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山崩地裂
字數:9143 加入書籤
當曾國藩在南京,麵對三萬湘軍將士,以自己的血,親祭武安君的噬魂青銅羅盤時。
就在同一刻,三千裏之外。
湖南湘西,雪峰山脈深處。
時間仿佛被精準地調校過,與金陵城那血腥祭禮的開啟,分秒不差。
沒有預兆,沒有地鳴。
隻有一股龐大到難以想象、蠻橫到摧毀一切的力量,毫無征兆地從地心深處,猛然爆發!
大地,活了!
它不再是沉默的基石,而是變成了一頭被徹底激怒的洪荒巨獸!
整片連綿起伏、覆蓋著原始森林的蒼翠群山,在同一個瞬間,劇烈地痙攣、抽搐起來!
山巒如同被無形巨手瘋狂揉捏的麵團,扭曲變形。
堅硬的岩層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隨即是震耳欲聾的斷裂聲!
巨大的裂縫如同黑色的閃電,瞬間撕裂了蔥蘢的山體,深不見底,貪婪地吞噬著傾倒的樹木和滾落的巨石。
參天的古木被連根拔起,如同脆弱的草莖般拋向空中,又在狂暴的抖動中狠狠砸下,枝幹斷裂的脆響連成一片絕望的哀鳴。
鳥獸的驚惶嘶叫剛剛響起,就被山崩地裂的恐怖巨響徹底淹沒。
“龍翻身!龍翻身啦——!”一個蒼老絕望的嘶吼,從某個即將被山體滑坡掩埋的小村寨中傳出,旋即被轟鳴徹底吞噬。
這毀滅性的震顫,如同無形的死亡波紋,精準地掃過湖南三處隱秘的地點——龍山、沅江、萬古。
這三處被湖南提督周寬世視為命脈、視為禁臠的黃金秘窟,此刻正迎來它們注定的終結。
龍山金窟,深入地腹的礦洞深處。空氣汙濁得令人窒息,混合著汗臭、岩石粉塵和劣質燈油燃燒的濃煙。
昏暗的油燈光暈下,數百名礦工如同蠕動的螻蟻,在狹窄、濕滑的礦道中佝僂著身體。
沉重的背簍壓彎了他們的脊梁,裏麵裝滿了沾滿泥土的礦石。
鎬頭、鐵釺敲擊岩石的叮當聲,粗重的喘息聲,監工粗暴的嗬斥聲,構成了這裏永恒的背景音。
“加把勁!這個月的餉銀還想不想拿了?大帥等著金子用!”
一個滿臉橫肉的監工頭子揮舞著皮鞭,唾沫星子飛濺。
他身後,幾個荷槍實彈的湘勇眼神警惕而麻木。
突然,整個世界猛地一沉!緊接著是劇烈的、毫無規律的上下顛簸和左右搖晃!
如同一個巨人攥住了整座大山,瘋狂地搖晃!
“啊——!”尖叫聲瞬間炸開!
“洞要塌了!”
“快跑啊!”
“菩薩救命啊!”
油燈被震落、熄滅,黑暗如同濃稠的墨汁瞬間灌滿了整個空間。
絕望的呼喊、哭嚎、咒罵被淹沒在震耳欲聾的恐怖巨響中。
頭頂傳來令人魂飛魄散的岩石擠壓、撕裂的呻吟!
支撐礦洞的巨大圓木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吱聲,隨即是令人牙酸的斷裂聲!
“轟隆隆——!”
天崩地裂!
數不清的巨大岩石,裹挾著無法想象的巨力,如同山神的憤怒之拳,從礦洞頂部、從四壁轟然砸落!
煙塵如同海嘯般席卷,瞬間吞噬了一切聲音,一切光線,一切生命!
