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老子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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鹹豐四年,七月的嶽州,熱得令人窒息。
空氣黏稠滾燙,仿佛凝固的銅汁,沉沉壓在每一個湘軍士卒的肩頭。
城頭太平軍的黃旗在烈日下紋絲不動,如同烙鐵,燙在遠處王鑫老湘營將士焦灼的心上。
湘江蒸騰起的水汽與遠處城垣下未熄的硝煙混在一處,模糊了視線,更模糊了生死的界限。
“轟隆!轟隆!”
湘軍土炮噴吐著濃煙和怒火,笨重的彈丸砸在嶽州城高聳的磚牆上,沉悶的爆響如同巨錘擂擊大地,激起一片片煙塵碎石,卻終究撼動不了那沉默的龐然大物。
王鑫,這位老湘營的統領,立在臨時壘起的土台之上,粗布短褂早已被汗水浸透,緊貼在精瘦的脊背上。
他緊抿著幹裂的嘴唇,眉間刻著深重的溝壑,目光死死鎖住城頭那麵巨大的“太平天國”杏黃旗——它像一道符咒,鎮住了湘軍連日來如潮的攻勢。
“統領,不能再這樣填人命了!”副將聲音嘶啞,帶著絕望的顫抖,“雲梯根本靠不上去!城上炮子、滾木礌石……兄弟們一片片倒啊!”
王鑫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沒說話,隻是那握緊佩刀刀柄的手,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泛出死白。
他何嚐不知?每一次衝鋒,都是把血肉之軀投入那架名為“攻城”的恐怖磨盤。
視線艱難地掃過陣前,那些匍匐在焦土和屍骸之間的身影,一張張年輕的臉龐被硝煙熏黑,被恐懼和疲憊扭曲,卻又被一種近乎麻木的決絕所覆蓋。
其中兩道身影,格外挺拔堅韌,如同亂石灘上不肯倒下的勁鬆——劉厚榮、劉鬆山兄弟。
劉厚榮正半跪在一麵殘破的藤牌後,目光銳利如鷹隼,穿透彌漫的煙塵,死死釘在城頭垛口。
他伸手,將胸前粗布褂裏襯著的一塊冰涼的鐵護心鏡用力按了按,動作沉穩有力。
這冰冷的觸感,仿佛能稍稍壓住胸腔裏那團因久攻不下而熊熊燃燒的焦灼烈火。
弟弟劉鬆山就緊挨在他身後,年輕的臉上汗水混著灰土淌下幾道清晰的痕跡,他下意識地舔了舔幹裂出血的嘴唇,聲音嘶啞地問:
“哥,這鬼城…真啃不動了?”
劉厚榮沒有回頭,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磐石般的力量:“啃不動也得啃!這是嶽州!是咽喉!”
他猛地指向城頭,“瞧見那垛口沒有?火銃剛放過一輪,裝藥的空檔!就現在!”
最後一個字如同炸雷,他人已如離弦之箭,猛然從掩體後暴起,“老湘營,跟我上!奪了這鬼門關!”
“殺!”
這聲怒吼仿佛點燃了引信,憋屈了許久的湘勇們瞬間爆發出決死的呐喊。
劉厚榮身先士卒,一手擎盾,一手緊握寒光閃閃的長刀,迎著城頭再次響起的零星銃聲和雨點般砸落的碎石,向著那道象征著死亡和功勳的城牆猛撲過去。
劉鬆山緊隨兄長,雙目赤紅,手中鋼刀同樣發出嗜血的嗡鳴。
兄弟二人,如同兩道劈開死亡荊棘的閃電,瞬間突入那片被血與火反複犁過的死亡地帶。
雲梯再次在慘烈的嚎叫和飛濺的血肉中被豎起,搖搖晃晃地搭上嶽州城那浸透血汙的磚牆。
城上,太平軍士兵猙獰的麵孔清晰可見,滾燙的桐油、巨大的擂石、密集的箭矢和鉛子,如同地獄傾瀉的瀑布,無情地衝刷下來。
“呃啊——!”
