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血洗靈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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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治八年秋,凜冽的寒風裹挾著西北特有的粗礪沙塵,刀子般刮過靈州城外那片死寂的荒原。
天幕低垂,鉛灰色的雲層沉甸甸地壓在頭頂,仿佛隨時要塌陷下來,將這片浸透了血與恨的土地徹底碾碎。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焦糊味,混雜著若有若無的、尚未完全散盡的硝煙氣息和一種更深的、源自土地的腥甜——那是死亡經久不散的味道。
劉鬆山勒馬於一座矮坡之上,冰冷的鐵甲覆著一層薄薄的黃塵。
他身形魁梧,麵容如刀劈斧鑿般棱角分明,此刻卻凝固成一塊沉默的頑石,唯有那雙深陷的眼窩裏,燃燒著兩簇壓抑到極致的火焰。
他身後,是如同黑鐵洪流般肅立的湘軍步卒,刀槍如林,沉默無聲,隻有旗幟在朔風中獵獵作響,撕裂著凝重的空氣。
連日血戰,袍澤的屍骨填滿了溝壑,更深的刺,卻紮在劉鬆山的心底——新婚不久、隨軍輾轉至此的妻子芸娘,就在昨夜突圍傳遞軍情的途中,杳無音訊。
一股冰冷徹骨的不祥預感,像毒蛇般纏繞著他的心髒,越收越緊。
“報——!” 一騎斥候自前方塵煙中狂奔而來,馬蹄聲急促得如同瀕死者的心跳。
那斥候滾鞍下馬,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竟一時無法成言,隻是猛地抬頭望向坡頂的主將,眼中是巨大的恐懼和悲憤。
“說!”劉鬆山的聲音不高,卻像冰錐鑿地,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穿透力,瞬間壓過了風聲。
斥侯狠狠咽了口唾沫,仿佛要將喉嚨裏的鐵鏽味吞下去,終於嘶啞地擠出聲音:
“將軍!夫人……夫人她……”他猛地抬手,指向靈州城那高聳、在陰霾下顯得格外猙獰的城樓方向,“在城頭……旗杆……”
劉鬆山的瞳孔驟然縮緊,仿佛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
他猛地一夾馬腹,胯下神駿的戰馬長嘶一聲,如離弦之箭般衝向坡頂最高處。
身後親兵統領劉錦棠,一個麵容尚帶幾分少年銳氣卻已曆經戰陣磨礪的年輕將領,臉色亦是劇變,毫不猶豫地策馬緊隨。
視野豁然開朗。
靈州城那飽經戰火、布滿刀痕箭孔的灰黑色城牆,冰冷地矗立在前方。就在那最高、最顯眼的城門樓旗杆之上,一具纖細的身影被高高懸起,在呼嘯的寒風中無助地晃動,像一片凋零的枯葉。
那身影穿著芸娘離家時那身水紅色的薄襖,此刻卻已被撕裂、浸透成一種刺目的暗紅褐色。
距離尚遠,麵容模糊不清,但劉鬆山認得那身形,認得那衣裳!一股腥甜猛地湧上喉嚨。
“芸娘——!”一聲絕望的嘶吼,如同受傷瀕死的孤狼嚎叫,瞬間撕裂了整個戰場的死寂,直衝鉛灰色的天穹。
這聲音裏蘊含的痛苦與暴怒,讓坡下肅立的萬千湘軍士卒,齊齊感到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竄起。
他死死地盯著那城頭。
風似乎更大了些,吹得那懸吊的身體轉了個方向。
這一次,他看清了,芸娘雙目圓睜,凝固著生命最後一刻的驚恐與痛苦,眼角處凝結著兩道深色的血痕。
更令人心膽俱裂的是,她的嘴角竟被某種極其殘忍的方式撕裂開來,形成一個巨大的、凝固著黑色血痂的“笑”痕!
