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血火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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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八,天津衛的天,沉得像一塊吸飽了汙血的髒抹布,死死地捂在頭頂。
沒有一絲風,空氣粘稠得令人窒息,吸進肺裏都帶著一股子鐵鏽和硝石混合的、不祥的嗆人味道。
連日來的悶熱、憤怒和血腥的“交代”,如同被反複鍛打的鐵塊,積蓄著足以焚毀一切的能量。
仁慈堂那兩扇沉重的橡木大門,在昨日暴民瘋狂的衝擊下,雖然僥幸未被完全撞開,卻已是傷痕累累,布滿刀砍斧劈的深痕和汙穢的泥垢,如同垂死巨獸布滿傷口的皮膚。
門後抵著的粗大木杠和所有能搬動的沉重家具,此刻在艾米莉眼中,也顯得如此單薄脆弱,仿佛隨時會被門外的怒潮碾碎。
門板外,那令人心膽俱裂的咆哮從未停歇,反而在時間的煎熬中醞釀得更加暴戾、更加瘋狂,如同無數頭被血腥味徹底激怒的困獸在門外逡巡、磨牙。
“時辰到了!衝進去!殺光洋妖孽!”
“砸!砸開這鬼門關!閻王爺都等不及收他們了!”
“王三哥!動手吧!”
王三槐的聲音如同淬了毒的號角,穿透層層疊疊的嘶吼,清晰地刺入門內:
“鄉親們!時辰已到!天公地道!這鬼窩子吸飽了咱中國娃兒的血,今天就叫它連本帶利吐出來!給我砸!砸開它!殺他個片甲不留!血債——血償——!”
“血債血償!”
“殺!殺!殺!”
最後的“殺”字如同海嘯般炸開!緊接著,是比昨日猛烈十倍、百倍的撞擊聲!
轟!咚!哐!
不再是零星的敲打,是無數棍棒、石塊、鐵器甚至身體狂暴地、不顧一切地撞擊在門板和牆壁上!
整座建築都在劇烈地顫抖呻吟,灰塵簌簌地從天花板上落下。
抵門的木杠發出不堪重負的、令人牙酸的“嘎吱”聲,仿佛下一刻就要斷裂!
艾米莉和僅存的幾個修女、雜役背死死抵著搖搖欲墜的障礙物,臉色慘白如紙,身體隨著每一次撞擊而劇烈晃動。
她們眼中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嘴唇無聲地翕動著,早已發不出任何祈禱的詞句。
死亡的腥風,已從門縫裏嘶嘶地灌了進來。
“頂……頂不住了!”一個年輕的雜役帶著哭腔嘶喊,聲音被淹沒在震耳欲聾的撞擊和怒吼中。
話音未落!
“哢嚓——!”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不是門板碎裂,而是大門左側一扇狹窄的、鑲嵌著彩色玻璃的高窗,被一塊巨大的條石狠狠砸中!
堅韌的鉛條窗框瞬間扭曲變形,斑斕的彩色玻璃如同脆弱的夢境,在刺耳的爆裂聲中轟然粉碎!
無數尖銳的碎片如同冰雹般激射進昏暗的走廊,混合著外麵投射進來的、帶著暴戾氣息的天光!
一個缺口!一個通往地獄的缺口!
“窗!窗破了!”外麵爆發出更加癲狂的歡呼!
“衝進去!”
“殺啊!”
王三槐那張瘦削刻薄、因極度亢奮而扭曲變形的臉,第一個出現在破碎的窗洞外!
他那雙布滿血絲的“三白眼”死死盯住門內驚惶失措的修女們,如同餓狼盯上了唾手可得的羔羊!
他怪叫一聲,手腳並用地扒拉開尖銳的碎玻璃,像一條滑膩的毒蛇,第一個從那猙獰的破口處鑽了進來!
他手中,赫然緊握著那隻沾滿汙泥、早已成為血腥圖騰的童鞋!
“洋妖孽!拿命來——!”他嘶吼著,揮舞著那隻肮髒的童鞋。
如同揮舞著死神的令牌,直撲向離他最近、正試圖用身體擋住幾個孩子的艾米莉!
如同堤壩被撕開了第一道致命的口子,狂怒的洪水再無阻擋!
無數身影嘶吼著、推搡著,從那狹窄的窗洞、從被瘋狂撞擊的大門縫隙,如同決堤的汙濁洪流,洶湧地灌入了仁慈堂!
棍棒、鐵鍬、菜刀、鋤頭……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冰冷的、嗜血的光芒。
憤怒的洪流瞬間淹沒了狹窄的走廊,將那些單薄的白色身影和驚恐的孩童,如同脆弱的紙片般卷入、吞噬!
