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刀筆生花
字數:11065 加入書籤
光緒五年秋,霜意已悄然染透湘中大地。
劉嶽昭花屋“存養堂”庭院內,幾株晚菊在清寒的風中勉力支撐著,那細瘦花瓣邊緣已顯出焦枯痕跡,如同老人手上無法撫平的褶皺。
他枯坐石凳上,指尖無意識摩挲著冰涼堅硬的石麵,目光投向院外,仿佛要穿透眼前這方小小天地,去捕捉某個早已消散在風中的輪廓。
“老帥,又在想那些舊事了?”聲音自身後傳來,低沉中猶帶金石餘韻。
劉嶽昭不用回頭也知是劉連捷,他這位老兄弟,腳步仍如當年踏過戰地般沉穩。
兩人花屋相距不過一裏,劉連捷那座“師善堂”,每日裏總有幾趟往返。
劉嶽昭微微搖頭,唇角牽扯出一絲幹澀笑意:“連捷啊,你聽聽,這風……像不像同治元年,咱們在祁門大營外頭刮的那場大風?鬼哭狼嚎的。”
他頓了頓,目光投向院角一株葉子落盡的枯樹,聲音更低下去,“那時節,心裏頭揣著火,隻嫌風不夠大,吹不散長毛的營壘……如今呢?”
他自嘲般抬了抬鬆弛的眼皮,望向簷下懸著的一柄蒙塵佩劍,“風還是風,人,倒像是這霜打過的菊,精氣神……熬幹了。”
劉連捷在他對麵石凳坐下,動作間,身子骨發出細微而清晰的咯吱聲,如久未上油的舊車軸。
他抬手搓了搓布滿風霜刻痕的臉頰:“誰說不是?當年刀頭舔血,死生一線,眼皮子都不帶眨一下。
如今倒好,”他朝存養堂廳堂努了努嘴,那紫檀木架子上,幾件昔日視為性命的玉器、古瓷,在幽暗光線裏泛著冷漠的光,“守著這些勞什子,骨頭縫裏都往外滲涼氣。
日子太平靜,靜得……骨頭都生了鏽。”他粗糙的手指捏起石桌上幾片枯黃的落葉,在指間撚碎,簌簌的粉末隨風飄散。
兩個曾經攪動過半個大清疆場的老人,一時間都沉默下來。
存養堂偌大的庭院裏,隻剩下秋風穿過回廊、拂過殘菊的蕭索聲響,單調而固執地回旋。
那聲音細聽之下,竟隱約帶點嗚咽的意味,纏在耳畔,揮之不去。
正午時分,日頭懶懶地爬上中天,將幾縷有氣無力的光斑投在廊下冰冷的青磚地上。
管家引著兩個人影,穿過垂花門,打破了這潭死水般的寂靜。
走在前頭的是個老木匠,姓周,一張飽經風霜的臉膛刻滿溝壑,如同被湘江水和歲月衝刷過的岸岩。
他肩上穩穩挎著個鼓鼓囊囊的沉重木箱,箱角已被磨得油亮發光,顯出年深月久的痕跡。
他身後跟著個叫白石的少年學徒,約莫十五六歲光景,身形尚未完全長開,瘦削單薄,卻背著一個比老木匠更為巨大的木箱,箱子幾乎將他整個後背都覆蓋了,壓得他脊背微微前傾,腳步卻邁得穩當紮實。
少年粗布短褂洗得泛白,袖口卷到肘彎,露出兩條細細的、筋骨卻已初顯力量的手臂。
他微微低著頭,目光沉靜,隻專注地看著腳下坑窪不平的路徑,額前垂下的幾縷黑發被汗水粘住,緊貼在光潔的額頭上。
那沉默專注的神情,竟奇異地透出一種與年齡不甚相符的沉穩。
“老將軍,”周木匠走到階前,放下木箱,叉手行了個恭敬的禮,聲音帶著常年與木頭對話的粗糲感。
“小老兒帶徒弟來了。您這存養堂花廳的雕花窗,有幾扇朽得厲害,趁著天好,今日便動手拾掇拾掇。”
劉連捷正啜飲著熱茶,聞言抬眼,目光越過氤氳的熱氣,落在老木匠身後那少年身上。
少年肩上那巨大的木箱,襯得他身形愈發單薄,可那挺直的腰板和沉靜的眼神,卻讓劉連捷心頭莫名一動。
他放下茶盞,杯底磕在石桌上,發出一聲脆響。
“嗯。”劉嶽昭隻從鼻腔裏淡淡應了一聲,算是允了。
他眼皮半闔著,目光漫無目的地在庭院裏掃過,那些精心打理過的花草此刻也顯出幾分秋日的頹唐來。
周木匠得了首肯,便帶著徒弟走到花廳前。
那幾扇雕花窗欞確實年深日久,雨水侵蝕,蟲蟻蛀咬,原本繁複精美的纏枝蓮紋路已多處斷裂、朽爛,失了靈氣。
老木匠仔細察看了幾處損毀最甚的地方,又低聲向徒弟交代了幾句,便從自己帶來的木箱裏取出鑿、鏟等家夥事,蹲在一處朽壞的窗根下,開始小心清理朽木。