“啊——!”劉鬆山猛地仰天狂嘯,脖頸上青筋暴凸如虯龍,全身的骨節都在咯咯作響。
一股無法形容的狂暴力量在他體內炸開,瞬間衝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壩。
他猛地抽出腰間的佩刀,精鋼打造的百煉刀身映著慘淡的天光,發出刺耳的嗡鳴。
“殺!”一個字,從牙縫裏迸出,帶著滾燙的血沫和毀滅一切的瘋狂,“殺光他們!一個不留!今日破城,隻收人命,不收降!”
他的眼睛赤紅如血,死死鎖定那麵懸著芸娘的城牆,那不再是阻礙,而是必須徹底撕碎、徹底踏平的血肉祭壇!
“破城!殺!”劉錦棠緊隨其後,年輕的臉上同樣被暴怒和嗜血的狂熱扭曲,他猛地抽出馬刀,聲嘶力竭地重複著叔父的命令。
這狂怒的咆哮如同點燃幹柴的火星,瞬間引爆了壓抑已久的湘軍軍陣。
連日苦戰的疲憊、袍澤慘死的悲憤、此刻主母受辱的衝天怒火,匯合成一股毀天滅地的洪流。
“殺!殺!殺!”排山倒海的怒吼聲浪轟然炸響,如同九天驚雷滾過荒原,震得大地都在顫抖。
黑色的鋼鐵洪流不再僅僅是軍隊,而是化身為一頭被徹底激怒、渴飲鮮血的洪荒巨獸,挾著碾碎一切的死亡氣息,向著靈州城牆瘋狂地撲去!
靈州城牆在湘軍這股挾著滔天血仇的瘋狂衝擊下,脆弱得如同狂風中的朽木。
雲梯如鋼鐵叢林般瞬間豎起,無數身影悍不畏死地向上攀爬。
滾木礌石砸下,熱油潑灑,城頭箭如飛蝗,不斷有人慘叫著跌落,在城牆根下堆疊起新的屍骸。
然而,後續的湘軍士卒踩踏著同伴尚未冷卻的軀體,眼中燃燒著同一種複仇的火焰,更加凶猛地向上湧去。恐懼早已被更強大的瘋狂吞噬。
劉鬆山沒有坐鎮中軍。他親自擎著一麵巨大的湘軍戰旗,那旗幟上繡著的“劉”字已被硝煙和不知誰的血染得暗紅。
他身先士卒,攀上雲梯的動作矯健如豹,卻又帶著一種同歸於盡的慘烈。
一支流矢“噗”地一聲射穿他肩甲縫隙,箭頭沒入皮肉,他卻渾然未覺,甚至沒有皺一下眉頭。
他眼中隻有那麵懸著芸娘的旗杆,隻有城垛後那些晃動著的、驚恐回民叛軍的麵孔。
“擋我者死!”他狂吼著,如同天神下凡般第一個躍上城頭!沉重的戰旗旗杆在他手中化作橫掃千軍的巨棍,帶著淒厲的風聲猛地砸向最近的一個叛軍。
那叛軍舉刀欲格,隻聽“哢嚓”一聲脆響,連人帶刀被砸得倒飛出去,胸骨盡碎,鮮血狂噴。
劉鬆山看也不看,反手拔出佩刀,刀光如匹練般卷出,瞬間又有兩個衝上來的叛軍被攔腰斬斷,內髒混合著鮮血噴灑在冰冷的城磚上,熱氣騰騰。
他像一頭發狂的雄獅,在城頭狹窄的空間裏掀起一陣陣血肉風暴。刀光每一次閃爍,必然帶起一蓬血雨,一聲瀕死的慘嚎。
他並非簡單地劈砍,而是帶著一種虐殺的意味,刀鋒所向,專挑脖頸、胸腹要害,甚至刻意劈開敵人的麵門,仿佛要將眼前所有活物都碾成最原始的肉糜。