慘叫聲此起彼伏,攀爬的湘軍如同下餃子般墜落。
劉厚榮緊貼著冰冷的梯身,粗糲的木頭摩擦著他的手臂和臉頰,留下道道血痕。
一塊巨大的擂石裹挾著風雷之勢當頭砸落!千鈞一發之際,劉厚榮猛地將身體向側翼雲梯一蕩,險之又險地避開。
那擂石幾乎是擦著他的後背呼嘯而下,將下方一名剛攀上幾階的年輕湘勇瞬間砸成一團模糊的血肉。
濃烈的血腥味和內髒破裂的惡臭猛地衝入鼻腔。
劉厚榮胃裏一陣翻江倒海,但眼中決然的光芒沒有絲毫動搖。
他利用這短暫的間隙,口銜鋼刀,猿猴般向上猛躥數步,竟奇跡般地接近了垛口!
“狗韃子,受死!”一聲暴喝從城頭炸響,一個身材魁梧、頭裹黃巾的太平軍悍卒探出大半身子,手中一柄沉重的開山斧帶著開碑裂石之力,狠狠朝劉厚榮頭頂劈來!
生死隻在毫厘!劉厚榮猛地吸氣,全身肌肉瞬間繃緊如鐵。
他沒有格擋,反而在斧刃劈落的瞬間,將身體向側前方不可思議地一扭一送!
斧刃帶著刺耳的破空聲,幾乎是貼著他後背的粗布軍服斬落,重重砍在雲梯橫木上,木屑紛飛!而劉厚榮這搏命般的一送,已將他半個身子送上了垛口!
那悍卒一擊落空,重心不穩,驚愕之色剛浮現在臉上,劉厚榮口中的鋼刀已閃電般落入手中!
刀光如匹練驚鴻,帶著劉厚榮全身的力量和搏命的氣勢,自下而上,斜撩而起!
“噗嗤!”
刀刃撕裂皮肉、劈開鎖骨的悶響令人牙酸。
刀鋒過處,熱血如噴泉般激射而出,濺了劉厚榮滿頭滿臉,溫熱的腥鹹瞬間模糊了視線。
那悍卒難以置信地瞪圓了雙眼,巨大的身軀晃了晃,沉重的開山斧脫手墜落城下,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他自己也如同被伐倒的巨木,轟然向後栽倒。
“大哥!”劉鬆山的聲音帶著狂喜和難以置信的激動從下方傳來。
他親眼目睹了兄長這驚險絕倫、悍勇無匹的登城一幕,熱血瞬間衝上頭頂,攀爬的速度更快了!
劉厚榮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汙,顧不上喘息,回身朝下方嘶吼:“鬆山!快!上來!”
他一手死死抓住垛口的磚石,另一隻手奮力將沉重的雲梯向自己這邊拖拽,試圖為弟弟和其他兄弟打開這用命換來的缺口。
刀鋒上的熱血沿著手臂蜿蜒流下,滴落在滾燙的城磚上,滋滋作響,轉瞬化作暗紅的印記。
就在這電光石火的刹那,異變陡生!
劉厚榮身後那片剛剛被他用鮮血撕開的垛口內側,陰影之中,一張冰冷的麵孔如同鬼魅般浮現。
那是一名太平軍的神射手,他手中的鳥銃早已裝填完畢,黑洞洞的銃口在混亂中無聲無息地抬起、
瞄準,動作沉穩得令人心寒。目標,正是那個背對死亡、奮力拖拽雲梯的湘軍悍將!
“哥——!後麵!!”劉鬆山撕心裂肺的狂吼如同炸雷,從下方猛地劈來!
劉厚榮全身的汗毛在那一瞬間倒豎!一股冰寒刺骨的死亡預感,比城頭的冷風更凜冽地穿透了他滾燙的脊背!
