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亂葬崗疑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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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70年初夏的天津衛,海河裹挾著上遊的泥沙,渾濁地奔流著,如同一條疲憊不堪的黃龍。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粘稠,那是水汽、淤泥與某種無形穢物混合成的、沉甸甸的悶熱。
    天際線被灰蒙蒙的霧靄壓得極低,仿佛一口巨大的、倒扣的、沾滿灰塵的鍋蓋。
    太陽偶爾掙紮著在雲層縫隙裏露個臉,投下的光也是病懨懨的,有氣無力,非但驅不散這無處不在的潮悶,反將地麵蒸騰起一股令人作嘔的、帶著淡淡腥甜和朽木氣息的溫熱。
    這氣息,像是來自河底深處腐爛的水草,又像是從那些年久失修、牆皮剝落的房屋深處幽幽滲出。
    仁慈堂那兩扇沉重的黑漆大門,此刻在艾米莉身後緩緩合攏,隔絕了外麵那令人窒息的、帶著河腥與灰塵味道的粘稠空氣。
    然而,門內撲麵而來的氣味更加洶湧、更加複雜——濃烈刺鼻的石炭酸消毒水味幾乎是劈頭蓋臉地砸過來,像無數細小的針,紮進鼻腔深處。
    但這股化學品的銳利之下,頑固地盤踞著另一種更為原始、更為不祥的氣息:濃重的藥味,苦澀得令人舌根發緊;隱約的嘔吐物酸腐;
    以及一種深重的、沉甸甸的、仿佛從生命最深處散發出的衰敗與排泄物的混合體味。
    它們糾纏、發酵,形成一種令人絕望的氛圍,沉沉地壓在胸口。
    艾米莉修女,這位來自法蘭西普羅旺斯、臉龐輪廓分明卻已刻滿疲憊的年輕女子,幾乎是踉蹌著走進昏暗的走廊。
    她身上那件漿洗得發硬、原本純白無瑕的修女袍,此刻已看不出本色。
    深一塊淺一塊的汙漬爬滿了前襟和袖口,那是藥汁、孩子的嘔吐物、汗水和淚痕反複浸染又幹涸後留下的印記,如同這瘟疫本身在她身上打下的烙印。
    她下意識地抬起手,想去揉一揉因嚴重缺眠而灼痛發紅的雙眼,指尖卻在觸碰到皮膚前停住了。
    那雙手,在昏暗的光線下微微顫抖著,指關節因長期浸泡在消毒藥水中而顯得蒼白、發皺,指甲縫裏嵌著難以洗淨的黑色汙垢,散發出淡淡的石炭酸氣味。
    它們此刻看起來不像屬於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子,倒像是一雙過度操勞、飽經風霜的老婦人的手。
    走廊兩側的房間裏,斷斷續續地傳出壓抑的聲響。
    有孩子沙啞無力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聲,仿佛要把小小的肺葉都咳出來;
    有微弱的、帶著哭腔的呻吟,像瀕死的小動物發出的哀鳴;
    間或夾雜著幾聲含糊不清、帶著濃重鼻音的法語祈禱詞,那是其他同樣疲憊不堪的修女在強撐著安撫病童。
    艾米莉徑直走向走廊盡頭最角落的那個房間。
    這裏的空氣似乎更加凝滯,那股混合著藥味、嘔吐物和生命衰敗的氣息濃烈得幾乎化為實質,粘稠地附著在皮膚上。
    房間不大,光線昏暗,隻有一扇小窗透進些微天光,照亮空氣中飛舞的無數細小塵埃。
    靠牆並排擺著幾張窄小的木板床,每一張床上都蜷縮著一個瘦小的身影。
    她的目光幾乎是本能地、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迫切,越過前麵幾張床鋪,投向最裏麵靠窗的那張小床。
    床上那個小小的身影,像一片被風雨摧殘殆盡的枯葉,安靜得令人心慌。
    艾米莉的心猛地一沉,腳步不由自主地加快,鞋跟敲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發出空洞的回響,在這死寂的房間裏顯得格外刺耳。