噴濺的鮮血糊滿了他的鐵甲,染紅了他的須發,順著冰冷的麵甲邊緣滴落。他一路衝殺,目標明確地撲向那根懸掛著芸娘屍骸的旗杆。
幾個叛軍小頭目見其勢不可擋,凶性也被激發,嚎叫著從兩側合圍而來,刀槍並舉。
劉鬆山不退反進,猛地將手中戰旗向前狠狠擲出!沉重的旗杆如同標槍,帶著駭人的力量貫穿了當先一人的胸膛,將其死死釘在後麵的城垛上,那人手腳猶自抽搐。
趁此間隙,劉鬆山矮身避過側麵劈來的一刀,手中佩刀自下而上反撩,精準地切開了另一個頭目的喉嚨,血箭飆起一尺多高。
第三個頭目的長矛已刺到他肋下,劉鬆山竟不閃避,任由矛尖刺破甲葉,劃開皮肉,同時左手如鐵鉗般猛地抓住矛杆,右手的佩刀已如毒蛇吐信,閃電般捅進了對方的心窩。
他踏著滾燙的血泊和猶在抽搐的屍體,終於衝到了旗杆之下。
看著芸娘那被淩辱、被摧殘得不成人形的遺骸,劉鬆山眼中最後一絲屬於人的溫度徹底熄滅。
他沒有嘶吼,沒有流淚,隻有一種死寂的、比萬載玄冰更冷的殺意彌漫開來。
他伸出顫抖的、沾滿敵人鮮血和碎肉的手,小心翼翼,卻又無比堅定地,割斷了那勒入芸娘脖頸的粗糙繩索。
芸娘的屍身軟軟地滑落,被他用僅剩完好的右臂,以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態,緊緊抱在冰冷的、血跡斑斑的鐵甲懷裏。
她的身體輕飄飄的,卻像一座無形的山,死死壓住了劉鬆山殘存的人性。
“芸娘…我來了…”他低頭,用染血的臉頰輕輕觸碰妻子冰冷的額頭,聲音嘶啞低微,如同夢囈。
隨即,他猛地抬起頭,眼中隻剩下純粹的、毀滅一切的深淵。
他抱著芸娘的屍身,對著周圍因這詭異一幕而驚駭呆滯的叛軍,發出了最後、也是最為恐怖的命令:
“屠城!雞犬——不留!”
這四個字,如同來自九幽地獄的判詞,瞬間點燃了早已殺紅眼的湘軍最後的瘋狂。
城頭短暫的凝滯被徹底打破,更為殘酷的殺戮如同瘟疫般蔓延開來。
城門在巨大的衝車撞擊下轟然洞開。早已等候在外的湘軍騎兵,在劉錦棠的率領下,如同決堤的黑色洪流,裹挾著雷鳴般的馬蹄聲,洶湧灌入城內。
鐵蹄踏碎了街巷的寧靜,踏碎了殘存的抵抗,踏碎了任何形式的生機。
靈州城,瞬間淪為血海地獄。
劉錦棠一馬當先,年輕的臉上混雜著複仇的快意和一種近乎迷醉的殺戮興奮。
他手中的馬刀早已砍得卷刃,隨手從地上撿起一柄叛軍丟棄的長矛,當作騎槍使用。
狹窄的街道上,潰逃的叛軍和驚恐的平民混雜在一起。
劉錦棠眼中沒有任何區分,隻有移動的、需要被清除的目標。
“殺!”他厲聲咆哮,長矛毒蛇般刺出,將一個試圖躲進路邊土屋的回民青年從背後貫穿,矛尖帶著淋漓的鮮血從前胸透出。
他手臂發力,竟將那青年尚未斷氣的身體高高挑起,狠狠甩向旁邊一堵土牆!