他幾乎是憑借無數次血戰淬煉出的本能,在聽到弟弟示警的同時,身體已做出反應——猛地向側麵擰轉!
“砰——!”
沉悶的銃聲在城頭嘈雜的喊殺聲中並不響亮,卻帶著致命的宣告。
劉厚榮隻覺得右肩胛骨處像是被一柄燒紅的巨大鐵錐狠狠鑿中!
一股難以想象的巨力將他向前猛地推搡!
他口中噴出一股滾燙的腥甜,身體完全失去了控製,如同斷線的木偶,朝著城牆外側那令人眩暈的虛空翻倒下去!
“大哥——!!!”劉鬆山的嘶吼帶著哭腔,絕望得變了調。
墜落!風聲在耳邊淒厲地呼嘯,城牆、煙塵、血色的天空在眼前瘋狂旋轉。
就在這生死須臾之際,一隻青筋暴起、沾滿血汙的手,如同鐵鉗般死死抓住了垛口外緣一塊凸起的粗糙城磚!
指甲瞬間崩裂,鮮血順著磚縫蜿蜒流下。劉厚榮的身體重重地撞在堅硬冰冷的城牆上,五髒六腑仿佛都移了位,劇痛讓他眼前陣陣發黑,但他那隻手,卻如同焊在了磚石上,死死地吊住了自己搖搖欲墜的生命!
他懸在城牆外壁,像一片狂風中隨時會飄零的落葉。
右肩的傷口血肉模糊,鉛丸的劇毒和巨大的衝擊力讓他整條右臂完全失去了知覺。
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牽扯著肺腑,帶來撕心裂肺的疼痛。
冷汗混著血水,模糊了視線,隻能看到下方弟弟劉鬆山那張因極度驚恐和絕望而扭曲變形的臉。
“哥!撐住!我來了!”劉鬆山目眥欲裂,瘋了似的向上攀爬,淚水混著汗水在他年輕的臉龐上肆意橫流。他恨不得肋生雙翅!
然而,城頭的太平軍豈會放過這千載良機?垛口處,幾張獰笑的臉探了出來,冰冷的刀鋒和長矛的寒光對準了那個懸在城牆外、如同活靶子般的湘軍軍官。
“殺了他!”一聲冷酷的命令響起。
劉厚榮猛地抬頭,沾滿血汙的臉上,那雙眼睛卻燃燒著不屈的火焰!
就在一支長矛帶著惡風狠狠刺向他麵門的瞬間,他吊在城磚上的左手驟然發力,身體竟借著這微弱的支撐,向側麵蕩開!
長矛擦著他的額角刺空,矛尖在磚石上劃出一溜火星!
“湘人血勇,豈畏爾等鼠輩!”劉厚榮嘶聲咆哮,聲音沙啞卻裂石穿雲!他左手緊握的長刀猛地向上揮斬!
“鐺!”
火星四濺!刀鋒精準地劈開了一支捅向他肋部的長矛木杆!
斷裂的矛頭無力地墜落。同時,他雙腿猛地蹬踏城牆,身體險之又險地避開了另一柄當頭劈下的鋼刀!
刀鋒砍在城磚上,碎石飛濺!
這不可思議的絕境反擊,竟讓垛口上的太平軍動作一滯,顯露出刹那的驚愕。
趁此間隙,劉鬆山終於不顧一切地攀上了垛口!
“大哥!”劉鬆山狂吼著,手中鋼刀化作一片暴烈的光幕,不要命地砍向垛口內側的敵人,硬生生將幾個試圖再次攻擊劉厚榮的太平軍逼退數步。
他撲到垛口邊緣,一手死死抓住兄長的手臂,用盡全身力氣向上拖拽,“上來!快!”
劉厚榮的左臂被弟弟抓住,一股巨大的力量傳來。
他咬碎了鋼牙,額頭青筋如蚯蚓般暴突,僅憑左手和蹬踏城牆的雙腿,爆發出生命最後、最璀璨的力量!
