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塵埃落定
字數:8492 加入書籤
光緒九年夏末,湘中楊家灘存養堂,劉嶽昭府第宅院,沉甸甸地浸在濕熱的暑氣裏。
庭中那株老槐樹蔫頭耷腦,葉片紋絲不動。
蟬鳴粘稠,固執地穿透緊閉的窗欞,鑽進劉嶽昭的耳朵。
他枯坐在窗下的舊藤椅裏,身形深陷,寬大的粗布袍子空空蕩蕩。
十載光陰,如鈍刀子割肉,已將他的棱角磨平。
他微微佝僂,目光定定投向窗外那方被高牆框死的、灰蒙蒙的天空。
桌上,一把刻痕累累的牛角小刀,幾塊暗紅如血的土硝石,一碟碾得極細的沉香木屑,一小碗粘稠的米漿糊。
劉嶽昭伸出枯枝般的手,拈起一塊土硝石。
冰冷、粗糙,帶著大地與火藥的氣息。刀尖抵著硝石邊緣,手腕沉穩發力,細碎的石粉簌簌落下,堆在桑皮紙上,積成一小撮刺眼的白色。
銀匙舀出深褐沉香屑,傾入白色硝粉之中。一白一褐,靜默對峙。
他三根指節粗大的手指,一圈又一圈地攪動。
冰冷的硝粉與溫厚的香屑彼此滲透、融合。
清冽的沉香甜暖被硝石那金屬腥氣的凜冽刺穿、包裹,最終糅合成一種獨一無二的味道,既是廟宇的肅穆,更是戰場的鐵腥。
劉嶽昭停下手,湊近那堆混合粉末,深深吸氣。
渾濁的眼睛裏,倏地爆出兩點銳利如刀的光芒。
這味道……是騰越騰衝古稱)邊地瘴癘山林間彌漫的殺機,是洋槍擦過耳畔的尖嘯,更是壓在他心頭十年、那場無法言說功過的血案陰雲。
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光緒元年1正月,滇西騰越廳。
英國駐華中尉兼使館翻譯馬嘉理,在武裝探路隊護衛下,悍然闖入中國境內,意圖開辟由緬甸入滇通道。
消息如同驚雷,炸響在雲貴總督府。
“狂妄!”劉嶽昭一掌拍在硬木案幾上,震得茶碗叮當。
他須發戟張,棱角分明的臉因狂怒而扭曲。
“《煙台條約》墨跡未幹,彼輩竟敢無視勘界約束,率武裝深入我腹地!視我邊關如無物乎?”
幕僚們噤若寒蟬。他們深知這位湘軍悍將的脾性,骨子裏浸透血火剛烈,最恨洋人跋扈,踐踏國權。
他立即八百裏加急,嚴令騰越鎮總兵蔣宗漢、同知吳啟亮:“嚴密監視,據理攔阻!曉諭彼等,未得朝廷明旨,武裝隊伍斷不可擅越國境!更須約束邊民,勿生事端,免授洋人以柄!”
命令斬釘截鐵,卻也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既要擋狼,又不能讓狼找到撕咬的借口。
然而,事態發展超乎預料。馬嘉理一行仗著洋槍洋炮,驕橫跋扈,強行闖關。行至騰越廳屬盞達副宣撫司地界今德宏盈江)的蠻允山寨附近,與當地景頗、傣、漢等族巡邊民眾發生激烈衝突。
洋人悍然開槍,打傷數名邊民。積壓的怒火瞬間被點燃!
邊民們手持長刀、弓弩、火銃,憑借熟悉的地形,奮起反擊。
密林深處,殺聲震天。
“報——!”一名渾身浴血的驛卒衝進總督府大堂,撲倒在地,聲音嘶啞:“大人!英夷馬嘉理及其隨從數人,在蠻允山林……被激憤邊民……圍殺斃命!屍首已尋獲!”
轟!