沉悶的撞擊聲和骨骼碎裂聲令人牙酸。他看也不看,縱馬前衝,長矛橫掃,又將一個抱著幼兒、嚇得癱軟在地的婦人頭顱砸得粉碎,紅白之物濺了旁邊的土牆一片狼藉。
那幼兒摔落在地,哭聲剛起,便被後麵洶湧而至的鐵蹄無情地淹沒。
他衝進一個稍顯寬敞的十字街口,這裏聚集了數十名試圖結陣頑抗的叛軍殘兵。
劉錦棠臉上露出一絲殘忍的笑意,勒住馬韁,對著身後的騎兵猛一揮手:“碾過去!”數十騎精銳如同鋼鐵楔子,以他為鋒矢,轟然撞入人群!骨斷筋折的悶響、垂死的慘嚎、戰馬的嘶鳴、刀槍入肉的噗嗤聲……瞬間交織成一曲死亡交響樂。
殘肢斷臂飛舞,內髒流淌一地,濃稠的鮮血迅速在黃土路麵上匯聚成小溪,蜿蜒流淌。
劉錦棠尤嫌不足,他棄了長矛,拔出備用的腰刀,縱馬在已成修羅場的街心來回馳騁,專門劈砍那些倒在地上尚未死透、痛苦呻吟的軀體。
每一次刀光落下,都帶起一聲戛然而止的短促哀鳴。
他仿佛不知疲倦,臉上濺滿了黏稠的血漿,唯有那雙眼睛,在血汙下亮得驚人,閃爍著一種令人膽寒的、近乎非人的光芒。
殺戮席卷了每一條陋巷,每一個院落。湘軍士卒徹底化身為屠戮的機器,見門就踹,見人就砍。男人的怒吼與慘叫,婦孺的哀哭與求饒,在震天的喊殺聲和兵刃的撞擊聲中顯得如此微弱,轉瞬即逝。
火光開始在城內各處燃起,黑煙滾滾,夾雜著皮肉燒焦的惡臭,遮蔽了本就陰沉的天光。
昔日還算繁盛的靈州城,徹底被死亡和火焰吞噬,哭嚎聲直透雲霄,又漸漸被更為徹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靜所取代。
當夕陽那如血般粘稠的光線,艱難地穿透厚重的硝煙和塵埃,塗抹在靈州城殘破的雉堞和遍地的屍骸上時,這座城池已經徹底死去。
空氣中彌漫的濃重血腥味令人作嘔,吸一口都仿佛能嚐到鐵鏽的鹹腥。
火焰在廢墟間劈啪作響,舔舐著殘存的木料和屍體,升騰起的黑煙如同招魂的幡。
北門城樓之上,已成了血色的祭壇。
劉鬆山如同一尊從地獄血池中撈出的魔神,默然矗立。他身上的鐵甲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顏色,被一層厚厚的、半凝固的暗紅血漿和碎肉徹底包裹,肩頭那支折斷的箭杆突兀地刺出,傷口附近的甲葉被血浸得發黑。
他腳下,是層層疊疊的屍體,幾乎壘成了小山,有叛軍,也有在最後混戰中倒下的湘軍。
他就站在這屍山之上,懷中,緊緊抱著用一件相對幹淨的、從屍體上剝下的深色外袍裹住的芸娘屍身。
寒風卷過城頭,帶著刺骨的冷意和濃鬱的死氣,吹動他散亂粘結成綹的須發。
他微微垂著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懷中那冰冷的包裹,仿佛要穿透那粗糙的布料,再看一眼妻子生前的容顏。
然而,那被撕裂的嘴角、凝固的血淚,早已深深烙印在他的靈魂深處,成為永世無法磨滅的夢魘。
時間在他身上仿佛凝固了,隻有偶爾掠過城頭的寒鴉發出幾聲淒厲的嘶鳴,劃破這死寂。
突然,一陣急促而有力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打破了城頭令人窒息的沉默。
一騎快馬穿過城門口堆積如山的屍體和仍在燃燒的餘燼,直衝北門而來。
馬上騎士身背令旗,正是左宗棠帥府的信使。
他顯然也被眼前煉獄般的景象所震懾,臉色煞白,勒住馬韁時,戰馬不安地打著響鼻,在原地焦躁地踏著蹄子。
信使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滿是血腥味的空氣,強自挺直腰背,對著城樓屍山血海之上的那個恐怖身影,朗聲高喊:“大帥有令!著北路統領劉鬆山、劉錦棠,即刻至中軍大帳聽訓!”