他竟硬生生地一寸寸將自己沉重的身軀,從死亡深淵的邊緣重新拉回了垛口!
當他的身體終於翻過垛口,重重摔在城頭滾燙的磚地上時,他急促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嘶鳴,每一次呼氣都噴出血沫。
右肩的傷口在劇烈動作下再次崩裂,鮮血汩汩湧出,迅速染紅了他身下的地麵。
左臂因剛才的爆發和墜落的衝擊,此刻也劇痛難當,微微顫抖。但他右手的長刀,卻依舊死死地握在左手中,刀尖拄地,支撐著他搖搖欲墜的身體不肯倒下。
那眼神,如同受傷的猛虎,掃視著周遭蠢蠢欲動的敵人,帶著令人心悸的凶悍。
“哥!你的傷…”劉鬆山看著兄長慘烈的模樣,聲音哽咽,心如刀絞。
“死不了!”劉厚榮猛地打斷他,聲音嘶啞卻斬釘截鐵。
他目光掃過城頭這片小小的、剛剛被他們兄弟以命相搏撕開的立足點。
更多的太平軍正從兩側的城牆馬道和藏兵洞中蜂擁而出,如同黑色的潮水,黃巾攢動,刀矛如林,殺氣騰騰地圍攏過來。
而他們身後,除了幾個同樣渾身浴血、勉力爬上城頭、卻已陷入重圍的湘勇,再無援兵!
登城的雲梯,早已在密集的攻擊下折斷燃燒。
孤城絕地!他們兄弟二人,連同幾個幸存的湘軍勇士,竟如幾顆被狂風巨浪拋上礁石的沙礫,瞬間陷入了太平軍汪洋大海般的重重包圍!
“王統領的信號!撤!快撤!”一個滿臉是血的湘勇指著城外遠處山坡上突然急促搖動的令旗,絕望地嘶喊著。
那令旗的擺動,如同溺水者最後的掙紮。
撤退!這冰冷的命令意味著什麽,城頭上每一個血戰的湘軍都心知肚明——城下大營必然遭遇了不測!
他們這些衝上城頭的人,已被徹底拋棄,成了斷後的棄子,陷入十死無生的絕境!
絕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噬咬上每一個人的心髒。
一個年輕的湘勇看著周圍密不透風的黃巾人潮,聽著那越來越近、如同海嘯般的喊殺聲,精神徹底崩潰了。
“完了…全完了…”他手中的刀“當啷”一聲掉落在地,整個人癱軟下去,眼神渙散,放棄了最後的抵抗。
“站起來!撿起你的刀!”一聲炸雷般的怒吼在他耳邊響起。
是劉厚榮!他拄著刀,一步一頓地走到那癱軟的士兵麵前,染血的臉上沒有任何對死亡的恐懼,隻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和不容置疑的威嚴。
他左手的刀尖猛地指向那士兵掉落的鋼刀,刀尖猶自滴著敵人的血。
“湘鄉的漢子,死也要死得像個爺們!把刀拿起來!殺一個夠本,殺兩個有賺!讓這些發匪看看,什麽是老湘營的骨頭!”
那士兵被這吼聲震得渾身一顫,渙散的目光接觸到劉厚榮那雙燃燒著不屈火焰的眼睛,一股莫名的血氣猛地衝上頭頂。
他怪叫一聲,抓起地上的刀,踉蹌著站起,眼中重新燃起瘋狂的光芒。
劉厚榮不再看他,猛地轉向弟弟劉鬆山,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不容抗拒的鐵令:
“聽著,鬆山!待會兒我們向西側衝!那邊是甕城角樓,牆高,賊兵相對少些!我斷後,你帶著還能動的兄弟,給我拚死衝下去!這是軍令!”
“不!哥!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劉鬆山雙目赤紅,死死抓住兄長的胳膊,指甲幾乎要嵌入皮肉。他怎能拋下兄長獨自逃生?