他動作沉穩老練,每一鑿下去都帶著一種與木頭對話多年的默契,碎木屑簌簌落下。
那叫白石的少年學徒則放下背上沉重的木箱,打開箱蓋。裏麵分門別類,整齊碼放著各色刻刀——平口、斜口、圓口、三角刀、鏟刀……刀刃在秋陽下閃著冷冽的寒光,如同士兵出鞘的武器。
他取出一把趁手的平口刻刀,又選了一塊紋理順直、顏色微黃的樟木料。
這木料是周木匠特意備下的,專為修補此處雕花之用。
少年用斧頭將木料大致砍削成所需形狀,動作幹淨利落,接著便換上了更精細的刻刀。
他選定的位置,恰是窗欞上一處“纏枝蓮托寶瓶”圖案中破損的蓮瓣。
少年先在朽壞處邊緣小心刮削出新鮮茬口,以便新舊木料咬合。
然後,他左手穩穩扶住那塊新木料,右手執刀,拇指緊緊抵住刀身,指關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刻刀落下。
刀刃切入溫潤的樟木,發出輕微的“嗤嗤”聲,幹脆利落。
木屑應聲而起,不是紛亂的碎屑,而是細長卷曲的刨花,如同被喚醒的精靈,打著旋兒從少年指間、刀尖輕盈地飛濺出來。陽光下,那些黃白色的細長刨花閃爍著柔和的光澤,帶著樟木特有的清冽香氣,紛紛揚揚,竟在少年周身織出一圈朦朧的光暈。
他下刀極快,卻無半分浮躁之氣。刀尖在木料上遊走,或深或淺,或直或弧,每一次轉折都精準無比,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韻律感。
那專注的神情,仿佛整個天地間隻剩下他手中這塊木頭與這柄刻刀。
他微微抿著唇,鼻尖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眼神卻亮得驚人,緊盯著刀尖與木料接觸的那一點,仿佛在聆聽木頭內部最細微的紋理走向。
起初,劉嶽昭的目光隻是習慣性地掃過這勞作的場麵,如同掃過庭院裏任何一件無關緊要的陳設。
然而,當那細長卷曲的刨花開始持續不斷地從少年指間飛濺而出,當那刀刃切入木頭的聲音穩定而富有節奏地響起時,他那雙原本被暮氣籠罩的眼睛,竟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過去。
那少年執刀的手勢,帶著一種奇異的穩定和自信,每一次發力都從肩肘貫注到指尖,再由刀尖傾瀉到木頭上,幹脆、果斷、毫無凝滯。
這動作……劉嶽昭的心猛地一跳,那動作裏分明藏著一股子狠勁,一股子不管不顧也要把麵前阻礙鑿穿的狠勁!
這感覺太熟悉了,熟悉得讓他指尖發麻。他下意識地抬眼,望向對麵的劉連捷。
劉連捷不知何時已放下了手中的茶盞,身體微微前傾,眼睛一瞬不瞬地盯在少年那雙翻飛的手上。
他臉上的肌肉繃緊了,那是一種全神貫注、如臨大敵般的審視。
少年每一刀落下,他那握著石凳邊緣的手指便不自覺地收緊一分。劉連捷的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仿佛在無聲地計數著那刀鋒破開木頭的次數,又像是在咀嚼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滋味。
他眼中的神色複雜地變換著,驚異、困惑,最終沉澱為一種深沉的專注,如同當年在戰陣前凝視著敵營的動靜。
兩位老人誰也沒有說話,存養堂偌大的庭院裏,隻剩下秋風拂過殘菊的嗚咽,老木匠清理朽木的沉悶敲擊,以及那少年刻刀下連綿不絕、清越又帶著韌勁的“嗤嗤”聲。
這聲音,像一根無形的絲線,勒進了兩個老兵沉寂已久的心底。
陽光穿過稀疏的竹葉,在花廳前的地麵上投下斑駁晃動的光點。
少年正專注於手中一朵即將成型的蓮瓣,刀尖順著木料的天然紋理,小心地剔去最後一絲多餘的木絲,讓那花瓣的邊緣呈現出圓潤飽滿的弧度。
就在此時,一個微小的、敏捷的影子,毫無預兆地從窗欞下方濃密的忍冬藤蔓中彈射而出!