聲音在空曠死寂的城頭回蕩,帶著一種不合時宜的、官樣的威嚴。
劉鬆山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頭。動作僵硬,如同生鏽的機括。
他那雙布滿血絲、深陷如窟窿的眼睛,從芸娘冰冷的包裹上移開,轉向了城下那名傳令的信使。
眼神裏沒有任何波動,沒有憤怒,沒有惶恐,隻有一片虛無的死寂,如同兩口吞噬了所有光線的枯井。
他沒有立刻回應,而是慢慢地、用一種近乎怪異的輕柔動作,將懷中芸娘的屍身,小心翼翼地放在腳邊一具相對平整的叛軍軍官屍體上。
然後,他伸出那雙沾滿厚厚血痂、指甲縫裏嵌著黑紅色肉沫的大手,猛地抓住胸前那麵早已被血汙浸透、破爛不堪的湘軍戰旗一角。
刺啦——!
一聲布帛撕裂的刺耳聲響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他竟硬生生從那沉重的大旗上,撕扯下一塊還算完整的、浸透了無數敵人和袍澤鮮血的布片。
布片沉甸甸的,仿佛吸飽了生命。
劉鬆山用這塊猩紅的布片,開始極其專注、極其緩慢地擦拭手中那把同樣沾滿血汙的佩刀。
刀身上凝固的血塊被一點點擦去,露出底下冰冷的、泛著幽藍光澤的精鋼鋒刃。
他的動作一絲不苟,像是在進行某種莊嚴的儀式。
擦淨了刀,他頓了一下,然後,從懷中貼身處,極其珍重地摸出了一件物事。
那是一支普通的銀簪,簪頭雕著一朵小小的、素雅的梅花。
這是芸娘平日最常戴的簪子,隨她一同陷於敵手。
此刻,簪身扭曲變形,原本溫潤的銀光被大片暗褐色的血汙徹底覆蓋、浸透,簪頭那朵小小的梅花,幾乎被凝固的血塊糊住,辨不出形狀。
劉鬆山用那塊同樣沾滿血汙的旗布,開始擦拭這支銀簪。
動作輕柔得近乎詭異,與他方才在城頭屠戮時的狂暴判若兩人。
粗糙的布片摩擦著變形的銀簪和凝固的血痂,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他擦得很慢,很仔細,仿佛要將簪子上沾染的每一絲屈辱、每一分痛苦都擦拭幹淨。
城下的信使看得頭皮發麻,寒意從腳底直衝頭頂。
他不敢催促,隻能僵硬地坐在馬背上,看著城頭那如同地獄惡鬼般的身影,進行著這令人毛骨悚然的儀式。
終於,劉鬆山停下了擦拭的動作,他低頭凝視著手中那支依舊扭曲、依舊殘留著無法擦淨的深褐色血痕的銀簪,又緩緩抬起頭,目光越過城下的信使,投向更遠處。
那是靈州城的甕城,此刻,那裏已不再是戰場,而是一個巨大的人間屠宰場。
數千名來不及逃走的叛軍俘虜、甚至許多被懷疑與叛軍有牽連的城中青壯,被成排成排地驅趕至此。
湘軍士卒如同冷酷的農夫收割莊稼,揮動著雪亮的屠刀。刀光起落,人頭如同熟透的瓜果般滾落,無頭的屍體像被砍倒的麥稈般成片倒下。
鮮血如同無數條小溪,匯聚成洶湧的血河,順著甕城地麵特意留出的排水溝,汩汩地流向城外早已幹涸的護城壕。
壕溝底部,粘稠的血漿正在不斷累積、加厚,在夕陽最後的餘暉下,反射出一種詭異而恐怖的暗紅色光澤,散發出衝天的腥氣。
堆積如山的屍體,蜿蜒流淌的血河,匯入那巨大的、不斷上漲的血池……構成了一幅比任何地獄圖景都更加駭人聽聞的畫麵。
劉鬆山的目光掃過這片由他親手締造的血色煉獄,最後落回城下那臉色慘白、幾乎要嘔吐的信使身上。
他那張被血汙覆蓋、如同惡鬼羅刹的臉上,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動了一下。
那並非笑容。肌肉的牽動僵硬而扭曲,仿佛一張被強行撕開的、凝固著血漿的麵具。露出的牙齒縫隙裏,似乎還殘留著幹涸的血沫。
