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推波助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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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治六年秋,肅殺的秋風吹過黃土高原。
    左宗棠已抵達硝煙彌漫的陝甘總督任所,全力鎮壓肆虐的撚軍和日益洶湧的回民起義,焦頭爛額,案牘如山。
    一份來自福州的公函夾雜在緊急軍報中送達西安督府。
    信封上是周寬世熟悉的筆跡,內容主要是匯報船政建設進展:“萬年清”號龍骨鋪設順利,求是堂藝局船政學堂)已招錄首批生徒,與日意格就輪機采購達成新協議雲雲。
    但在信的末尾,周寬世筆鋒一轉,仿佛不經意地提及:
    鄙職近日與閩浙眾商賈晤談,尤以經營西北茶馬絲貨之巨商胡光墉等憂心忡忡。
    彼等言及,河州、西寧等地‘馱馬’馬匹交易)市價陡漲,交易異常頻繁,遠超常年。
    又聞涼州、肅州等處鹽茶關卡‘秤頭’盤剝)日重,商旅怨聲載道,幾至罷市。
    彼等為保巨本,已增派得力夥計沿途探看,並收縮西向商隊規模…竊思商情乃地方治亂之晴雨,如此異動,恐非長久治安之象。
    大人明察秋毫,洞見萬裏,或可稍加留意,以防微杜漸…”。
    這封信,夾雜在枯燥的船政事務中,並未引起幕僚的特別關注。
    但落在左宗棠眼中,卻如一道電光!他本就對河湟地區回部勢力的蠢蠢欲動高度警惕,接到此信,再結合軍中斥候零星的回報和地方官含糊其辭的奏報,一個清晰的判斷躍然心頭——河湟必有大變!
    這“商賈之憂”,恰恰印證了他最深的憂慮。他當機立斷,不顧前線吃緊,從圍攻撚軍的部隊中緊急抽調數營精銳,秘密加強河州、
    西寧方向的防務,並嚴令各地密查回部串聯跡象。
    同時,飛檄蘭州,整飭關防吏治,彈壓擾民。
    周寬世在福州收到胡雪岩密報,得知左宗棠已加強河湟戒備,心中稍安。
    影密局提供的“商情”,雖不能改變曆史事件的發生河湟事變終將爆發),卻如同一塊投入水中的石頭,提前激起了漣漪,讓曆史的承受者有了更充分的準備時間。
    同治七年春,河湟烽煙果然衝天而起,回軍勢大。
    然而,由於左宗棠提前布防,反應迅速,回軍未能如曆史上那般勢如破竹地席卷整個河湟地區,戰局被初步遏製在幾個要點,為左宗棠調集主力圍剿爭取了寶貴時間。
    消息傳回福州,沈葆楨正為進口鍋爐鋼板的質量問題與日意格據理力爭,聞訊隻是歎息一聲“西北多艱”。
    唯有深夜書房中的周寬世,對著密報上河州戰況的“茶言”,默然良久。
    曆史的洪流依然洶湧,影密局所能做的,隻是在那滔天巨浪的邊緣,悄然壘起一道小小的減波堤。
    時間在東南的錘聲與西北的號角聲中飛逝。
    船廠的幹船塢裏,“萬年清”號的巨大木殼漸漸成形,蒸汽機的轟鳴日益響亮。而影密局的網絡,也在戰火中淬煉得更加堅韌、深入。
    同治十年秋,肅州城外,臨時征用的巨大倉場煙塵彌漫。
    堆積如山的糧袋、草料、軍械在驕陽下曝曬,散發出穀物、幹草和鐵鏽混合的濃烈氣味。
    嘈雜的人聲、牲畜的嘶鳴、車軸的吱呀聲、監工的皮鞭呼嘯和粗野嗬斥混作一團。
    新任西征糧台總管袁保恒,頂戴下的臉被焦慮和西北風沙刻滿溝壑,手持馬鞭,在一堆剛卸下卻胡亂堆放、
    邊角已受潮的軍械箱旁暴跳如雷,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幾個州縣小吏慘白的臉上:
    “混賬!入庫簿冊和實物差了一成二!損耗?放你娘的屁!從涼州運到這裏才幾天?路上被耗子啃掉一成二?!還有這些火藥!看看!箱角都結塊了!你們就是這樣給大軍辦差的?左帥的軍法,是紙糊的嗎?!誤了軍機,老子先砍了你們!”