是一隻通體油亮、體型健碩的青頭蟋蟀。
它有力的後腿在布滿塵土的舊窗欞上一蹬,小小的身體在空中劃過一道迅疾的弧線,不偏不倚,正落在少年剛剛雕琢成形、還帶著新鮮木香的那片蓮瓣之上!
六條細長有力的腿緊緊抓住那微小的凸起,兩根長長的觸須如同精密的探針,在微涼的秋風中極快地、警覺地左右擺動、試探著空氣的震動。
它背上油亮的甲殼在斜射的陽光下,折射出幽綠的光澤。
這突如其來的闖入者,打破了方才那行雲流水的節奏。
少年手中的刻刀,在離那蟋蟀觸須僅毫厘之距的地方,驟然懸停!如同奔騰的溪流撞上了無形的堤壩,那流暢的“嗤嗤”聲戛然而止。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老木匠周師傅正埋頭對付一塊頑固的朽木,聽到刀聲驟歇,心頭一緊,以為徒弟失了手,慌忙抬頭望去。
這一看,他本就溝壑縱橫的臉更是瞬間擰緊了,徒弟的刀僵在半空,眼睛竟一眨不眨地盯著那隻誤入“戰場”的蟋蟀!
這還了得?老木匠額角青筋突突直跳,手一揚,那柄磨得鋥亮的短柄手斧幾乎就要脫手擲出,將這不知死活、膽敢擾亂活計的小蟲劈成兩半!
他喉嚨裏滾出一聲壓抑的低吼:“白……”
“石”字尚未出口,斜刺裏卻傳來一道低沉而威嚴的喝止:“慢著!”
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定身咒語。
周木匠高舉的手斧硬生生僵在半空,驚愕地循聲望去。
出聲的正是劉嶽昭。他不知何時已從石凳上站起,一手負於身後,一手微抬製止了周木匠的動作。
他的目光,此刻並未停留在那隻冒失的蟋蟀身上,而是緊緊鎖在少年學徒的臉上。
少年對周遭的變故似乎渾然未覺。他的刻刀依舊懸停著,目光卻牢牢吸附在那隻小小的生靈之上。
蟋蟀落在新雕的木蓮瓣上,那天然去雕飾的形態,與少年手下初具雛形、尚顯生硬的木蓮瓣,形成了奇異的對照。
他先是微微蹙起眉頭,眼神銳利如針,細細掃過蟋蟀那線條流暢、充滿爆發力的後腿輪廓,那弧度飽滿有力的背甲,那在微風中靈敏擺動的長須——每一處細節都蘊藏著造物主賦予的靈動與力量。
接著,他眉頭漸漸舒展,眼中那點最初的驚訝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貪婪的專注和一種豁然開朗的明悟。
那光芒越來越盛,仿佛有火焰在他瞳孔深處被點燃,灼灼逼人,甚至帶著一種近乎痛苦的明亮。
他微微張開了嘴,呼吸變得有些急促,握著刻刀的手指關節因用力而更加凸出泛白,整個身體都因這極致的專注而微微繃緊,如同拉滿的弓弦。
劉嶽昭看著少年眼中那團驟然燃起的火焰,心頭如遭重錘,猛地一震!
那是什麽?是困獸瀕死的凶悍?是賭徒孤注一擲的瘋狂?還是……還是當年安慶城外,自己率領孤軍攀爬那滑不留手的雨夜城牆時,抬頭望向垛口那一線微光時,眼中曾燃燒過的、不顧一切也要撕開生路的光芒?
那是一種將全部生命力、全部意誌力都凝聚於一點,隻求鑿穿眼前鐵壁的“敢”!是拋卻生死、絕境中也要搏出一線生機的“敢”!