“放屁!”劉厚榮猛地甩開他的手,力道之大讓劉鬆山一個趔趄。
他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弟弟,裏麵是兄長如山的威嚴,更是近乎哀求的托付:
“劉家的香火不能絕!錦棠才十歲!他才十歲啊!”
最後幾個字,他是從喉嚨深處嘶吼出來的,帶著滾燙的血沫。
“帶他走!帶他活出個人樣來!替我…替我看著錦棠長大成人!這是你欠我的!是軍令!”
他猛地將弟弟狠狠推向那幾個聚攏過來的湘勇方向,自己卻霍然轉身,用那傷痕累累卻依舊挺直如鬆的脊背,對著如潮水般湧來的黃巾敵軍,橫刀而立!
“老湘營的弟兄們!”劉厚榮的聲音如同瀕死巨獸的咆哮,竟壓過了城頭震天的喊殺,“隨我——殺賊——!!”
最後一個“賊”字出口,他整個人已化作一道決絕的血色閃電,不退反進,悍然撲向那無邊無際的敵潮!
他不再防守,左臂運刀,刀光潑灑,帶著一股同歸於盡的慘烈!刀鋒過處,一名挺矛刺來的太平軍士兵咽喉瞬間被切開,鮮血狂噴!
他毫不停留,身體猛地矮身旋轉,長刀化作一道橫掃的死亡弧光,“噗噗”兩聲悶響,兩名圍上來的敵軍小腿齊膝而斷,慘叫著栽倒!
他完全不顧自身,刀刀皆是搏命!一杆長槍趁機刺入他的左肋,他竟不閃不避,反而迎著槍尖猛地向前一衝!
那持槍的太平軍士兵被他這悍不畏死的舉動驚得一愣,劉厚榮的刀鋒已帶著他最後的力氣,狠狠劈入了對方的頭顱!
溫熱的腦漿和鮮血濺了他滿頭滿臉,而左肋的長槍也穿透而出,槍尖帶著淋漓的血肉從他後背透出!
“呃啊——!”劉厚榮發出一聲非人的痛吼,身體猛地一顫,卻硬生生沒有倒下!
他拄著插入敵人頭顱的長刀,單膝跪地,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出大股的血沫。
血,從他右肩的銃傷、左肋的貫穿傷、以及身上無數崩裂的傷口中奔湧而出,迅速在他身下匯成一片刺目的猩紅窪地。
“大哥——!”劉鬆山目睹兄長這慘烈到無法形容的一幕,心膽俱裂!
他發出野獸般的嚎叫,揮刀就要不顧一切地衝過去。
“走——!!!”劉厚榮猛地抬頭,沾滿血汙和腦漿的臉上,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死死地釘在弟弟身上,裏麵是兄長如山般的命令,是至死不休的托付!
“帶錦棠…活出人樣…走啊——!”他用盡最後的力氣嘶吼,聲音如同破碎的銅鑼,卻帶著穿透靈魂的力量。
同時,他沾滿鮮血的左手猛地伸入自己早已被血染透的粗布軍服前襟,掏出一件硬物,用盡最後的力氣,狠狠拋向劉鬆山的方向!
那東西帶著血滴,劃過一個短促的弧線,“當啷”一聲落在劉鬆山腳邊的磚地上,正是那塊被鮮血浸透、邊緣甚至微微變形的鐵護心鏡!
劉鬆山渾身劇震,如同被雷電劈中!他看清了那護心鏡上深深的凹痕,正是方才城下那致命一銃留下的印記!
是這塊冰冷的鐵片,在千鈞一發之際,稍稍偏移了致命的鉛丸,才讓兄長得以撐到此刻,才讓這最後的托孤得以完成!
“啊——!!!”巨大的悲痛、憤怒、不甘,還有那如山般沉重的責任,瞬間衝垮了劉鬆山的理智。
他發出一聲泣血的狂嘯,如同受傷的孤狼。
在兄長那燃燒生命換來的短暫空隙裏,他猛地彎腰,一把抓起地上那枚染血的、尚帶著兄長體溫的冰冷護心鏡,死死攥在掌心!