“大帥問罪?”劉鬆山的聲音響了起來。嘶啞、幹澀,如同砂紙摩擦著生鏽的鐵皮,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傳到了城下信使的耳中。
他頓了一下,目光再次投向城外那片巨大的、由無數生命匯成的血池,投向更遠處荒原上那些被遺棄的、正在被寒鴉和野狗啃噬的屍體。
然後,他輕輕掂了掂手中那支染血的銀簪,那冰冷扭曲的觸感仿佛給了他最後的支撐。
“末將……”他微微歪了歪頭,眼神空洞,仿佛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實,“不過是替閻羅爺……清了清生死簿。”
話音落下的瞬間,一股凜冽到極致的寒風猛地卷過城頭,吹得他襤褸的衣甲獵獵作響,也吹得城下信使胯下的戰馬驚恐地嘶鳴著後退了幾步。
信使隻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衝天靈蓋,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打顫。
眼前這位渾身浴血、站在屍山之上的將軍,哪裏還是人?分明是從地獄血海裏爬出來的索命閻羅!
與此同時,靈州城西百裏之外。
無垠的荒原在慘淡的星光下延伸,枯草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大地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白霜,反射著微弱的冷光,卻無法掩蓋其上觸目驚心的痕跡——那是無數淩亂、倉皇、最終被踐踏得模糊不清的馬蹄印和腳印,如同大地被撕裂的傷口,一路向西,蔓延至視線的盡頭。
馬蹄聲如同催命的鼓點,由遠及近,震動著冰冷的大地。
劉錦棠率領的數百湘軍精騎,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狼群,在慘淡的星光下展開了最後的獵殺。
他們馬不停蹄,已經追擊了一天一夜,人困馬乏,但每個人眼中都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亢奮,那是殺戮欲望被徹底點燃後的餘燼。
“在那裏!別讓一個跑了!”劉錦棠嘶啞的吼聲在寒風中破碎。
他眼尖,指著前方一處低矮背風的土坡。
坡下,影影綽綽地蜷縮著幾十個黑點——那是靈州城破時僥幸逃出、一路亡命至此的叛軍潰兵和他們的家小。
此刻,他們早已是人困馬乏,油盡燈枯,蜷縮在一起,試圖借助土坡躲避刺骨的寒風,獲得片刻喘息。
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著每一個人。
劉錦棠的吼聲如同死神的宣判,瞬間擊碎了他們最後一絲幻想。驚恐的尖叫和哭嚎瞬間炸開。
男人們本能地拔出殘破的兵器,發出絕望的嘶吼,試圖做最後的抵抗。
婦孺則緊緊抱在一起,瑟瑟發抖,眼中隻剩下對死亡的巨大恐懼。
“殺!”劉錦棠沒有絲毫猶豫,甚至沒有減速。他猛地一夾馬腹,戰馬吃痛,長嘶一聲,如同離弦之箭般衝向土坡。
他身後的騎兵轟然散開,形成一個巨大的、致命的包圍圈,馬蹄踏碎枯草與薄霜,卷起漫天煙塵。
這是一場毫無懸念的屠殺。疲憊到極點的潰兵,在養精蓄銳、武裝到牙齒的精銳騎兵麵前,脆弱得如同草芥。
劉錦棠的目標是一個身材高大、穿著破爛皮襖、揮舞著一柄缺口腰刀、試圖保護身後妻兒的叛軍頭目。
那人臉上布滿刀疤,眼中是困獸般的絕望和凶狠。
劉錦棠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馬速不減反增,在兩人即將碰撞的瞬間,他猛地一提韁繩!