仁慈堂,這座曾試圖在瘟疫中庇護最後一點微光的建築,瞬間化作了人間煉獄!
艾米莉隻覺一股巨大的、帶著汗臭和暴戾氣息的力量狠狠撞在自己身上!
她眼前一黑,身體不受控製地向後栽倒,重重撞在冰冷的牆壁上,劇痛讓她幾乎昏厥。
耳邊充斥著震耳欲聾的咆哮、孩子們淒厲到極致的尖叫、鈍器擊打在肉體上的悶響、骨頭碎裂的脆響……。
各種聲音混合成一首令人靈魂凍結的地獄交響曲!
腥熱的液體濺到了她的臉上,分不清是汗,是淚,還是血。
她掙紮著想爬起來,想去護住那幾個被衝散的孩子,卻看到王三槐那張獰笑的臉已近在咫尺!
他眼中燃燒著純粹的、毀滅一切的瘋狂。
高高舉起了那隻沾滿汙泥的童鞋,不是用來砸,而是帶著一種侮辱性的、宣泄仇恨的姿勢,狠狠朝著她的臉抽了下來!
“啪!”
一聲脆響!肮髒的鞋底帶著汙泥和難以言喻的惡臭,重重扇在艾米莉的臉頰上!
火辣辣的劇痛伴隨著強烈的眩暈感襲來。
那隻鞋,那隻從亂葬崗挖出的、象征著無數夭折幼小生命的鞋,此刻成了施暴者最惡毒的刑具!
“妖孽!還認得這個嗎?!你害死的娃兒的鞋!”王三槐的聲音嘶啞癲狂,唾沫星子噴了艾米莉一臉。
他反手又是一記,用鞋底狠狠抽打!
艾米莉被打得偏過頭去,視線模糊。
透過被淚水、汗水和汙泥模糊的眼簾,她看到走廊裏已是一片修羅場。
瘋狂的暴民如同失控的野獸,揮舞著武器,追逐著、撲打著每一個身著白袍的身影!
一個年輕的修女被幾個壯漢按倒在地,棍棒和腳如同雨點般落下,她白色的修女袍瞬間綻開刺目的猩紅斑點,如同雪地裏盛開的惡之花。
另一個修女試圖跑向樓梯,卻被一柄鋒利的鐵鍬從背後狠狠劈中,發出一聲短促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撲倒在地,身體痛苦地抽搐著……
孩子們的哭聲更是撕心裂肺。
小蓮被一個暴民粗暴地拽著胳膊拖行,小小的身體在地上無助地掙紮,發出小貓般的哀鳴。
另一個男孩則被混亂的人流踐踏,瞬間消失在無數狂亂的腿腳之下……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徹底淹沒了艾米莉。
信仰?早已隨著那斷裂的十字架墜入深淵。
希望?眼前隻有赤裸裸的屠殺和毀滅。
她甚至感覺不到臉上的疼痛,隻有一種巨大的、吞噬一切的虛無。
小寶拽斷十字架時那冰冷的眼神,再次無比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不是控訴,是徹底的、冰冷的虛無。
就在這意識模糊的瞬間,一股更加凶猛的力道從側麵狠狠撞來!
艾米莉像一片落葉般被撞飛出去,額頭重重磕在走廊轉角冰冷堅硬的石柱棱角上!
“咚!”
一聲沉悶的鈍響。
世界瞬間陷入一片粘稠的、無聲的黑暗。
所有的喧囂、慘叫、獰笑,仿佛都在飛速離她遠去。
最後殘存的意識裏,沒有天堂的聖光,沒有神的召喚,隻有小寶那雙空洞的、望向天花板的黑眼睛,以及那根斷裂的、墜入塵埃的棉線。
冰冷的石柱棱角帶來的劇痛,成了她感知這個世界的最後一點觸覺,隨即也被無邊的黑暗徹底吞沒。
她軟軟地順著石柱滑倒在地,額角綻開一個深可見骨的傷口,溫熱的鮮血汩汩湧出,迅速染紅了身下冰冷的地麵和她散亂的金發。
那雙曾充滿悲憫與疲憊的藍色眼睛,此刻空洞地睜著,倒映著走廊天花板上搖晃的、昏黃的光影,以及那些瘋狂掠過的、扭曲的人影。
仁慈堂的慘劇,如同點燃了引信的巨型炸藥桶,瞬間引爆的衝擊波以驚人的速度席卷了整個天津衛,並沿著海岸線,狠狠撞向了停泊在大沽口的列強軍艦。
法國領事館內,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
厚重的天鵝絨窗簾緊緊拉著,隔絕了外麵天津城依舊混亂的喧囂,卻隔絕不了室內彌漫的濃烈雪茄煙霧和一種山雨欲來的沉重。
法國駐天津領事豐大業henri victor fontanier),一個身材高大、有著典型高盧人深刻輪廓的中年男人。
此刻正背對著巨大的橡木辦公桌,麵向牆壁上懸掛的巨大遠東地圖。
他穿著筆挺的深色外交官禮服,肩膀繃得緊緊的,像兩塊堅硬的岩石。
燈光從他頭頂照下,在他深陷的眼窩和高聳的顴骨上投下濃重的陰影。
讓他那張原本還算英俊的臉龐顯得格外陰沉、冷硬,如同戴上了一副鐵鑄的麵具。
“砰!”