那冰冷的鐵片,此刻卻像烙鐵般燙著他的手心,燙著他的心!
他最後看了一眼那堵在敵潮前,如同血鑄豐碑般拄刀不倒的兄長背影——那背影在無數攢動的黃巾和寒光閃閃的刀矛中,顯得如此孤獨,卻又如此頂天立地!
“走!”劉鬆山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個泣血的字眼,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他猛地轉身,將那塊護心鏡狠狠塞進自己同樣染血的懷中,緊貼著心髒的位置。
冰冷的鐵片下,那顆心在瘋狂地跳動,每一次搏動都帶來撕裂般的痛楚和無窮的力量。
他不再看身後那注定成為修羅場的城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住西側那唯一可能殘存一絲生機的甕城角樓方向。
“想活命的,跟我衝!”劉鬆山的吼聲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瘋狂,率先揮舞著已經崩裂卷刃的鋼刀,朝著西側敵陣相對薄弱之處,如同瘋虎般撲了過去!
剩下的幾名湘勇被這絕境中的爆發所感染,也發出絕望的呐喊,緊隨其後,用身體撞向那片死亡的荊棘!
刀光!血光!嘶吼!慘叫!骨頭碎裂的聲響!兵刃切入肉體的悶響!所有聲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曲慘烈到極致的死亡交響。劉鬆山狀若瘋魔,刀鋒所向,竟無人能擋其片刻鋒芒!
他根本不顧砍向自身的刀劍,隻求用最快的速度,用最凶狠的劈斬,在敵群中撕開一道血路,一道兄長的血與命換來的血路!
一道刀光閃過,他左臂瞬間多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鮮血噴湧!
他恍若未覺,反手一刀將偷襲者的半個腦袋削飛!
一杆長矛刺穿了他的小腿,他踉蹌一步,竟硬生生用蠻力將長矛從敵人手中奪過,順勢將矛杆狠狠捅入另一名敵人的胸膛!
他完全成了一個血人,自己的血和敵人的血混在一起,每一步都留下一個觸目驚心的血腳印!
終於!付出了又一名湘勇倒斃的代價,劉鬆山帶著最後兩個同樣傷痕累累的士兵,如同血葫蘆般,衝破了太平軍在西側角樓下最後一道薄弱的阻攔!
眼前,是陡峭的城牆內壁和下方混亂的街巷!
“跳!”劉鬆山沒有絲毫猶豫,嘶啞地吼出這個字,縱身便從數丈高的城牆上朝著下方一片低矮的民房屋頂躍下!
風聲在耳邊呼嘯,下墜的感覺令人窒息。
身體重重砸在鋪著厚厚灰土的茅草屋頂上,發出沉悶的巨響。
巨大的衝擊力讓他眼前一黑,五髒六腑仿佛都移了位,左肋傳來一陣鑽心的劇痛,不知斷了幾根骨頭。
他喉頭一甜,一股鮮血猛地噴了出來。但他掙紮著,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手腳並用地從那幾乎被砸塌的屋頂上滾落,重重摔在一條狹窄、堆滿雜物的後巷泥地上。
巷子裏彌漫著垃圾和血腥混合的惡臭。
他艱難地抬起頭,透過模糊的視線,隻看到城頭那片被血與火映紅的天空下,隱約有一道拄刀屹立的、不屈的身影,被無數攢動的黃巾和閃爍的刀光徹底吞沒……
那道身影消失的瞬間,劉鬆山仿佛聽到了自己心髒碎裂的聲音。
他猛地低下頭,將臉深深埋進肮髒冰冷的泥土裏,肩膀劇烈地抽搐著,發出如同受傷野獸般壓抑到極致的嗚咽。
滾燙的淚水混著血汙,無聲地砸落在塵埃裏。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一瞬,也許是一個世紀。
巷子外傳來太平軍搜捕的呼喝聲和雜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劉鬆山猛地抬起頭!臉上淚痕血汙縱橫交錯,但那雙眼睛裏的茫然和劇痛,已被一種近乎實質的冰冷火焰所取代。
那火焰,是兄長最後燃燒生命點燃的,是無數袍澤血染嶽州催生的,是懷中那塊染血護心鏡烙下的!