胯下神駿的戰馬通靈,前蹄高高揚起,帶著千鈞之力,狠狠踏下!
“噗——哢嚓!”沉重的馬蹄精準無比地踏在那頭目倉促舉起的腰刀上,精鋼的刀身竟被硬生生踏彎、崩斷!巨大的衝擊力毫不停歇,馬蹄繼續下落,狠狠踩踏在那頭目的胸口!
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聲清晰可聞。那頭目雙目暴凸,口中鮮血狂噴,帶著難以置信的驚駭,整個人被踩得向後倒飛出去,重重砸在他身後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身上,兩人滾作一團,眼見是不活了。
劉錦棠看也不看,手中馬刀借著前衝的勢頭順勢揮出,刀光一閃,旁邊一個試圖偷襲的年輕叛軍頭顱便已飛上半空,無頭的屍體兀自向前衝出幾步才頹然倒地。
溫熱的鮮血噴濺在冰冷的霜地上,騰起絲絲白氣。
殺戮在土坡上下瘋狂上演。湘軍騎兵來回衝殺,刀光閃爍,每一次揮動都帶起一蓬血雨。
潰兵們徒勞的反抗如同投入沸水的雪花,瞬間消融。慘叫聲、哭嚎聲、兵刃入肉的悶響、戰馬的嘶鳴……混雜在一起,撕裂了荒原的寂靜。
劉錦棠如同不知疲倦的殺神,縱馬在小小的屠場上反複衝殺。
他專門挑選那些試圖逃跑的身影。一個叛軍士兵丟下武器,亡命地向坡後黑暗中狂奔。
劉錦棠冷笑一聲,猛地摘下掛在馬鞍旁的長弓,搭箭、開弓、瞄準,動作一氣嗬成,快如閃電。
“嗖——!”箭矢離弦,帶著淒厲的尖嘯,瞬間跨越數十步的距離。
“啊!”一聲短促的慘叫。那狂奔的叛軍士兵後心被利箭貫穿,強大的力道帶著他向前撲倒,身體在慣性作用下又向前滑行了數尺,才抽搐著死去,徒勞的手指深深摳進冰冷的泥土裏。
土坡下,幾個婦人孩子蜷縮在一起,瑟瑟發抖,發出壓抑的、絕望的嗚咽。
一個湘軍什長獰笑著策馬靠近,手中滴血的馬刀高高揚起。
“等等!”劉錦棠的聲音冷冷傳來。那什長動作一滯。
劉錦棠策馬緩緩踱到這群婦孺麵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
星光落在他年輕的臉上,濺上的血跡已經幹涸發黑,卻襯得他那雙眼睛亮得如同鬼火。
他緩緩抬起手中還在滴血的馬刀,冰冷的刀尖在星光下泛著幽藍的光澤。
一個大約七八歲、衣衫襤褸的男孩,嚇得渾身抖如篩糠,褲襠處濕了一片,卻死死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隻用一雙充滿巨大恐懼的眼睛,死死盯著眼前這個如同惡魔般的年輕將軍。
劉錦棠的目光,在這男孩寫滿恐懼的臉上停留了數息。
然後,他嘴角那抹殘忍的笑意加深了。他沒有絲毫猶豫,手中滴血的馬刀猛地向前一遞!
冰冷的刀尖精準地刺入男孩大張的口中,貫穿了他稚嫩的咽喉!