他猛地一拳砸在鋪著綠色厚呢絨的桌麵上,震得桌上的墨水瓶、銀質拆信刀和幾份散亂的文件都跳了起來。
那聲音在寂靜的房間裏顯得格外刺耳。
“屠殺!這是對法蘭西共和國最無恥、最卑劣的屠殺!是宣戰!”
豐大業猛地轉過身,那雙深陷的藍眼睛裏燃燒著熊熊怒火,幾乎要噴薄而出。
他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而微微顫抖,卻帶著一種金屬般的冰冷質感,“仁慈堂!
十位上帝的使女!她們帶著主的榮光遠渡重洋,來這片愚昧野蠻的土地播撒仁愛與救贖!
卻被這群未開化的暴民像宰殺羔羊一樣屠戮!屍體被侮辱!聖潔之地被褻瀆!這是對文明世界的公然挑釁!”
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獅子,在鋪著波斯地毯的房間裏焦躁地踱步,沉重的靴子踩在地毯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他抓起桌上幾張沾著泥點、顯然是從現場緊急送來的照片和粗糙的素描報告,用力抖動著,紙張發出嘩嘩的噪音。
“看看!看看這些野蠻人的‘傑作’!”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厭惡和憎恨。
“艾米莉修女……額頭被撞碎……還有瑪麗修女……後背幾乎被劈開……安妮……被活活踩踏致死……上帝啊!這簡直是地獄的景象!而清政府的地方官!他們在幹什麽?那些無能的蠢豬!他們就是暴行的幫凶!他們默許了這一切!甚至可能是他們縱容的!”
他將那些令人作嘔的報告狠狠摔在桌上,胸口劇烈起伏著。
他幾步走到酒櫃前,粗暴地抓起一瓶未開封的波爾多紅酒,直接用開瓶器擰斷瓶頸,也不用杯子,仰頭就灌了一大口。
深紅色的酒液順著他緊繃的下頜流下,滴落在雪白的襯衫領口,如同凝固的血。
“領事先生,俄國領事和英國公使的代表正在會客室等候,他們……”
秘書小心翼翼地推門進來,話未說完就被豐大業粗暴地打斷。
“讓他們等!”豐大業猛地揮手,像驅趕蒼蠅,“現在不是外交辭令的時候!
是行動的時候!立刻!馬上!”
他轉向肅立在一旁、同樣麵色凝重的武官和秘書,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迸出來的冰碴:
“第一,以法蘭西共和國駐華公使館及我個人名義,向清國總理衙門及直隸總督發出最嚴厲、最不容置疑的抗議照會!措辭要強硬!要讓他們感受到法蘭西的雷霆之怒!要求他們立刻交出所有參與屠殺的暴民首領,特別是那個叫王三槐的惡魔!就地正法!梟首示眾!”
“第二,要求清國政府最高層,必須派出親王級別的重臣,親自來天津,向遇難的聖女們下跪、謝罪!向法蘭西國旗謝罪!”
“第三,立刻賠償所有損失!包括仁慈堂的重建、遇難者的撫恤,以及法蘭西尊嚴所遭受的不可估量的損害!數額要讓他們感到切膚之痛!”
“第四,”豐大業的聲音陡然變得更加森寒,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猛地拉開厚重的天鵝絨窗簾一角,指向東南方向大沽口的位置,盡管從這裏什麽也看不見,“命令‘獅子’號、‘複仇者’號,以及所有能調動的炮艦!立刻拔錨!給我開進海河口!炮口!對準天津城!我要讓那些野蠻的暴民和懦弱的清國官員,時時刻刻都能看到我們利炮的寒光!讓他們在恐懼中顫抖!讓他們明白,挑釁法蘭西的代價,是他們整個國家都無法承受的!”