    “小寶?”她衝到床邊,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走了調,帶著難以抑製的顫抖。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探向那孩子單薄得幾乎隻剩骨架的胸膛。
    指尖傳來的觸感冰涼。沒有一絲起伏。沒有那微弱卻曾頑強存在的搏動。
    小寶死了。
    這個被遺棄在仁慈堂冰冷石階上的孩子,這個不會說話、隻會用一雙深潭般黑眼睛靜靜看著世界的孩子,最終還是被這無情的瘟疫帶走了。
    艾米莉的手僵在半空,指尖的冰涼順著血液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最終凍結了她的心髒。
    她站在那裏,仿佛一尊驟然失去所有支撐的石像,連日來強行構築的、賴以支撐自己不至於崩潰的精神堤壩,在這一刻轟然坍塌。
    連日累積的、無邊無際的疲憊如同冰冷沉重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
    她雙腿一軟,無聲地跪倒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額頭抵著小床粗糙冰冷的木沿。
    沒有眼淚。巨大的悲慟和虛脫榨幹了她體內最後一絲水分。
    她隻是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像是要耗盡全身的力氣,每一次呼氣都帶著無法抑製的、破碎的嗚咽。
    她的肩膀劇烈地聳動著,那身沾滿汙漬的修女袍隨著她的顫抖而簌簌作響。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一瞬,也許漫長如一個世紀。
    艾米莉顫抖著伸出手,用那布滿汙垢和藥水痕跡的手指,最後一次、極其輕柔地撫過小寶冰冷的臉頰,想要替他合上那雙依舊微微睜著的、空洞地望向低矮天花板的黑眼睛。
    就在她的指尖觸碰到那冰冷皮膚的刹那,小寶那隻一直僵硬垂落在身側、蜷縮著的小手,仿佛被什麽看不見的力量牽引著,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艾米莉的動作驟然僵住,屏住了呼吸。
    那冰冷的小手,幾根細瘦的手指,極其緩慢地、幾乎是痙攣般地向上抬起了幾寸。
    指尖在空中微弱地晃動著,如同風中殘燭的最後一點微光,最終,竟輕輕地、顫抖地搭在了艾米莉胸前垂掛著的那個小小的、冰涼的金屬十字架上。
    艾米莉的心跳仿佛停止了。她難以置信地看著那隻搭在十字架上的小手,看著那毫無生氣的指尖。
    就在她以為這隻是一個無意識的動作時,那冰涼的手指猛地、用盡最後一點殘存的力量,向內狠狠一摳!
    “嗤啦——”
    一聲極其輕微、但在艾米莉聽來卻如同驚雷般的裂帛聲響起。
    那根串著十字架的、早已被汗水、藥水和無數次祈禱摩挲得失去韌性的老舊棉線,應聲而斷!
    銀質的小十字架從斷裂的棉線上滑落,“叮”的一聲輕響,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彈跳了兩下,滾到了床底幽暗的角落裏。
    小寶那隻手,完成了這生命中最後一個、仿佛耗盡全部意誌的動作後,徹底失去了所有力量,軟軟地垂落下去,再無一絲動靜。
    艾米莉如遭雷擊,整個人徹底僵在原地,血液似乎瞬間凝固。
    她低頭看著自己空蕩蕩的胸前,那裏隻剩下斷開的線頭。
    再看向小寶那徹底失去生命、卻仿佛帶著某種無聲控訴的平靜小臉。
    一股冰冷徹骨的寒意,從尾椎骨瞬間竄上頭頂,讓她頭皮發麻。
    為什麽?一個垂死的、連眼睛都無法完全閉合的孩子,為什麽要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拽斷她的十字架?
    這是對生命被剝奪的憤怒?是對她這個無力保護者的怨恨?
    還是……對這冰冷十字所象征的一切的絕望抗拒?