如同驚雷在頭頂炸響。劉嶽昭高大的身軀猛地一晃,扶住案幾才站穩。
消息不是捷報,是滔天巨禍!他眼前閃過的是英國公使暴怒的嘴臉,是紫禁城震怒的聖諭,更是邊疆即將燃起的戰火。他強壓翻湧的氣血,厲聲喝問:“蔣宗漢、吳啟亮何在?為何未能彈壓?”
“蔣總兵、吳同知聞訊已率兵趕往彈壓,奈何山深林密,民眾激憤如潮……未能……未能及時阻止……”驛卒聲音顫抖。
“未能阻止……”劉嶽昭喃喃重複,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直衝頂門。
他深知,無論真相如何,無論邊民如何被激怒,洋人死了,朝廷就必然要給“大英帝國”一個交代。
他這個雲貴總督,首當其衝。
果然,英國公使館的咆哮如同海嘯,瞬間淹沒了總理衙門。
威妥瑪的照會措辭凶狠如刀,要求嚴懲“凶手”、巨額賠款,並威脅將派艦隊封鎖渤海灣。
紫禁城的震怒比邊陲的瘴氣更令人窒息。一道道冰冷的諭旨如同鐵索,勒緊了劉嶽昭的脖頸:
“劉嶽昭!身為封疆,約束無方,致啟邊釁!
騰越滋事一案,釀成戕害英員重案,實屬咎無可辭!
著即革去雲貴總督一職,拔去花翎,褫奪黃馬褂,交部嚴加議處!速即解任,回籍聽勘!永不敘用!”
那宣讀聖旨的京官,聲音尖利,在總督府森嚴的大堂裏回蕩,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
劉嶽昭直挺挺跪在冰冷的金磚地上,“永不敘用”四字如同最終的判決,砸得他眼前發黑。
花翎、黃馬褂被粗暴剝下,錦雞補服被扯去,連官靴也被褪下。
他像是被剝光了所有鱗甲的龍,被粗暴地推出了轅門。
昔日部屬遠遠避在角落,目光閃爍。隻有幾個跟隨多年的老兵,跪在塵埃裏,對著他離去的背影,重重磕頭。
劉嶽昭沒有回頭。他一步一步,踏出總督府大門,腳步沉重如拖千斤鐐銬。
來時前呼後擁,去時孤影煢煢。隻有那匹老邁的烏騅馬,被老仆牽著,默默跟在後麵。
馬車顛簸在崎嶇的歸途上,劉嶽昭閉著眼。
車窗外,急速倒退的西南山水模糊不清。
他腦海中翻騰的,是驛卒浴血的身影,是邊民憤怒的呼號,是馬嘉理倒斃蠻允山林的景象,是威妥瑪咆哮的嘴臉,是老佛爺震怒的諭旨,是部屬們躲閃的眼神……
是失職?是無奈?是邊民的血性?還是自己未能掌控局麵的無能?無數念頭撕扯著他。
“老爺……”劉夫人王氏哽咽著,“朝廷……朝廷也是迫於洋人……”
劉嶽昭猛地睜開眼。眼神疲憊如枯井,井底深處卻燃著一點不肯熄滅的餘燼。
他緩緩搖頭,喉結滾動,隻吐出兩個字,沙啞卻沉重:
“邊民……何辜?”