他的命令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意誌。武官啪地立正,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遵命,領事先生!命令即刻下達!”
秘書也迅速記錄完畢,躬身退出。
豐大業獨自站在窗前,看著窗外天津城灰暗的、依舊飄蕩著不安氣息的天空。
他再次舉起酒瓶,灌了一大口。
冰涼的酒液滑入喉嚨,卻無法澆滅他胸中那團名為“複仇”的烈焰。
艾米莉修女那蒼白、額角破裂的遺容照片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帶來一絲冰冷的刺痛,但隨即被更強烈的、作為征服者的憤怒和優越感所淹沒。
這些野蠻人,必須用最嚴厲的方式,讓他們刻骨銘心地記住教訓!
法蘭西的尊嚴和利益,不容絲毫褻瀆!大沽口的炮艦,就是他最有力的語言。
大沽口外,鉛灰色的海麵波瀾不驚,如同一塊巨大的、凝固的鉛板。
然而,這死寂的平靜之下,卻湧動著令人心悸的暗流。
低沉的、穿透力極強的汽笛聲,如同深海巨獸的咆哮,一聲接著一聲,撕破了海麵的寧靜。
白色的濃煙從粗大的煙囪裏滾滾噴出,如同不祥的狼煙,筆直地升上陰沉的天空。
法國海軍的“獅子”號ion)鐵甲巡洋艦率先拔錨。
巨大的鐵錨帶著嘩啦啦的沉重鐵鏈被絞盤從海底提起,黑色的海水從錨爪上瀑布般瀉下。
巨大的螺旋槳開始攪動渾濁的海水,艦艏緩緩劈開波浪,調整著方向。
甲板上,水兵們如同螞蟻般忙碌奔跑,沉重的炮衣被迅速解開、卷起,露出下麵一門門閃著幽冷寒光的巨大艦炮!
黑洞洞的炮口,在陰沉的天色下,如同死神緩緩睜開的眼睛,森然指向不遠處的天津城方向!
緊接著,體型稍小但更加敏捷的“複仇者”號e vengeur)炮艦也發出了啟航的嘶鳴。
它的動作更快,如同一條被激怒的毒蛇,迅速跟上了“獅子”號的航跡。
不僅僅是法國軍艦!仿佛收到了無形的信號,停泊在附近錨地的英國炮艦“鸕鶿”號rorant)、美國炮艦“莫諾卡西”號onocacy)的煙囪也相繼噴吐出濃煙,響起了啟錨的汽笛。
一麵麵不同圖案的列強海軍旗在桅杆頂部獵獵作響,在灰暗的海天背景下,顯得格外刺眼、猙獰。
一艘艘鋼鐵巨獸,噴吐著濃煙,犁開海麵,帶著低沉的轟鳴和森然的殺氣,開始向海河口方向集結、迫近!
冰冷巨大的炮管緩緩轉動,調整著射擊角度,那細微卻清晰的機械轉動聲,如同死神磨牙的聲響,清晰地回蕩在海麵上。
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巨大壓力,如同實質的鐵幕。
隨著軍艦的迫近,沉沉地壓向海岸,壓向那座剛剛經曆血火洗禮、此刻在風暴眼中瑟瑟發抖的天津城。
炮口之下,便是強權不容置疑的意誌,是複仇烈焰即將傾瀉的前奏。
海河的濁浪,似乎也在這鋼鐵巨獸的威壓下,變得愈發洶湧不安。
風暴過後,仁慈堂的殘骸如同被巨獸啃噬過的骨架,在灰暗的天色下沉默地矗立著,散發著濃烈的焦糊、血腥和死亡混合的惡臭。
斷壁殘垣間,破碎的彩色玻璃像魔鬼的眼淚,散落一地。
曾經象征庇護與慈愛的十字架,從燒得焦黑的尖頂上歪斜地垂下,搖搖欲墜。
幾個穿著皂衣、用布巾捂著口鼻的衙役,在廢墟和屍體間小心翼翼地穿行,強忍著嘔吐的欲望,進行著最初步的清理。
他們的動作僵硬而麻木,眼神躲閃,不敢細看那些白袍上凝固的深褐色血跡和扭曲的肢體。
一個衙役在走廊轉角那根沾滿噴濺狀血跡的石柱下,發現了艾米莉修女的遺體。
她歪倒在冰冷的地麵上,金色的長發被幹涸的血汙粘結在慘白的臉頰和額角那個深可見骨的可怕傷口上。