那些驚恐奔逃的身影,那些絕望伸出的手臂,那些試圖尋找縫隙的哀嚎,在億萬鈞岩石的傾瀉下,脆弱得如同紙片。
沉重的背簍,冰冷的鎬頭,連同它們的主人,一起被無情的巨石碾碎、掩埋,化為地底深處永恒的、寂靜的一部分。
監工頭子臨死前那驚恐扭曲的臉,和他手中緊攥的一小塊剛摳下來的、帶著泥土的金礦石,一同消失在永恒的黑暗裏。
沅江金窟,這裏依傍著湍急的沅水。巨大的水輪在人工開鑿的引水渠推動下,日夜不息地發出沉重的轟鳴,帶動著龐大的石碾,將礦石研磨成粉。
水流聲、石碾滾動的隆隆聲、淘洗工篩選金沙的嘩啦聲,交織成一股工業的喧囂。
地震襲來的瞬間,最先崩潰的是那條引水的山渠!渠壁在劇烈的抖動中如同酥脆的餅幹般崩裂!
積蓄的巨大水流如同掙脫牢籠的凶獸,咆哮著衝出束縛,裹挾著碎裂的巨石和泥土,狂暴地衝向下方毫無防備的金窟工坊!
“水!大水來啦!”岸邊的淘金工最先發現,發出撕心裂肺的預警。
晚了!
渾濁的泥浪如同城牆般壓了下來!那些巨大的石碾、木架結構的工棚、堆積如山的礦石,在洪水的衝擊下如同玩具般被輕易撕碎、卷走!
正在水輪旁操作的工人,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就被狂暴的水流瞬間吞噬、
拍碎在巨大的石碾上!渾濁的水流迅速被刺目的猩紅染透。
水輪在巨力衝擊下發出最後一聲刺耳的金屬扭曲聲,轟然解體,巨大的木輪和鐵軸如同死神的鐮刀,翻滾著掃向岸邊驚呆的人群,帶起一片血雨殘肢!
整個工坊區域,在短短幾個呼吸間,化為一片漂浮著碎木、屍體和血色泡沫的澤國。
萬古金窟,這是三窟中最深、開采量最大的一處,礦洞深入山腹,曲折如迷宮,洞內深處,甚至開鑿出了巨大的熔煉場。
幾座用耐火磚壘砌的煉金爐正日夜不停地噴吐著灼熱的火焰,將提純的礦石熔化成金水。
火光熊熊,映照著礦工和工匠們汗流浹背、神情麻木的臉龐。空氣灼熱,充滿了硫磺、礦石粉塵和熔融金屬的刺鼻氣味。
地震波傳導到這裏時,威力被山體放大了。整個洞窟劇烈地顫抖、搖擺,如同風暴中的破船!
“爐子!爐子要倒!”一個老工匠嘶啞地吼叫,聲音充滿了末日般的驚恐。
話音未落,一座巨大的煉金爐在劇烈的搖晃中,根基崩裂!
爐體發出令人心膽俱裂的呻吟,帶著萬鈞之勢,朝著下方驚恐奔逃的人群轟然傾倒!
“轟——!!!”
赤紅滾燙、如同岩漿般的金水,從傾覆的爐口如同決堤的熔岩之河,洶湧澎湃地噴濺、流淌出來!
金水流淌之處,堅硬的岩石地麵瞬間發出滋滋的恐怖聲響,騰起刺鼻的白煙!
那些被金水潑濺到的、或者不幸滑倒跌入金河的人,隻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淒厲到非人的慘嚎,身體便在千度高溫下瞬間碳化、扭曲、熔化!
空氣中彌漫開一股令人作嘔的、混合著皮肉焦糊和熔融金屬的可怕氣味。
一個年輕的學徒,半邊身子被金水澆中,瞬間化作焦炭,而另外半邊,還保持著向前奔跑的姿勢,凝固成一個絕望而怪異的雕塑。
更深處,巨大的岩層在無法承受的應力下,如同多米諾骨牌般連鎖崩塌!