他猛地側過頭,目光如電,射向幾步之遙的劉連捷。
劉連捷也早已站直了身體。
這位素來以剽悍勇猛著稱的老將,此刻臉上的肌肉竟微微抽搐著。
他的眼睛同樣死死盯著少年那雙燃著火的眼睛,胸膛劇烈地起伏,如同剛剛經曆了一場短兵相接的搏殺。
那眼神裏有驚濤駭浪在翻湧,有難以置信,有久遠的記憶被狠狠撕開的痛楚,最終,所有激烈的情感都沉澱為一種深沉的、幾乎帶著敬畏的震動。
他迎上劉嶽昭的目光,極其緩慢,卻又極其沉重地點了點頭。
無需言語,那一個眼神交匯,一個輕微到幾乎不可察覺的頷首,已勝過千言萬語——他們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自己心中翻騰的驚雷,也都在那少年眼中,看到了那久違的、幾乎被歲月塵封的“敢”字真髓!
那隻懵懂的青頭蟋蟀似乎終於覺察到了下方那兩道熾熱目光的壓迫,後腿猛地一蹬,小小的身體再次彈射而起,瞬間便消失在花廳另一側的濃密花叢裏,隻留下幾片被它驚動的葉子,在秋風中輕輕搖曳。
短暫的驚擾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漣漪過後,庭院重歸寂靜,甚至比先前更加凝重。
少年眼中的火焰並未因蟋蟀的離去而熄滅,反而沉澱下來,化為一種更為內斂、更為沉靜的光。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方才那生靈的精魂吸入肺腑。懸停的刻刀再次落下,這一次,落點不再是方才那片蓮瓣,而是旁邊一塊尚未動刀的木料空白處。
刀鋒切入木頭的聲音重新響起,卻已與先前截然不同。
依舊是那幹脆利落的“嗤嗤”聲,卻仿佛注入了新的靈魂。
刀走得更快,更流暢,帶著一種豁然開朗後的酣暢淋漓。刀尖劃過之處,線條不再是依樣畫葫蘆的模仿,而是陡然間擁有了呼吸般的生命力!
新刻出的蓮瓣邊緣,不再僅僅是圓潤的弧線,那微妙的起伏轉折間,竟隱隱透出蟋蟀後腿蹬踏時那充滿張力與爆發力的勁道;蓮瓣表麵的紋理走向,也仿佛融入了那油亮背甲上自然流瀉的肌理光澤。
一塊原本呆滯死板的木料,在少年灌注了全副心神與領悟的刀鋒下,竟開始煥發出一種近乎血肉的溫熱與靈韻!
周木匠張著嘴,看著徒弟手下那不可思議的變化,手中的短斧早已悄然垂下。他渾濁的老眼瞪得溜圓,仿佛第一次真正認識這個沉默寡言的少年。
劉嶽昭與劉連捷對視一眼,兩人眼中激蕩的波瀾已漸漸平息,沉澱為一種難以言喻的默契與決斷。
劉嶽昭微微側頭,對侍立在不遠處、同樣被這無聲一幕震撼得忘了呼吸的管家低聲吩咐了一句:“去,取二十兩紋銀來。”
管家一個激靈,如夢初醒,慌忙躬身應了聲“是”,腳步有些踉蹌地快步向內堂走去。
少年依舊沉浸在刀與木的世界裏,對身後的暗湧渾然未覺。
直到那朵飽含著生靈精魄的蓮花在他刀下徹底綻放,他才緩緩收刀,長長地、無聲地籲出一口氣,仿佛耗盡了全身氣力。
額上的汗珠匯成細流,沿著鬢角滑落,他抬起袖子胡亂抹了一把,這才後知後覺地感受到身後那兩道沉甸甸的目光。
他有些茫然地轉過身,看到兩位身著便服、氣度卻迥異常人的老者正站在不遠處,目光灼灼地看著自己。
那眼神複雜難言,有審視,有期許,還有一種他無法理解的、沉甸甸的重量。少年心頭一緊,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尚帶餘溫的刻刀,微微低下頭,避開那過於銳利的注視。
管家很快捧著一個深藍色粗布小包裹回來,雙手恭敬地遞給劉嶽昭。
劉嶽昭接過包裹,入手沉甸甸的。他沒有看管家,目光依舊落在少年身上,緩步走上前去。
劉連捷也緊隨其後,兩人在少年麵前站定。
“後生,”劉嶽昭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久居上位者特有的穿透力,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在少年心頭。
“刀,使得好。”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少年手中那把刃口已磨得極薄的刻刀,“這刀口上的‘敢’字,我認得。”
少年猛地抬起頭,眼中滿是驚愕與不解。刀口上的“敢”字?他下意識地看向自己手中的刻刀,除了冰冷的鋼鐵,什麽也沒有。
他不明白這位氣度威嚴的老者究竟在說什麽。
劉嶽昭沒有解釋,隻是將手中那個深藍色粗布包裹往前一遞。“拿著。”他的語氣不容置疑。
少年下意識地後退了一小步,雙手局促地在粗布褲子上蹭了蹭,沾滿了木屑和汗漬。
他看著那包裹,眼中充滿了本能的抗拒和惶恐。
他認得那包裹的形狀,裏麵必定是銀錢。
無功不受祿,更何況是麵對如此顯赫的人物?他求助似的飛快瞥了一眼自己的師傅。
周木匠早已驚得手足無措,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眼前這陣仗,完全超出了他這鄉野匠人的理解。
劉連捷見狀,向前踏出半步。他沒有劉嶽昭那份儒雅,臉上那道在苗疆留下的深長疤痕隨著他開口說話而微微牽動,更添了幾分沙場悍將的粗獷與壓迫感:“小子,莫要推三阻四!”