那雙曾經湛藍的眼睛空洞地睜著,凝固著最後時刻的茫然與冰冷的虛無。
她的修女袍沾滿了汙泥、血漬和灰燼,淩亂不堪。一隻沾滿泥汙的手,無力地攤開在身側。
衙役屏住呼吸,強忍著恐懼和不適,蹲下身,想將她稍微挪動一下,以便稍後收斂。
就在他輕輕抬起她冰冷手臂的刹那
“叮……”
一聲極其微弱、卻在這死寂廢墟中清晰可辨的金屬脆響。
一枚小小的、銀質的十字架吊墜,從她修女袍前襟那早已斷裂、空蕩蕩的位置附近,從血汙和塵土的覆蓋下滑落出來,掉落在冰冷破碎的地磚上。
那十字架很小,很普通,銀質表麵已經磨損得失去了光澤,甚至有些變形。
在十字架背麵靠近上端的地方,一道清晰的、被外力強行拽斷的棉線斷茬,如同一個無聲的、猙獰的傷口,暴露在空氣裏。
十字架的邊緣和鏈子上,沾染著暗紅的血漬和黑色的汙泥。
衙役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撿起這枚冰冷的小小十字架。
入手沉甸甸的,帶著死亡的氣息。
他看了看艾米莉額角那個致命的傷口,又看了看手中這枚斷裂的、沾滿血汙的十字架,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是恐懼?是茫然?還是某種難以言喻的悲涼?
他最終隻是搖了搖頭,發出一聲模糊不清的歎息,將這枚小小的、承載著信仰崩塌與生命終結的冰冷金屬,隨手放進了腰間專門收斂遺物的小布袋裏。
布袋裏,很快又多了幾件同樣沾著血汙的、屬於其他遇難修女的零碎物品。
布袋沉甸甸的,像裝滿了鉛塊。
衙役站起身,望向窗外,透過破碎的窗洞,可以看到遠處海河方向低垂的、更加陰沉的天空。
隱隱約約,似乎有低沉如悶雷的汽笛聲,從遙遠的大沽口方向傳來,穿透城市尚未散盡的硝煙和血腥味,帶來一種更加沉重、更加冰冷、更加令人絕望的壓迫感。
那不是雷聲,是鋼鐵巨獸的咆哮,是炮口下醞釀的、新的風暴前奏。
這枚斷裂的、沾滿血汙的十字架,連同這座化為廢墟的教堂,都不過是這場風暴中微不足道的祭品。
而風暴,才剛剛開始。炮艦的陰影,已如濃重的烏雲,沉沉地籠罩在每個人的頭頂。
同治九年,六月的天津衛,像個巨大的蒸籠。
海河蒸騰起的水汽混雜著碼頭貨物的腥臊、街巷垃圾的腐臭,黏膩地糊在每一個人的口鼻上。
往年這個時候,樹蔭下還能聽到些納涼的閑話,可今年,空氣裏彌漫的是一種更沉、更燥的東西——恐懼和憤怒,像未燃盡的柴薪,悶悶地冒著青煙。
流言比暑氣更無孔不入。“仁慈堂”育嬰堂後牆根挖出的薄皮棺材裏,那些蜷曲的孩童屍體,成了街頭巷尾最驚悚的談資。
“洋和尚挖眼剖心煉藥”的傳說,配上武蘭珍被扭送縣衙時哭喊的“迷藥是教民給的”,像火星子濺進了幹透的柴堆。
望海樓教堂那哥特式的尖頂,在灼熱的陽光下投下長長的陰影,看在百姓眼裏,活脫脫就是一把懸在頭頂的洋刀。
三口通商大臣衙門的後堂裏,臨時署理大臣的官員陳欽,官袍的後背已被汗水洇透一大片。
他煩躁地用折扇敲著掌心,對麵坐著的是剛從仁慈堂現場查看回來的天津知縣劉傑,一臉疲憊與凝重。
“陳大人,現場……慘不忍睹。孩童夭亡確係時疫,但掩埋草率,屍身多有殘缺,民情洶洶,皆言是洋人虐殺!
武蘭珍一案,雖未坐實與教堂直接勾連,但教民涉案頗多,百姓已是不信官府了!”
劉傑的聲音嘶啞,透著深深的無力。
陳欽長歎一聲:“劉明府,你我何嚐不知?可豐大業那廝……”
他壓低聲音,帶著憤懣,“傲慢至極!昨日我去交涉,他隻一句‘教堂之事,不容爾等置喙’,便揮手趕人!這燙手山芋,崇厚大人不在,叫我如何是好?”