他掙紮著,用那柄已經砍得如同鋸齒般的長刀支撐著身體,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每動一下,全身的傷口都在瘋狂地叫囂著劇痛,左肋的斷骨更是刺入皮肉。
但他站得筆直,如同兄長在城頭最後的背影!
他最後望了一眼嶽州城頭那片依舊被血色和濃煙籠罩的天空,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仿佛在向那片埋葬了兄長和無數袍澤英魂的焦土告別。
然後,他猛地轉身,拖著那條被長矛洞穿、血流如注的傷腿,一步一個血印,踉蹌卻無比堅定地,一頭紮進了後巷更深、更濃的黑暗之中。
巷子狹長幽深,如同通往地獄的甬道,但他懷中緊貼心髒的那塊冰冷鐵片,卻源源不斷地傳來一種奇異的力量,支撐著這具瀕臨破碎的軀體,朝著黑暗深處,朝著那渺茫的、唯一的生路,朝著那個叫劉錦棠的十歲孩童所在的方向,亡命奔去……
巷外追兵的呼喝聲被甩在身後,漸漸模糊。
天空,不知何時裂開了一道縫隙,一縷慘白無力的陽光,穿透濃重的硝煙,短暫地照亮了這條汙穢的小巷。
那光,恰好落在劉鬆山剛剛滴落的那灘尚未凝固的、混合著淚水的血泊之上,反射出一點微弱卻執拗的紅光,如同黑暗深淵裏,一粒不肯熄滅的火種。
湘鄉劉家的祠堂裏,燭火在穿堂風中搖曳不定,將先祖牌位的陰影拉得忽長忽短。
年僅十歲的劉錦棠,穿著一身明顯過於寬大的粗布孝服,孤零零地跪在冰冷的蒲團上。
小小的身軀挺得筆直,卻掩不住那份單薄和茫然。
他抬起頭,烏黑的大眼睛映著跳動的燭光,懵懂地望著最上方那塊簇新、卻還未來得及鐫刻任何名諱的空白靈位。
空氣裏彌漫著香燭燃燒的氣息和一種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悲傷。
門外傳來沉重的、一深一淺的腳步聲。一個身影擋住了門口的光。劉錦棠回過頭。
門口站著的人,是劉鬆山。他回來了。帶著一身仿佛永遠也洗不淨、深入骨髓的血腥氣,帶著滿身猙獰的、尚在滲血的繃帶,更帶著一種讓整個祠堂的空氣都瞬間凍結的、如同萬載寒冰般的死寂。
他身上的粗布衣服破爛不堪,沾滿幹涸發黑的血跡和泥土,左臂用一條撕下的、同樣肮髒的湘軍袖標草草吊在胸前。
臉上胡子拉碴,眼窩深陷,顴骨高高凸起,那雙曾經銳利如鷹隼的眼睛,此刻卻像兩口深不見底的枯井,裏麵翻湧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色風暴和刻骨銘心的劇痛,唯獨沒有淚。
他的目光,緩緩地、沉重地掃過祠堂裏聞訊趕來、臉上交織著悲痛與惶恐的族老們,最後,如同被無形的鎖鏈牽引,死死地釘在了那個小小的、穿著孝服的身影上——劉錦棠。
劉鬆山動了,他拖著那條幾乎被廢掉、每走一步都帶來巨大痛苦的傷腿,一步一步,極其艱難地挪向那個跪在蒲團上的孩子。
腳步聲在寂靜的祠堂裏回響,沉重得如同悶鼓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終於,他停在了劉錦棠麵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陰影,幾乎完全籠罩了那個小小的孩子。
他沒有說話,隻是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彎下他那傷痕累累、仿佛隨時會散架的腰身。
每一次彎曲,都伴隨著骨骼不堪重負的細微聲響和繃帶下滲出的新鮮血跡。