    這個無聲的、冰冷的動作,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錐,狠狠刺穿了她早已千瘡百孔的信仰壁壘。
    長久以來支撐她的力量源泉,那由祈禱、聖歌和犧牲精神構築的堅固堡壘,在這一刻,隨著那根斷裂的棉線,發出了令人心膽俱裂的崩裂聲。
    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虛空感攫住了她,冰冷而黑暗。
    她跪在冰冷的地上,望著小寶那再無聲息的小小軀體,第一次,感到了徹骨的、對神的質疑,以及……對自己的深深厭棄。
    天津衛的城牆根兒下,永遠盤踞著另一股濁氣。
    這裏沒有仁慈堂消毒水的刺鼻,隻有劣質煙草、汗臭、隔夜餿飯和陰溝淤泥混合發酵成的、令人皺眉的濃鬱市井氣息。
    低矮歪斜的窩棚擠擠挨挨,破敗的葦席屋頂在悶熱的風裏發出簌簌的呻吟。
    光著膀子、露出嶙峋肋條的男人蹲在牆根陰影裏,目光渾濁地打量著每一個過路人。
    王三槐,就是這渾濁背景裏一個活泛的泥點子。
    他蹲在一處塌了半邊的土牆豁口下,背靠著曬得發燙的土坯,眯縫著眼,享受著一天裏難得的片刻清閑。
    如果這無所事事、隻為躲避午後毒辣日頭的狀態也能算清閑的話。
    他精瘦,像根被風幹的蘆葦杆,黝黑的臉上嵌著一對眼白過多的“三白眼”,此刻沒什麽焦點地掃著街麵上稀稀拉拉的行人。
    身上的短褂油膩發亮,散發著一股經年累月積攢下的、難以形容的陳腐味兒。
    一個同樣幹瘦、穿著破汗褂的半大孩子,外號叫“小泥鰍”,哧溜一下鑽到王三槐身邊蹲下,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種發現秘密的興奮:
    “三槐哥,聽說了嗎?西門外頭,義塚那塊兒,邪性!”
    王三槐懶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從鼻孔裏哼出一股氣:“有屁就放,少他媽故弄玄虛。老子昨兒個輸得底掉,沒閑心聽你扯淡。”
    小泥鰍也不惱,湊得更近些,嘴裏那股子生蒜和隔夜食物的味道直衝王三槐的鼻子:
    “真事兒!二狗子他爹,昨兒後晌不是去那邊撿糞麽?你猜怎麽著?他家的老黃狗,不知咋的,瘋了似的在那片新墳地刨,嗷嗷叫喚!二狗子爹過去一瞅……我的親娘誒!”
    他誇張地縮了縮脖子,眼睛瞪得溜圓,“刨出來好幾個小匣子!薄皮棺材都算不上,就是幾塊破木板釘的!都……都爛了!裏麵的小崽子……哎喲喂,那叫一個慘!都沒埋嚴實,讓狗拖出來半截胳膊……”
    王三槐那對“三白眼”裏原本的渾濁和懶散瞬間褪去了幾分,一絲精光閃過。他直了直腰,盯著小泥鰍:“小崽子?多大?”
    “看著都……都跟貓崽子似的那麽大點!”
    小泥鰍用手比劃著,神情緊張又帶著點隱秘的亢奮。
    “二狗子爹嚇得魂都沒了,連糞筐都不要了,撒丫子就跑!回來就躺炕上發高燒,胡話連篇,說什麽……小棺材一個挨一個,跟種蘿卜似的……都是洋毛子教堂裏扔出來的!”
    “洋毛子?”王三槐的眉頭擰成了疙瘩,那張瘦削的臉顯得更加刻薄。
    他咀嚼著這個詞,像在咀嚼一塊帶著血腥味的生肉。
    仁慈堂……法國人的地盤……收養那些沒人要的棄嬰……瘟疫……他腦子裏飛快地串聯起最近聽到的隻言片語。
    城裏確實在鬧瘟疫,死了不少人,尤其是小孩子。
    仁慈堂那邊,聽說抬出來的小棺材就沒斷過。
    “哼,”王三槐從牙縫裏擠出一聲冷笑,帶著濃濃的鄙夷和一種被點燃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怒火。
    “我說呢!黃鼠狼給雞拜年——能安什麽好心?那些紅毛綠眼的洋和尚,弄那麽些小崽子去,指不定安的什麽髒心爛肺!什麽仁慈堂?我看就是閻羅殿!不定使了什麽妖法邪術,拿咱中國孩子的命填他們的無底洞!”
    他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噴到小泥鰍臉上,“刨出來的都是證據!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讓狗給扒拉出來了!報應!這就是報應!”