正說著,衙門外隱約傳來喧嘩聲,初如悶雷,繼而清晰可辨,是無數人匯聚的怒吼:“交出拐子!燒了鬼堂!”
聲浪一陣高過一陣,拍打著衙門的朱漆大門。陳欽和劉傑的臉色瞬間煞白。
幾乎在衙門外人聲鼎沸的同時,法國領事館內,豐大業像一頭被激怒的困獸。
他穿著筆挺的領事禮服,金質的雙排扣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冷硬的光。
汗水順著他高聳的顴骨流下,他卻渾然不覺,隻在鋪著波斯地毯的房間裏焦躁地踱步。
秘書西蒙垂手立在一旁,臉色同樣難看。
“這些肮髒的支那豬!這些無能的清國官吏!”豐大業猛地停下,一拳砸在厚重的橡木桌上,震得桌上的銀質墨水台跳了起來。
“仁慈堂是上帝仁慈的象征!他們竟敢用最汙穢的謠言玷汙!還有那些暴民,竟敢包圍領事館,這是對大法蘭西的侮辱!是宣戰!”
他抓起桌上擦得鋥亮的左輪手槍,熟練地檢查了一下彈巢,冰冷的金屬觸感似乎給了他一絲扭曲的鎮定。
“西蒙!備馬!不,我們走過去!我要親自去問問那個姓陳的,他腦袋裏裝的是不是漿糊!他是不是忘了大沽口的炮艦!”
“領事先生,外麵情況非常危險!”西蒙試圖勸阻,聲音帶著顫抖,“暴民的情緒已經完全失控,我們……”
“危險?”豐大業猛地轉過身,藍色的眼珠裏燃燒著瘋狂的火。
“讓他們見識見識什麽是真正的危險!法蘭西的尊嚴,不容挑釁!”
他一把推開試圖阻攔的西蒙,大步流星地衝出領事館,腰間的手槍皮套隨著他劇烈的步伐拍打著大腿。
西蒙無奈,隻得抓起自己的帽子,快步跟上。
領事館厚重的木門在他們身後“砰”地關上,隔絕了最後一絲涼意,將他們徹底投入了天津六月正午那充滿敵意的、滾燙的熔爐之中。
豐大業和西蒙的身影一出現在通往通商衙門的街道上,立刻像水滴落入了滾油。
沿途的百姓先是驚愕地避讓,隨即認出這個趾高氣揚、麵色鐵青的洋人正是謠傳中“吃小孩”的洋官頭子,恐懼迅速被洶湧的怒火取代。
“看!豐大業!就是這洋鬼子!”
“他還敢出來?打死他!”
“洋狗!滾出天津衛!”
石塊、爛菜葉開始從人群中飛出。西蒙緊張地護在豐大業側前方,用身體阻擋著投擲物。
豐大業卻昂著頭,對周圍的謾罵和攻擊視若無睹,嘴角甚至掛著一絲輕蔑的冷笑,右手始終按在腰間的槍柄上。
他眼中隻有前方那座象征清國權力的衙門,他要將怒火傾瀉在那個無能的官員頭上。
衙門前的守衛早已被洶湧的人潮衝散。豐大業如入無人之境,粗暴地推開兩個試圖阻攔的衙役,徑直闖入通商大臣衙門的前堂。
陳欽和劉傑剛被外麵的喧囂驚動,正欲派人查看,就見豐大業像一陣裹挾著雷霆的颶風闖了進來。
他禮服筆挺,但頭發有些散亂,臉上帶著趕路的潮紅和無法遏製的暴怒。
“陳欽!”豐大業無視了所有禮數,咆哮聲震得大堂嗡嗡作響,“看看你治下的暴民!他們包圍領事館,威脅法蘭西公民!
這就是你們清國的待客之道?這就是你們對條約的尊重?你,還有你!”
他猛地指向劉傑,“你們這些無能的廢物!是你們縱容了這些暴徒!你們在挑釁法蘭西帝國!”
陳欽強壓著驚懼和屈辱,拱手道:“豐領事息怒!外麵情勢失控,本官已竭力彈壓……”
“彈壓?你的彈壓就是讓暴民堵在我的門口嗎?”
豐大業猛地向前一步,幾乎要戳到陳欽的鼻子,“我警告你!立刻!馬上!派兵驅散暴民!
否則,一切後果由你承擔!大沽口的炮艦會讓你們知道什麽叫後悔!”他的唾沫星子噴了陳欽一臉。
劉傑見狀,上前一步試圖緩和:“領事大人,請冷靜!民眾激憤事出有因,育嬰堂和拐賣案……”
“住口!”豐大業猛地轉向劉傑,眼中凶光畢露,“這裏沒有你這條小雜魚說話的份!