沉重的頂板轟然砸落,將那些試圖逃向更深礦道的礦工,連同他們剛剛開采出的、還帶著地氣寒意的金礦石,一起砸扁、掩埋。
一個礦工被巨石壓住下半身,手中死死抓著一塊剛敲下來的、形狀奇特、隱隱帶著暗金紋路的礦石,徒勞地朝著洞外透入的一絲微光伸出手,眼神裏充滿了對生的無限眷戀和對死的無盡恐懼。
隨即,更多的巨石落下,徹底封死了那最後的微光,也埋葬了他最後一點生的希望。
地動山搖的恐怖持續了仿佛一個世紀那麽漫長,又仿佛隻在彈指一揮間。
當那毀天滅地的震動終於平息,雪峰山脈深處,隻餘下死一般的寂靜,以及三處巨大的、新鮮得如同地獄之口的創疤。
曾經繁忙喧囂的金窟,連同裏麵數千條活生生的性命——礦工、監工、工匠、湘勇——徹底消失。
山風嗚咽著穿過崩塌的亂石堆,卷起細微的塵土,仿佛在哀悼這無聲的集體殉葬。
唯有崩塌的岩石縫隙間,在某個極深的角落,或許還嵌著一尊被熔融金水半包裹、麵目模糊的小小佛像,那是某個礦工偷偷熔鑄的平安寄托,此刻卻成了這場浩劫中,最諷刺的陪葬品。
金陵城,周寬世的臨時行轅。
血腥的祭禮已然結束,空氣裏那令人作嘔的鐵鏽味和硝煙味似乎淡了些,卻滲入了一種更深沉、更粘稠的疲憊和死寂。
巨大的血龍星圖早已消散,隻在地上留下大片大片暗紅色的粘稠印記。
士兵們沉默地清理著袍澤的遺體,動作機械而麻木。
周寬世坐在一張太師椅上,臉色蒼白如紙,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冷汗。
他渾身脫力,連手指都難以動彈一下,隻有胸膛還在微微起伏。
那枚噬魂盤被他隨意地放在腳邊的地上,厚厚的銅鏽重新覆蓋了盤麵,盤心北鬥七星勺柄處,一點細微的紅芒一閃而逝,如同沉入深海的星火。
盤體冰冷死寂,仿佛昨夜那吞噬萬魂的凶煞隻是一場幻夢。
一名渾身塵土、嘴唇幹裂爆皮的親兵,跌跌撞撞地衝進氣氛壓抑的大堂。
他顯然經過了極其艱苦的長途跋涉,幾乎站立不穩,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
“軍…軍門!六百裏加急!湖南…湖南…”
周寬世疲憊地抬了抬眼皮,啞聲道:“何事驚慌?慢慢說。”
那親兵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嘶聲喊了出來:“地龍翻身!天崩地裂!龍山、沅江、萬古…三處金窟…全塌了!礦洞…工坊…全沒了!裏麵的人…幾千號人…一個都沒跑出來!全…全埋在裏麵了!完了…全完了!”
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柄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周寬世的耳膜上,砸在他的心口上!
“咣當!”
一聲脆響,撕裂了大堂的死寂。
周寬世手中那隻剛由親兵奉上、還未來得及啜飲一口的鈞窯天青釉茶盞,應聲落地,摔得粉碎!
滾燙的茶水混著幾片碧綠的茶葉,潑濺在他沾滿泥濘和血汙的官靴上。
他整個人僵在太師椅裏,仿佛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的骨頭和血液。
那張因疲憊和失血而蒼白的臉,此刻更是褪盡了最後一絲人色,變成一種死灰般的慘白。
他的嘴唇微微翕動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喉結在艱難地上下滾動。
大堂裏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愕然地看著他們的軍門。
空氣凝固了,時間也仿佛停滯了。隻有地上那攤破碎的瓷片和蜿蜒流淌的茶水,在死寂中無聲地蔓延。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一瞬,也許漫長如百年。
周寬世猛地吸了一口氣,那聲音嘶啞得如同破敗的風箱。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那隻未曾受傷的手,顫抖著,指向湖南的方向。