    他的聲音不自覺地拔高,帶著一種煽動性的憤慨,引得旁邊幾個同樣無所事事的閑漢都湊了過來,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
    “三槐哥說得在理!我就瞅著那教堂頂上的鐵公雞指教堂頂上的風信雞)不順眼,邪氣!”
    “可不是嘛!我家隔壁老王頭前些日子還說,半夜聽見教堂那邊有小孩哭,哭得那叫一個瘮人!現在想想……”
    “拿咱們的孩子不當人!死了連埋都懶得好好埋!畜生!比畜生還不如!”
    “聽說……那些洋和尚,挖小孩的心肝入藥呢!跟當年那些拍花的指拐賣兒童的人販子)一個路數!”
    流言像火星濺入了幹燥的蓬草堆,瞬間爆燃開來,在王三槐刻意的引導和眾人恐懼、憤怒的添油加醋下,迅速扭曲、變形、膨脹。
    仁慈堂裏那些異國麵孔的修女、那些緊閉的大門、那些抬出的薄皮小棺材……在流言的渲染下,都蒙上了一層陰森恐怖的色彩,成了吃人不吐骨頭的魔窟鐵證。
    一種混雜著排外仇視、迷信恐懼和對瘟疫本身無能為力的憤怒情緒,在這城牆根下的陰影裏迅速發酵、蔓延,如同瘟疫本身一樣無聲地侵蝕著人心。
    王三槐聽著周圍的議論,那張瘦臉上沒什麽表情,隻有那雙“三白眼”深處,閃爍著一種冰冷的、近乎殘忍的微光。
    他成了這流言最有力的推手,也是這即將點燃的幹柴堆旁,那個不動聲色扇風的人。
    仁慈堂沉重的大門被猛地推開,帶著一種近乎粗暴的決絕。艾米莉修女幾乎是跌撞出來,她身後跟著兩個同樣麵色慘白、眼神驚惶的年輕修女。
    她們合力抬著一副用幾塊粗糙薄木板草草釘成的狹小棺材。
    那棺材輕飄飄的,抬在她們因疲憊而顫抖的手臂上,幾乎沒什麽重量,裏麵是小寶冰冷的小小身軀。
    門外等候的,是仁慈堂雇傭的本地雜役老趙頭。
    他是個沉默寡言的鰥夫,臉上刻著深深的皺紋,像幹涸的河床。
    此刻,他牽著一輛同樣破舊的獨輪板車,車鬥裏鋪著些幹草。
    看到艾米莉她們出來,他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麻木的悲憫,默默地迎上去,接過那輕得令人心酸的薄皮棺材,小心地放在板車中央的幹草上。
    “老趙……拜托了。”艾米莉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如同砂紙摩擦。
    她甚至不敢再看那棺材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那冰冷就會順著視線凍結她的靈魂。
    老趙頭隻是沉重地點點頭,喉嚨裏發出一聲含混的“嗯”。
    他熟練地係緊固定棺材的草繩,動作帶著一種看慣生死的麻木,但係繩時微微顫抖的手指還是泄露了他內心的不平靜。
    他彎下腰,握住獨輪車的車把。
    “等等!”艾米莉突然出聲,像是想起了什麽,從自己那件汙跡斑斑的修女袍口袋裏,摸索出一小包東西。
    那是一個用廉價粗布縫成的小布袋,裏麵裝著一點點生石灰——這是當下唯一能做的、聊勝於無的消毒和驅蟲措施。
    她顫抖著手,小心翼翼地將布包塞進棺材和幹草之間的縫隙裏。
    做這個動作時,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再次觸碰到那冰冷的木板,激得她渾身一顫,猛地縮回手,仿佛被燙到一般。
    老趙頭再次點點頭,不再停留。
    他佝僂著背,推起沉重的獨輪車。木輪碾過仁慈堂前坑窪不平的石板路,發出單調而刺耳的“吱呀——吱呀——”聲。
    這聲音在瘟疫籠罩下異常寂靜的街道上回響,顯得格外淒涼,如同為逝去的小生命奏響的哀歌,一路蜿蜒,朝著城西那片被死亡陰影籠罩的亂葬崗而去。
    城西亂葬崗,名副其實。
    它位於一段殘破坍塌的古城牆外,背靠著荒蕪的土坡。