你們都是一丘之貉!包庇暴民,汙蔑教會!你們是在找死!”
極致的憤怒和羞辱感衝垮了豐大業僅存的理智。
在劉傑話音未落之際,他猛地拔出了腰間的左輪手槍!
那閃亮的象牙槍柄在昏暗的大堂裏劃出一道刺目的白光!
“豐領事!不可!”陳欽駭然失色,失聲驚呼。
“砰——!”
震耳欲聾的槍聲撕裂了衙門的死寂!子彈帶著灼熱的氣流,擦著陳欽的官帽呼嘯而過,“奪”的一聲深深嵌入他身後的朱漆廊柱!木屑紛飛!
時間仿佛凝固了。陳欽僵在原地,官帽歪斜,臉上血色盡褪。
劉傑和堂內所有衙役、書吏,全都目瞪口呆,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個持槍的洋人。
他竟然在清國的通商大臣衙門裏,在眾目睽睽之下,公然向朝廷命官開槍!
死寂隻持續了一瞬,隨即被門外更加洶湧的怒吼淹沒——“洋鬼子在衙門裏開槍殺官啦!”
豐大業開完這一槍,胸中惡氣似乎發泄了一些,但他眼中的瘋狂並未退去。
他看也不看嚇傻的陳欽和衙役,對著西蒙低吼一聲:“走!”轉身便向衙門外衝去。他必須盡快回到相對安全的領事館。
然而,衙門內那一聲槍響,如同點燃了最後的引信。
當豐大業和西蒙衝出通商衙門大門,暴露在熾熱的陽光下時,看到的景象讓他們瞬間如墜冰窟。
衙門前的街道,已經不再是他們來時那條還能勉強通行的路,而是徹底變成了一片憤怒的海洋!
成千上萬的天津百姓,被衙門內那聲槍響徹底點燃,他們手持棍棒、磚石、扁擔,甚至菜刀,像決堤的洪水般湧了過來!
每個人的臉上都燃燒著仇恨的火焰,口中怒吼著震天的殺聲。
“殺了洋鬼子!為大人報仇!”
“洋狗敢在咱地界開槍!打死他!”
人潮瞬間將豐大業和西蒙吞沒。拳頭、石塊、棍棒如雨點般落下。
西蒙試圖用身體保護豐大業,但瞬間就被幾根粗大的扁擔打翻在地,慘叫聲淹沒在怒吼中。
豐大業揮舞著手槍,試圖威懾,但瘋狂的人群根本無視黑洞洞的槍口。
就在這時,天津知縣劉傑帶著幾名心腹隨從其中就有身材高大的高升)奮力擠出衙門,試圖阻止這場即將爆發的慘劇。
劉傑聲嘶力竭地高喊:“住手!都住手!不得傷害洋人!朝廷自有法度!”
他張開雙臂,試圖擋在豐大業和人群之間。
處於極度驚恐和暴怒中的豐大業,此刻視野裏隻有一片扭曲的、充滿殺意的黃色麵孔和揮舞的凶器。
劉傑的出現和他試圖阻攔的動作,在豐大業扭曲的認知裏,非但不是救援,反而成了這些暴民的首領在指揮進攻!
“又是你!該死的狗官!”豐大業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被絕望和瘋狂徹底支配。
他不再瞄準,隻是憑著本能,將手中那支剛剛在衙門逞過凶的手槍,再次對準了劉傑的方向,狠狠扣動了扳機!
“砰——!”
槍口火光一閃!子彈沒有擊中劉傑,卻狠狠地鑽進了擋在劉傑身前一步的隨從高升的肩膀!
血花瞬間在高升的粗布短褂上炸開!他悶哼一聲,踉蹌著捂住傷口,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個開槍的洋人。
“高升!”劉傑目眥欲裂。
這一槍,如同在沸騰的油鍋裏又潑進了一瓢滾水!
“洋鬼子又開槍啦!打傷高爺了!”
“殺了他!給高爺報仇!給咱天津衛除害!”
最後一絲理智的堤防徹底崩潰!
積壓了數十年、被戰爭賠款、教會欺壓、孩童疑案所點燃的滔天怒火,終於找到了最直接、最血腥的宣泄口。
人群如同最原始的狂暴巨浪,徹底淹沒了豐大業。
一隻粗壯有力的手可能屬於某個碼頭苦力)閃電般伸出,死死攥住了豐大業持槍的手腕,猛力一扭!“哢嚓!”令人牙酸的骨裂聲響起,手槍脫手飛出。
緊接著,一塊青灰色的城磚帶著千鈞之力,狠狠拍在豐大業那張因劇痛和驚駭而扭曲的臉上!