    就在這混亂不堪、袁保恒幾近崩潰的時刻,一隊風塵仆仆卻護衛精悍的騾車駛入倉場。
    為首一人,身著簇新的寶藍杭綢長衫,麵容清臒,眼神銳利沉穩,正是胡雪岩的心腹大掌櫃、亦是影密局在西北的核心“影目”之一——柳逢春。
    他利落地跳下車,對著暴怒的袁保恒從容一揖,笑容溫潤得體:“袁大人息怒!小的是杭州阜康錢莊胡東家派來的管事柳逢春。
    奉東家之命,特押運一批上好金華火腿、紹興陳年花雕,犒勞前線將士!些許心意,慰勞大人及諸位辛苦,不成敬意。”
    他手一揮,護衛們立刻從車上抬下幾個沉甸甸、散發著火腿鹹香和酒壇泥封氣息的箱子。
    袁保恒一愣,怒氣被這意外的“犒勞”打斷,阜康胡雪岩的名頭在西征大營如雷貫耳。
    柳逢春趁機上前一步,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入耳:
    “袁大人為國操勞,夙夜匪懈,實乃我輩楷模!小的來時,東家特意囑咐,說肅州轉運事務千頭萬緒,繁劇異常,恐大人手下得力人手不足。我阜康在肅州經營多年,倉房夥計、賬房先生,倒也粗通糧秣倉儲、防潮防鼠、賬目清點這些微末之技。若蒙大人不棄,可借調些人手過來,專司倉場清點、看護、賬目登記之責,也算為大軍略盡綿薄之力。工錢、飯食,一應開銷,皆由我號承擔,絕不給大人添一絲麻煩。”
    他目光誠懇地掃過那些堆得搖搖欲墜的糧袋和受潮的火藥箱,意思不言自明。
    袁保恒看著眼前這位氣度從容、言語得體的大掌櫃,又瞥了一眼混亂不堪、效率低下的倉場和那幾個瑟瑟發抖、不堪重用的本地小吏,一股巨大的疲憊與無奈湧上心頭。
    他深知糧台積弊如山,自己初來乍到,兩眼一抹黑,左帥催逼糧械又急如星火。阜康主動送上門來的這些現成的、訓練有素的人手,簡直是解了燃眉之急!至於這些商人是否另有所圖?是否想借機窺探軍資?此刻已顧不得了!隻要糧械能看管好,損耗降下來,按時運往前線,其他的,都可暫時擱置。
    “……如此,”袁保恒長長籲出一口濁氣,語氣緩和下來,帶著一絲如釋重負,“有勞柳掌櫃和胡東家了!阜康急公好義,本官記下了!”
    柳逢春笑容更深,帶著商人特有的圓融:“大人言重了!為國分憂,正是商賈本分!”
    他轉身,對身後一個穿著青布短褂、麵相憨厚木訥、眼神卻異常沉靜內斂的中年漢子吩咐道:“老徐,帶我們的人,立刻接手東三倉、西五垛的清點登記!那批受潮的火藥,單獨辟出幹燥通風之處,仔細攤晾!按阜康的老規矩,賬目日清日結,筆筆分明,一式兩份,一份報我核查,一份呈袁大人過目!”
    “是,大掌櫃!”老徐應聲幹脆,毫無拖泥帶水。他手一揮,幾十個同樣穿著統一青布短褂、動作麻利、沉默寡言的夥計立刻如同精密的齒輪,無聲而高效地散開,迅速融入這混亂的機器。
    他們自帶賬冊、算盤、防潮油布、封箱麻繩和火漆工具,訓練有素地開始工作。混亂的場麵肉眼可見地變得有序起來。
    糧袋被重新碼放整齊,苫蓋嚴密;受潮的火藥被搬到通風棚下攤開;賬房內算盤珠響成一片,筆走如飛。
    老徐本人更是親自爬上高高的糧垛,仔細檢查苫蓋的草席,指揮夥計修補破損,動作嫻熟得像幹了半輩子倉場的老把式。
    袁保恒看著眼前這煥然一新的效率,緊繃的神經終於鬆弛下來,連日來的焦慮仿佛也消散了大半。
    他並不知道,這個看似木訥忠厚的老徐,是影密局深耕肅州多年、資曆最深的“影目”之一,手下掌控著數十條深入市井、驛站、腳行乃至底層綠營兵營的“影線”。
    阜康的人進入倉場,不僅是為了提高效率,更是為了將影密局的耳目,直接嵌入西征大軍最核心的後勤命脈之中。
    每一袋糧食的最終流向,每一箱彈藥的損耗記錄,甚至倉場官吏、兵丁的牢騷抱怨、私下交易,都將被那雙看似渾濁實則無比銳利的眼睛默默記錄,化作一行行冰冷的“茶鹽絲銀”密語,匯入那奔流不息的信息網絡,最終流向東南海濱那間徹夜不熄的書房。
    西征大軍的命脈,在某種程度上,已悄然置於影密局的視野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