    這裏沒有整齊的墳塋,隻有經年累月堆疊起的、大大小小的土包,有的稍微隆起,有的早已被雨水衝刷得近乎平坦。
    枯黃的蒿草長得比人還高,在悶熱無風的天色下紋絲不動,像一片凝固的、絕望的黃色海洋。
    歪歪斜斜、字跡漫漶的木牌或石碑半埋在土裏,如同死者伸出的、無力的手臂。
    空氣裏彌漫著一種混合了泥土腥氣、植物腐敗和若有若無的、令人作嘔的甜膩氣息——那是死亡在潮濕土壤下緩慢發酵的味道。
    老趙頭推著獨輪車,艱難地在亂草和土包間穿行。
    車輪不時被裸露的樹根或石塊卡住,他不得不停下來,喘著粗氣,用力將車抬起挪動。
    汗水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臉頰流下,混著塵土,在他黝黑的皮膚上衝出幾道泥痕。
    最終,他在一片地勢略低、相對“新”的區域停下。
    這裏的土色較深,散落著一些新近傾倒的垃圾和幾處淺淺的土坑痕跡——這是埋葬那些無主屍骨和窮苦人家夭折孩子的地方。
    他放下車把,抹了把汗,拿起車上一把磨損嚴重的鐵鍬,在幾處舊墳包之間選了塊空地,開始挖坑。
    土質很硬,摻雜著碎磚爛瓦和草根,挖起來異常吃力。
    鐵鍬每次隻能鏟起薄薄一層土。老趙頭喘著粗氣,機械地重複著挖掘的動作。
    坑挖到約莫半臂深時,他停了下來。這個深度,對於埋一副薄皮小棺來說,已算是“盡力”了。
    連日來抬埋的幼小屍體太多,他這把老骨頭早已不堪重負,體力與心力都已透支到了極限。
    他費力地將那口輕飄飄的小棺材從板車上抱下來,放入淺坑中。
    然後,他拿起鐵鍬,開始回填泥土。幹燥的黃土混著碎石沙沙落下,很快覆蓋了那幾塊粗糙的木板。
    老趙頭埋得很急,動作近乎粗暴,隻想盡快結束這令人窒息的任務。
    當最後一鍬土拍實後,他幾乎是筋疲力盡地靠在獨輪車上,大口喘息著。
    他環顧四周,目光掃過這片被死亡和遺忘籠罩的荒涼土地。
    他看到了不遠處,幾處明顯也是新埋不久的小土堆旁,泥土被什麽東西刨開過,露出一點點腐朽的木板邊緣,甚至有一小片灰色的、像是破舊衣物碎片的東西,半掩在浮土裏。
    他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極深的恐懼和無奈,喉嚨裏發出一聲模糊不清的歎息。
    他沒有力氣,更沒有膽量去處理這些被野獸翻出的慘狀。
    他最後看了一眼那個小小的、不起眼的新土包,嘴唇無聲地翕動了幾下,像是在念什麽,又像隻是疲憊的喘息。
    然後,他轉過身,推起空了的獨輪車,步履蹣跚地、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片不祥之地。
    那“吱呀——吱呀——”的輪軸聲再次響起,漸漸消失在亂葬崗死寂的空氣中,留下身後無數沉默的、或深或淺的土包,以及那被淺埋的、屬於小寶的短暫一生。
    王三槐帶著小泥鰍和另外幾個被流言鼓噪起來的青皮混混,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鬣狗,悄無聲息地潛到了亂葬崗外圍的荒草叢裏。
    他們伏低身子,目光貪婪又帶著一種病態的興奮,死死盯著遠處老趙頭勞作的身影。
    “看!快看!那老幫菜埋完了!”小泥鰍壓著嗓子,激動地指著老趙頭推車離去的方向。
    “埋得淺!跟他媽埋死貓爛狗一個樣!”另一個混混啐了一口唾沫,惡狠狠地說。
    王三槐沒吭聲,一雙“三白眼”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幽冷的光。
    他像一條經驗豐富的毒蛇,耐心地等待著。直到老趙頭佝僂的背影徹底消失在殘破的城牆豁口,連那令人牙酸的“吱呀”聲也完全聽不見了,他才猛地一揮手,聲音像生鏽的鐵片摩擦:
    “上!”