金絲眼鏡瞬間粉碎,鼻梁塌陷,鮮血混合著破碎的鏡片四濺開來。
豐大業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完整的慘叫,就被無數憤怒的肢體和武器淹沒。
棍棒、鐵尺、釘耙、甚至穿著破草鞋的腳,帶著積鬱已久的深仇大恨,雨點般落在他那身曾經象征高貴身份的禮服上。
布料撕裂,骨頭折斷,血肉模糊。他像一袋破敗的穀物,在無數雙腳的踐踏下翻滾、變形。
不遠處,秘書西蒙的結局同樣慘烈,早已沒了聲息。
不知過了多久,瘋狂的人群才漸漸停手。
喧囂的怒罵聲慢慢變成了粗重的喘息和低低的議論。
衙門前的青石板路上,隻剩下兩攤不成人形的血肉,靜靜地躺在正午刺眼的陽光下。
豐大業那身沾滿血汙和泥濘的藍色鑲金邊領事禮服,成了他最後的裹屍布。
一隻被踩扁的、鑲嵌著家族徽章的金表,從破碎的禮服口袋裏滑出,表針永遠停在了這個血腥的正午時分
短暫的死寂之後,是更大的爆發。
“燒了鬼堂!燒了鬼堂!”
不知是誰聲嘶力竭地喊出了第一聲,瞬間點燃了燎原之火。
人群不再停留,如同決堤的狂濤,裹挾著剛剛宣泄了部分暴力、卻更加亢奮的情緒,向著望海樓教堂和法國領事館的方向洶湧而去。
他們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宗教般狂熱的毀滅光芒。
望海樓教堂那哥特式的尖頂,在人們眼中不再是信仰的象征,而是魔鬼的巢穴。
火把被點燃,從四麵八方投擲進去。
木質的門窗、桌椅、祭壇、聖經……一切能燃燒的東西瞬間被貪婪的火舌吞噬。
濃煙滾滾,夾雜著彩繪玻璃被燒裂的劈啪聲,直衝雲霄。
那座曾經俯瞰海河的宏偉建築,在烈火中發出痛苦的呻吟,轟然倒塌的十字架墜入火海,濺起衝天的火星。
仁慈堂育嬰堂)更是成了仇恨的焦點。這個引發所有猜疑和恐懼的源頭,被徹底付之一炬。
火焰中,似乎能聽到無數冤魂的歎息。
法國領事館的遭遇同樣如此。
代表著法蘭西帝國威嚴的旗幟被扯下,在腳下踐踏。
文件櫃被砸開,紙張如雪片般飛揚,隨即被投入火堆。
家具、器皿,所有代表西方文明的東西,都在暴怒的火焰中化為灰燼。
火光映紅了半邊天空,濃煙在天津城上空形成巨大的、不祥的黑色帷幕。
當夕陽如血般塗抹在渤海灣的盡頭時,天津城已是一片地獄景象。
幾處燃燒的建築像巨大的火炬,將天空映照得如同白晝。
空氣中彌漫著焦糊味和血腥氣。
海河嗚咽著流淌,河麵上倒映著衝天的火光,仿佛整條河都在燃燒。
大沽口方向,幾艘懸掛著各國旗幟尤其是三色旗)的軍艦,如同嗅到血腥的鯊魚,悄然調整了炮口的方向,冰冷地指向這片陷入瘋狂與毀滅的土地。
艦橋上,軍官們拿著望遠鏡,沉默地注視著內陸那片不祥的紅光。
電報機在船艙裏嘀嗒作響,將“天津暴亂,領事豐大業及多人遇害”的簡短電文,變成冰冷的密碼,越過重洋,飛向巴黎、倫敦、聖彼得堡……
豐大業的屍體,連同他那破碎的尊嚴和帝國的傲慢,靜靜地躺在天津衛的塵埃裏。
他魯莽的槍聲,點燃了一場焚城大火,也徹底燒掉了清廷最後一點虛妄的體麵。
渤海灣的波濤下,一場更大的風暴正在急速醞釀,而這具倒在街頭、無人收斂的洋人屍體,成了這場風暴最刺眼的注腳。
一個傲慢的帝國代表,以最慘烈的方式,親嚐了他所蔑視的這片土地上積壓百年的苦澀與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