眼中,空茫漸漸被一種徹骨的、洞穿時空的明悟所取代。
“金…金窟…” 他的聲音輕得如同夢囈,卻帶著一種冰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它的命…就是為剿滅長毛而生的…長毛亡…金窟…殉…”
話音落下,如同抽幹了最後一絲力氣。他頹然向後靠去,沉重地陷入太師椅寬大的靠背裏,閉上了那隻布滿血絲的雙眼。
唯有胸膛劇烈的起伏,和額角不斷滲出的冷汗,證明他還活著。
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一種宿命般的蒼涼,如同無形的枷鎖,將他緊緊捆縛。
杭州城,胡府。
這裏的氣氛與金陵的血火、湘西的毀滅截然不同。
臨湖的精舍內,絲竹管弦之聲若有若無地飄蕩,空氣裏彌漫著上等龍井的清香和名貴沉香的幽韻。
胡雪岩,這位名動天下的“紅頂商人”,身著月白色杭綢長衫,正斜倚在鋪著錦墊的紫檀木榻上。
他手裏把玩著一枚溫潤的和田白玉扳指,神情閑適,目光卻銳利如鷹隼,落在麵前一張攤開的巨大紫檀木桌案上。
案頭堆積的不是尋常書卷,而是厚厚一疊疊裝幀精美的賬簿。
墨色飽滿,字跡清晰有力,記錄著龐大商業帝國的每一條脈絡。此刻,他修長的手指正輕輕點在一冊最新呈上的總賬扉頁上。
那頁紙,墨跡猶新,散發著淡淡的鬆煙墨香。最頂端,一行端正的館閣體大字赫然在目:
“湘軍金源匯流總錄·同治三年六月結”
目光向下移動,是幾行核心的摘要:
龍山金窟:本月解送庫平金一萬二千三百兩。
沅江金窟:本月解送庫平金九千八百五十兩。
萬古金窟:本月解送庫平金一萬五千六百七十兩。
合計: 庫平金三萬八千八百二十兩整。
流向:
軍械采買英吉利阿思本艦隊火炮定金):壹萬伍仟兩。
糧秣轉運蘇、浙、皖三省):捌仟兩。
餉銀支放吉字大營、霆軍等):壹萬貳仟兩。
匯通票號備付利銀:叁仟捌佰貳拾兩。
胡雪岩的指尖在那“合計”的數字上輕輕劃過,感受著墨跡微微的凸起。
三萬八千八百二十兩黃金!這冰冷的數字背後,是湘西山腹深處不見天日的黑暗礦洞,是礦工們揮汗如雨、鎬頭撞擊岩石的叮當聲,是熔爐裏晝夜不熄的熊熊烈焰,是江輪船艙底沉重的金箱,更是支撐著前線那支龐大軍隊絞肉機般運轉的、最原始也最強大的動力之源!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難以察覺的、混合著滿足與野心的笑意。
這笑意深沉,如同深潭之水,表麵平靜,內裏卻蘊藏著巨大的旋渦。
這龐大的黃金流,如同一條無形的、永不枯竭的血脈,通過他胡雪岩的手,被精準地泵送到帝國最需要、也最能產生權力的節點。
軍火、糧草、餉銀……每一次流轉,都伴隨著權力的鞏固、版圖的擴張和一張由利益織就的、覆蓋朝野的巨網。
這張網的核心,是他胡雪岩的名字。周寬世在暗處掘金,而他胡雪岩,則在明處點石成金,將這源源不絕的黃金,鍛造成一個前所未有的、盤根錯節的商業與權力帝國。
湘軍的戰旗插到哪裏,他胡雪岩的銀票就流通到哪裏。
湘軍需要什麽,他的商隊就能跨越重洋弄來什麽。
這黃金構築的帝國,其根基,正是深埋在三千裏外湘西群山之下的那三座流金淌銀的秘窟。
精舍外,西湖水波不興,畫舫輕移,一派江南富庶升平的景象。
精舍內,胡雪岩合上那本墨跡猶新的總錄,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
那歎息裏,有對龐大財富掌控的快意,或許,也有一絲對那黃金源頭、對那黑暗礦洞深處無數沉默生命的、早已被財富光芒掩蓋的漠然。
帝國的齒輪在黃金的潤滑下轟然運轉,碾過血肉,也碾過山川。
金陵的血祭與湘西的塌陷,如同命運巨輪上兩個精準咬合的齒牙。
金窟完成了它的使命,如同噬魂盤吞噬了最後的怨魂,在轟然塌陷的巨響中歸於永恒的寂靜。
唯有那墨跡未幹的賬簿,無聲地證明著,曾有一股來自大地深處的黃金洪流,如何被一隻翻雲覆雨的手,鑄成了橫跨軍政商三界的龐然巨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