祠堂裏一片死寂,隻有燭火燃燒的劈啪聲和劉鬆山粗重壓抑的喘息。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那隻艱難伸向懷中的、纏著肮髒繃帶的手。
那隻手顫抖著,帶著一種近乎痙攣的力量,緩緩地從懷中掏出一件東西。
那是一塊鐵片,邊緣扭曲變形,布滿了刀砍斧鑿般的劃痕,中心處一個觸目驚心的深深凹坑。
整塊鐵片被一層厚厚的、凝固發黑的血垢所包裹,在昏暗的燭光下,散發出一種令人心悸的暗沉光澤,濃烈的血腥氣瞬間在祠堂彌漫開來。
劉鬆山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地盯著那塊染血的護心鏡,眼神複雜到極點——有撕心裂肺的痛楚,有焚天煮海的恨意,更有一種近乎虔誠的、沉重的托付。
他喉結劇烈地滾動了幾下,仿佛要將湧上來的什麽東西硬生生咽回去。
最終,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隻是用那隻纏滿繃帶的手,極其緩慢地、卻又帶著千鈞之力,將那塊冰冷、沉重、浸透兄長鮮血的鐵片,輕輕放入了劉錦棠那雙小小的、茫然攤開的手掌之中。
冰冷的、帶著鐵鏽和血腥氣的觸感,瞬間傳遞到劉錦棠的手心,讓他小小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
他低下頭,困惑又有些害怕地看著手中這塊奇怪的、沉甸甸的、散發著可怕氣息的鐵片。
“這是……”一個族老聲音發顫,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恐。
劉鬆山沒有回答,他依舊維持著那個艱難彎腰的姿勢,目光從護心鏡上移開,重新落回劉錦棠仰起的、稚嫩而茫然的小臉上。
他那雙枯井般的眼睛裏,那翻騰的血色風暴似乎平息了一瞬,隻剩下一種令人心碎的、沉重到無法言喻的悲傷,和一種近乎燃燒的決絕。
“你爹……”劉鬆山的聲音終於響起,嘶啞幹裂,仿佛砂紙在粗糙的木頭上摩擦,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帶血的胸腔裏硬生生擠出來,“…留給你的。”
話音落下的瞬間,劉鬆山一直死死壓抑在身體深處的某種東西,仿佛終於衝破了堤壩。
他猛地直起腰,動作牽動了全身的傷口,劇痛讓他眼前一黑,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幾乎栽倒。
但他用那柄當拐杖拄著的卷刃長刀死死撐住了地麵!他不再看任何人,不再看那塊染血的鐵片,更不再看那小小的、捧著“遺物”的孩子。
他猛地轉過身,拖著那條殘腿,一步一頓,異常艱難卻又異常堅定地朝著祠堂外那片濃重的黑暗走去。
“鬆山!你的傷……”一位族老焦急地喊道。
劉鬆山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也沒有回頭。
隻有他那嘶啞得如同破鑼、卻帶著斬斷一切牽絆般決絕的聲音,穿透祠堂沉重的空氣,冰冷地砸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傷?死不了!”
“我這條命…是欠下的!”
“欠下的血債…得用血來還!”
“嶽州…太平軍…發匪…一個…都跑不了!”
腳步聲漸漸消失在門外的黑暗裏,如同沉重的鼓點漸行漸遠。
祠堂內,燭火依舊搖曳,光影幢幢。那塊靜靜躺在劉錦棠小小手掌中的染血護心鏡。
在昏黃的光線下,中心那處深深的凹痕,宛如一隻永不閉合的、凝視著複仇之路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