;那個曾為他說過話的年輕部將,牙關緊咬,嘴角滲出血絲;
    更多的麵孔,隻是沉默地仰望著他,眼神裏燃燒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火焰,那火焰的名字叫“霆”。
    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衝上鮑超的喉頭,帶著濃重的鐵鏽腥氣。
    他猛地閉上眼,下頜的線條繃緊如刀削斧刻。再睜眼時,那深潭般的眸子裏,所有的波瀾都已被強行壓下,隻剩下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
    他對著那片沉默跪伏的黑色人潮,緩緩地、極其沉重地點了點頭。
    沒有言語。這一個點頭,是最後的軍令,也是最後的告別。
    他決然轉身,再不回頭,大步走向河灘。腳步踏在碎石上,發出單調而堅定的聲響,每一步都像踏在無數人的心上。
    河水在晨霧中無聲流淌,一艘簡陋的烏篷小船係在岸邊的一根枯木樁上,隨著水波輕輕搖晃,那是他早已備下的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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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夫是個沉默的幹瘦老漢,戴著鬥笠,縮在船尾,不敢看岸上那震撼的一幕。
    鮑超踏上跳板,船身微微一沉。他彎腰鑽進低矮的船艙,動作沒有絲毫遲疑。
    船夫用長篙在岸石上一點,小船便輕飄飄地離開了河岸,滑向河心。渾濁的河水拍打著船舷,發出嘩嘩的輕響。
    薄霧在河麵上流動,漸漸將岸上那片沉默跪地的黑色身影、那片死寂的軍營廢墟,都溫柔而又無情地遮蔽起來,最終隻剩下模糊的輪廓,如同一個正在消散的噩夢。
    鮑超坐在船艙裏,背對著來時的方向,如同一尊泥塑木雕。
    青布棉袍裹著他依舊魁梧的身軀,卻再也撐不起那份金戈鐵馬的崢嶸。
    他微微佝僂著背,目光落在船艙角落,那裏安靜地躺著一個用藍布包袱裹著的長條物件——那是他離營前,一個親兵悄悄塞給他的。
    此刻,他伸出粗糙的手,緩緩解開了包袱。
    裏麵是一把刀。
    並非他征戰沙場的佩刀,而是一把更古舊、刀鞘早已磨損得看不出原色的斷刀。
    刀身從中而斷,斷口參差不齊,布滿暗紅色的鏽跡。
    鮑超的手指撫過那冰冷的斷口,指尖傳來粗糲的觸感。
    這把斷刀,是他當年初入湘軍,從一名戰死的撚軍老兵手中奪下的第一件戰利品,也是他半生喋血的。
    刀身上那些深褐色的斑點,早已分不清是敵人的血,還是自己當年第一次殺人時濺上的血。
    它曾鋒利無匹,如今卻隻剩半截殘軀,布滿了時光和血火侵蝕的痕跡,像極了此刻的他,和他那支被強行抹去的霆軍。
    他拿起斷刀,手指撫過刀身上一道深深的、幾乎斬斷刀脊的凹痕。
    那是在安慶城外,為了掩護一個被圍的哨隊,他單人獨騎衝入敵陣,硬生生用這把刀格開了劈向部下的一柄巨斧,刀身從此留下不可磨滅的創傷。
    指尖劃過另一處細密的崩口,那是轉戰江西時,一場伏擊戰打到刀刃卷刃,砍在敵人鐵盔上留下的印記。
    每一道傷痕,都對應著一段血色的記憶,一個倒下的兄弟,一場慘烈的搏殺。
    “嗬……”一聲極輕、極淡,仿佛抽盡了所有力氣的歎息,從他緊抿的唇縫中逸出。
    那歎息飄散在濕冷的河風中,轉瞬即逝。他將斷刀橫放在膝上,斷口朝外,不再去看。目光投向船艙外迷蒙的水麵。
    小船順流而下。
    兩岸的景色在薄霧中緩緩倒退。枯黃的蘆葦在風中搖曳,發出沙沙的悲鳴。
    幾隻寒鴉掠過灰蒙蒙的天空,發出淒厲的啼叫。
    遠處起伏的山巒如同蟄伏的巨獸,沉默地注視著這條載著失敗者的小船。
    不知過了多久,前方河道拐彎處,一片亂石嶙峋的淺灘映入眼簾。
    渾濁的河水衝刷著灘塗,一些被河水卷來的雜物半埋在泥沙裏。
    幾根斷裂腐朽的木矛杆斜插著,矛尖早已鏽蝕無蹤。
    幾片碎裂的、帶著明顯燒灼痕跡的甲葉在淺水中若隱若現。
    更刺眼的,是河灘邊緣散落的幾支鏽跡斑斑、箭羽早已腐爛脫落的箭簇,還有半麵深陷在淤泥裏的破舊旗幟,殘存的顏色依稀可辨——撚軍的黃!
    這裏,赫然是伊隆河之戰的另一處邊緣戰場!那些被河水帶來的遺物,無聲地訴說著那場戰役的餘波和慘烈。
    河水似乎在這裏也流得格外滯澀沉重,嗚咽著拍打船身。
    船夫似乎也感覺到了氣氛的壓抑,更加沉默地撐著篙,隻想快些駛過這片浸透著不祥的河灘。
    鮑超的目光掃過那些戰爭的殘骸,最終定格在淺水中那半麵撚軍破旗上。
    旗麵被水流扯動,微微起伏,像垂死者最後的掙紮。
    他的眼神空洞,沒有任何情緒,仿佛看到的隻是一片尋常的河灘亂石。
    小船終於駛過了那片浸滿血痕的淺灘,將戰爭的遺跡拋在身後。
    河麵似乎開闊了些,水流也平緩下來。天空依舊陰霾,灰白色的雲層低低壓著,透不出半點陽光。
    他依舊枯坐著,膝上橫著那把冰冷的斷刀。
    兩岸的枯樹、荒村、田野,如同褪色的畫卷,在他空洞的視野裏無聲地流淌過去。
    時間仿佛失去了意義,隻有船底單調的流水聲,提醒著空間的移動。
    當夕陽的最後一抹慘淡餘暉即將被地平線吞沒時,前方河道上出現了一座古樸的石橋。
    橋頭岸邊,幾株高大的老榆樹在暮色中伸展著光禿禿的枝椏。小船緩緩靠向橋邊一處簡陋的碼頭。
    船終於停了。船夫放下篙,低聲道“客官,石橋鎮到了。”
    鮑超沉默地站起身,動作顯得有些僵硬。他彎腰拿起那個藍布包袱,重新裹好那把沉重的斷刀,夾在腋下。
    然後,他一步踏上了冰冷的碼頭木板。青布棉袍的身影在昏黃的暮色中顯得異常單薄。
    他沒有回頭看一眼那載他離開戰場的小船,也沒有理會那船夫探究的目光。他的目光越過石橋,投向鎮子深處。
    那裏,炊煙嫋嫋,隱約傳來幾聲犬吠,是人間煙火的氣息。
    他邁開腳步,一步一步,踏著暮色,走向那座石橋,走向橋後那個陌生的、等待著他的、隻有無邊沉寂的餘生。
    身影漸漸融入石橋的陰影和升騰的暮靄之中,終於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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