他聲音洪亮,帶著戰場上發號施令般的斬釘截鐵,“給你,你就拿著!這銀子,不是賞你今日的活計。”
他伸出粗糙如樹皮的手指,幾乎要點到少年的鼻尖,目光如炬,“是買你眼睛裏那把火!是買你心裏頭那個‘敢’字!聽見沒有?”
“敢”字!劉連捷的話語如同炸雷,轟然劈開了少年心頭的迷霧。
方才老者那句“刀口上的‘敢’字”,與此刻這疤痕將軍口中炸雷般的“敢”字瞬間貫通!
原來如此!少年渾身一震,仿佛有一股滾燙的熱流從腳底直衝頭頂。
他猛地明白了。明白了老者為何突然贈銀,明白了那目光中沉甸甸的分量是什麽——那是看到了他刻刀下、他眼神裏那股不顧一切也要鑿穿的狠勁,那股與當年他們馳騁沙場時如出一轍的、孤注一擲的“敢”!
霎時間,百感交集。驚詫、惶恐、一絲被理解的微光,還有某種巨大的、從未有過的期待,如同決堤的洪水,猛烈地衝擊著他年少的心房。
鼻尖猛地一酸,眼眶瞬間變得滾燙,視線模糊起來。
他緊緊咬著下唇,努力不讓那洶湧的情緒化作懦弱的淚水,瘦削的肩膀卻控製不住地微微顫抖。
他不再猶豫,也不再退縮。雙手在褲子上用力擦了又擦,仿佛要擦掉所有卑微的塵埃,然後才顫抖著伸出,異常鄭重地接過了那個深藍色粗布包裹。
入手是沉甸甸的冰涼,卻又像捧著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尖發顫。他沒有立刻道謝,而是雙膝一彎,“噗通”一聲,結結實實地跪倒在庭院冰冷的青石板上。
額頭重重地磕了下去,發出沉悶的響聲。
“謝……謝老將軍!”聲音哽咽,帶著濃重的鼻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壓出來的。
他伏在地上,肩膀劇烈地聳動著,眼淚終於衝破了堤防,大顆大顆地砸落在青石板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
劉嶽昭看著地上那單薄而劇烈顫抖的身影,緩緩地、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他再次抬眼,目光越過少年低伏的脊背,投向庭院盡頭那扇被秋風不斷叩擊的垂花門,門外是延伸向省城方向的蜿蜒土路,塵土在夕陽的光柱裏無聲浮動。
他那雙閱盡滄桑的眼眸深處,一絲極淡、卻又極亮的光,如同死灰深處複燃的星火,悄然閃過。
他仿佛看到,在這條塵土路上,一個背負著沉重刻刀箱子的瘦削身影,正一步步走向更廣闊的風雨和未知的天地。
那身影的輪廓,與當年無數從湘鄉田埂上走向血火戰場的年輕麵孔,在暮色中奇異地重疊、交融。
秋風不知疲倦,依舊卷過庭院,吹動老將的衣袂,拂動少年濡濕的鬢角。
存養堂雕梁畫棟的陰影裏,那柄懸於簷下的蒙塵佩劍,劍穗在風中輕輕搖曳,如同一聲穿越時空的、無聲的歎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