車軲轆碾過碎石。邊民何辜?他們保家守土,反擊侵略,何錯之有?朝廷崇洋媚外,拿他頂罪,他心知肚明。
代價,便是這十年黔山深處的枯坐,便是這滿腹功名化作的、隻能摻入線香的硝石粉末。
……
回憶的潮水退去,隻留下心底一片冰冷的鹽堿灘。
劉嶽昭枯坐在藤椅裏。他取過竹簽,蘸了米漿糊,塗抹在棉紙撚子上。
小心翼翼地將那混合了硝與香的粉末傾倒在撚子上。
枯槁的手指,異常靈巧地撚動著紙撚,一圈,又一圈。
粉末被緊密裹入,形成一根細長、緊實、微泛灰褐的線香胚子。
他拿起一根,湊到鼻尖,深深吸氣。硝煙氣息霸道衝入鼻腔,沉香的溫甜才絲絲透上。
渾濁眼底,微不可察的波瀾輕蕩。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牆角堆積的線香,如同一座沉默的、等待點燃的微型火藥庫。
每一根香燃起時,嫋嫋升騰的、帶著硝味的青煙,便是他祭奠戎馬半生、祭奠那場無法言說的功過是非的唯一儀式。
光緒九年深秋,凜冽的風刮過黔地山巒。
劉嶽昭深陷在藤椅裏,蓋著薄毯,身形幾乎看不出起伏。
手中小楷狼毫懸在素白宣紙上,微微顫抖。
紙上墨跡洇開一小團汙漬。他試圖寫點什麽,筆尖懸停良久,終究落不下去。
王氏在旁納著鞋底,“哧啦”聲細碎單調。
屋角炭盆微溫,黃銅香爐裏插著三根火藥線香,青煙筆直升騰,硝石的鐵腥壓過沉香的溫潤。
死寂。風聲嗚咽。
突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如驟雨敲打石板,由遠及近,最後在院門外戛然而止!
王氏手一僵,針尖刺破手指,愕然抬頭。
劉嶽昭的身體幾不可察地一震。懸停的筆尖顫抖更甚,一滴墨汁啪嗒落下,在紙上又添一朵墨花。
他眼珠緩緩轉動,卻未回頭。
咚咚咚!沉重的拍門聲震得門框灰塵簌簌落下。
“開門!欽差大人到!宣旨——!”
洪亮威嚴的聲音穿透門板。
“欽差……宣旨?”王氏失聲,鞋底針線啪嗒落地。
她猛地站起,臉色由白轉紅,身體劇顫,慌亂看向丈夫。
劉嶽昭緩緩擱筆於筆山。放在薄毯上的枯瘦手指,深深掐進掌心。臉上古井無波,深陷眼窩裏,幽微的光一閃即逝。
院門吱呀打開。凜冽秋風裹挾驛馬氣息灌入。
當先一位石青色蟒袍、素金頂戴太監,雙手捧一卷明黃錦緞,神情肅穆。身後甲胄侍衛按刀肅立,空氣驟然凝滯。
太監目光如電,鎖定藤椅背影,清朗聲音響起:
“聖旨下——!原雲貴總督、湘軍統領劉嶽昭,接旨——!”
王氏撲通跪倒,額頭觸地,抖如落葉。老仆跪伏門邊。
藤椅背影,依舊未完全轉來。
太監展開明黃錦緞,金石相擊般的聲音砸入小院:
“奉天承運皇帝,製曰:朕惟國家酬庸懋賞,必追念夫前勞;彰善癉惡,務昭明乎公道。爾原任雲貴總督劉嶽昭,起自行伍,夙嫻韜略。於鹹豐、同治年間,統率湘軍,轉戰數省。平粵匪,定黔苗,靖滇亂,克複城池數十座,掃蕩賊氛數千裏。忠勇奮發,戰功卓著,實為朝廷股肱之臣!”
字字如重錘,敲打劉嶽昭脊梁。塵封十年的榮光被喚醒。
太監聲音繼續:“……迨任雲貴總督,整飭邊防,撫綏邊民,厥功尤偉。光緒元年,騰越一案,英夷馬嘉理率武裝擅闖國境,開槍傷我邊民在先。盞達邊民,激於義憤,群起抗暴,致有殺傷。此乃英夷挑釁之果,邊民護土衛家之舉,情有可原!”
“情有可原”!四字如驚雷!十年枷鎖——“約束無方”、“致啟邊釁”、“罪臣”——被這煌煌聖旨擊得粉碎!朝廷認了!認了邊民的義舉!認了洋人的挑釁!