    幾個人影立刻從蒿草叢裏竄出,敏捷地撲向老趙頭剛剛離開的那片新土。
    王三槐衝在最前麵,一把搶過旁邊混混手裏的鐵鍬,對準那小小的、還帶著新土濕氣的墳包邊緣,狠狠一鍬鏟了下去!
    泥土遠比想象中鬆軟。隻幾鍬下去,那口薄皮小棺材的一角就暴露了出來。腐朽的木板上沾滿了潮濕的泥土。
    “再挖!往邊上挖!看看旁邊的!”王三槐喘著粗氣,聲音因為激動和一種扭曲的期待而變調。
    他指著旁邊幾處同樣低矮、泥土較新的小土堆。
    混混們立刻分頭行動,鐵鍬、木棍甚至用手瘋狂地刨挖起來。泥土被粗暴地翻開,拋向身後。
    “三槐哥!這邊!這邊也有!”一個混混驚叫起來,他挖開旁邊一處土包,薄木板同樣很快露頭,而且不止一層!腐朽的木板下,隱約可見另一副更小的棺材邊緣。
    “這兒也是!疊著埋的!他媽的!”另一個方向也傳來呼喊。
    “天殺的!這幫洋畜生!連埋都懶得好好埋啊!”小泥鰍的聲音帶著哭腔,不知是恐懼還是憤怒。
    越來越多的淺墳被挖開。景象令人頭皮發麻。
    有的薄棺早已朽壞,被野狗或雨水弄塌,幾具小小的、高度腐敗的骸骨糾纏在一起,分不清彼此;有的棺材還算完整,但蓋子根本蓋不嚴實,透過縫隙能看到裏麵蜷縮的、青黑色的幼小軀體,保持著痛苦的姿態;
    有的棺材更是被粗暴地疊壓在另一副之上,薄薄的木板在泥土重壓下變形、碎裂……
    空氣中那股原本就存在的、甜膩的腐敗氣息,此刻如同開了閘的洪水般洶湧而出,混合著新鮮翻開的泥土腥氣,形成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幾欲作嘔的惡臭。
    死亡的氣息從未如此具象、如此猙獰地撲麵而來。
    王三槐站在一片狼藉的挖掘現場中心,腳下是翻開的泥土、斷裂的朽木和暴露出來的幼小屍骸。
    他胸膛劇烈起伏,貪婪地呼吸著這汙濁的空氣,臉上非但沒有恐懼,反而因這親手“發掘”出的“鐵證”而湧上一種病態的、近乎狂熱的潮紅。
    他彎下腰,用鐵鍬的尖頭,粗暴地撥開一副碎裂棺材板下的泥土,從裏麵挑出了一隻小小的、沾滿黑泥的布鞋。那鞋子破舊不堪,針腳粗糙,是本地窮苦孩子常穿的那種。
    他高高舉起那隻沾滿汙泥、散發著惡臭的童鞋,像舉著一麵勝利的旗幟。
    他那雙“三白眼”此刻瞪得溜圓,眼球上布滿血絲,直勾勾地看向遠處仁慈堂模糊的尖頂方向,仿佛能穿透牆壁,看到裏麵那些異國的麵孔。
    一股混雜著極度仇恨、被證實的快意和煽動暴力的狂熱,如同岩漿般在他瘦小的胸腔裏奔湧。
    他張大了嘴,脖頸上青筋暴起,用盡全身力氣,發出了一聲嘶啞、扭曲、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咆哮,瞬間撕裂了亂葬崗令人窒息的死寂:
    “洋妖孽!血債要用血來償——!”
    這聲嘶吼,飽含著所有被點燃的恐懼、憤怒和仇恨,像一顆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引爆了現場混混們早已緊繃的神經。
    他們跟著怒吼起來,揮舞著鐵鍬木棍,紅著眼睛,如同被激怒的獸群。
    “血債血償!”
    “燒了那鬼堂子!”
    “殺進去!剁了那些紅毛鬼!”
    狂怒的聲浪在亂葬崗上空翻滾,與濃烈的屍臭混合在一起,預示著風暴的降臨。
    王三槐舉著那隻肮髒的童鞋,站在累累幼童屍骨之上,成了這場風暴最醒目的、也是最猙獰的號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