“……爾身膺疆寄,雖未能及時彈壓,致釀交涉巨案,然詳察當日情勢,山深民悍,變起倉促,亦難全責於一身。前因交涉棘手,朝廷為顧全邦交,薄施懲儆,實屬權宜。今詳查舊案,洞悉原委,爾於騰案之中,並無指使縱容情事,且事後竭力善後,其心可憫!所蒙之咎,實屬過當!朕心軫念,殊深惋惜!”
太監聲音帶著慨歎,停頓,吸一口氣,話語如暖陽破霾:
“特旨昭雪前愆,盡複爾原官原銜!追念前勳,加恩賞還雙眼花翎、黃馬褂!賜紫禁城騎馬!另賞陀羅經被一襲,以示優渥!其生平戰功事跡,著國史館立傳彰表,垂範後世!”
“欽此——!”
餘音在庭院回蕩,震得老槐枯葉簌簌飄落。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王氏泣不成聲,砰砰磕頭。
太監卷起聖旨,目光投向藤椅背影,等待。
死寂。秋風卷落葉。
藤椅中,劉嶽昭的身體在宣讀“盡複原官原銜”、“情有可原”、“實屬過當”時,曾輕微顫抖。當聽到“陀羅經被”、“國史館立傳”時,僵硬十年的脊背,似乎挺直一絲。
就在“欽此”餘音將散未散之際,藤椅中的劉嶽昭,極其緩慢、輕微地動了一下。
似要轉身,麵聖旨,叩謝十年昭雪。枯瘦手指微抬,欲撐身體。
動作半途,永遠停滯。
一聲輕如枯枝斷裂的歎息逸出。
剛剛抬起一寸的頭顱,輕輕垂落,靠在冰涼椅背。
布滿皺紋的眼瞼,緩緩、安詳闔上。嘴角凝固一絲微弱痕跡——釋然?欣慰?終可放下的疲憊?
指間那支小楷狼毫,徹底失去支撐。
啪嗒。
飽蘸濃墨的筆頭,不偏不倚,砸落素白宣紙。
墨汁瘋狂洇開,吞噬汙漬,迅速染黑明黃聖旨一角。刺目黑斑,玷汙皇權明黃。
“老爺?”太監肅穆化驚愕。
“老爺——!”王氏抬頭,見丈夫歪倒閉目,撕心裂肺慘呼,連滾帶爬撲去。
“大人!”太監驚呼,捧旨手微顫。
王氏撫上劉嶽昭冰冷臉頰,探鼻端,氣息全無。
“老爺啊——!”淒厲悲嚎,王氏癱軟昏死。
庭院死寂,風聲嗚咽。太監僵立,臉色慘白。侍衛麵麵相覷。老仆老淚縱橫,連連磕頭。
明黃聖旨,一角墨黑,靜靜躺在太監顫抖手中,凝固這功名榮辱交織的終章。
許久,王氏被掐人中醒轉,呆望丈夫,淚流無聲。
太監深吸氣,沉聲道’“劉大人……駕鶴西去。皇恩浩蕩,身後哀榮,不可輕慢。速備香湯淨身。禦賜陀羅經被……請出。”
老仆哽咽應聲。
王氏顫抖捧出狹長錦盒。打開,一襲深玄底色織物,金線彩線織滿繁複梵文曼荼羅,流動莊嚴肅穆的佛門寶光——禦賜陀羅尼經被。
王氏流淚,與侍女托起沉重經被,走向遺體。深玄金彩的莊嚴圖卷,帶著古老氣息,覆蓋向枯瘦身軀。
當經被即將完全覆蓋那雙骨節粗大的手時——
屋角黃銅香爐,三根火藥線香燃至末尾。一根香體內部,混合硝石部分暴露。微弱香頭紅光,猛地明亮一瞬。
嗤——嗤嗤!
幾點極細微、卻異常明亮刺目的橘紅火星,從香末猛地爆出!如同被壓抑太久的靈魂,在經被落下前,發出最後一聲呐喊!
火星迸濺,照亮昏暗,又迅疾熄滅寒風中。
隻餘幾縷更濃烈的硝煙奇香,盤旋纏繞,悄然融入覆蓋玄金經被的永恒寂靜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