男孩的眼睛瞬間瞪大到極致,瞳孔中倒映出劉錦棠冰冷如鐵的麵容,小小的身體劇烈地抽搐了幾下,便軟軟地癱倒下去,鮮血混合著涎水從嘴角湧出。
“斬草,”劉錦棠麵無表情地抽出馬刀,隨意地在馬鬃上蹭了蹭刀刃上的血跡和涎水,聲音平淡得沒有一絲波瀾,“要除根。”
他仿佛隻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如同拂去肩頭的一粒塵埃。
周圍死一般的寂靜。連那些還在零星抵抗的潰兵也徹底崩潰了,手中的武器無力地掉落。
剩下的婦孺發出不成調的、瀕死的哀鳴,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雞鴨。
劉錦棠冷漠地掃視一圈,緩緩舉起了手中血淋淋的馬刀。
“一個不留!”他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如同最後的喪鍾。
更為密集的刀光落下,最後的哭嚎聲也迅速被淹沒在鐵蹄和刀刃的死亡交響中。
荒原徹底沉寂下來,隻剩下寒風嗚咽,以及濃重得化不開的血腥味,沉甸甸地壓在這片剛剛被血洗過的土地上。
當最後一聲慘叫在死寂的荒原上徹底消散,劉錦棠才緩緩勒住了躁動不安的戰馬。
他騎在馬上,環顧四周。土坡上下,目光所及之處,再無一個活物站立。
屍體橫七豎八地倒伏著,姿態扭曲,溫熱的血液從無數傷口中汩汩流出,在寒冷的空氣中蒸騰起絲絲縷縷的白氣,慢慢浸潤著覆蓋薄霜的枯黃草甸。
濃稠的暗紅色液體在低窪處匯聚成大大小小的血泊,反射著天上寥落星辰的冷光,如同大地睜開的一隻隻絕望的眼睛。
刺鼻的血腥味濃烈得幾乎令人窒息,混雜著人體內髒破裂後散發的腥臊和糞便失禁的惡臭,形成一種地獄特有的、令人作嘔的氣息。
寒風卷過,非但沒能吹散這股味道,反而將其攪動得更加濃鬱,死死地纏繞在每個人的口鼻之間。
劉錦棠深深地、貪婪地吸了一口這充滿死亡氣息的空氣。胸腔劇烈起伏,仿佛這不是令人作嘔的惡臭,而是某種能讓他精神亢奮的瓊漿玉液。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巨大疲憊和極致滿足的灼熱暖流,從四肢百骸湧向大腦,讓他微微眯起了眼睛,臉上顯露出一種近乎陶醉的神情。
他緩緩抬起手中的馬刀。刀身早已被一層厚厚的、半凝固的暗紅色血漿覆蓋,粘稠的液體順著刀尖緩緩滴落。
他伸出舌頭——那條在幹燥寒冷的空氣中顯得有些發白的舌頭,帶著一種怪異的專注和虔誠,輕輕舔舐過冰冷的、粘滿血汙的刀刃。
一股濃烈的、帶著鐵鏽腥鹹的味道瞬間在口中彌漫開來。
這味道並不美妙,甚至有些令人反胃,但劉錦棠卻細細品味著,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仿佛在吞咽著什麽絕世美味。
舔舐過的刀刃,留下了一道清晰的、略顯濕潤的痕跡,但更多的血漿依舊頑固地附著其上。
他低下頭,看著刀身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一張年輕卻布滿血汙、扭曲著興奮與疲憊的臉,一雙在黑暗中亮得驚人的眼睛。
他咧開嘴,無聲地笑了。牙齒在星光的映襯下,白得有些瘮人,與臉上幹涸發黑的血跡形成刺目的對比。
“痛快……”一個低沉沙啞的字眼,從他喉嚨深處滾出,如同野獸滿足後的低吼。
這聲音在死寂的荒原上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令人骨髓發寒的滿足感。
“錦棠哥!”一個同樣渾身浴血、臉上帶著疲憊卻掩不住興奮的年輕親兵策馬靠近,聲音因激動而有些變調,“追了百十裏,總算把這最後一股漏網之魚也給拾掇幹淨了!這下靈州城裏城外,怕是連隻帶喘氣的耗子都找不出來了!”
劉錦棠緩緩收斂了臉上那令人心悸的笑容,恢複了幾分平日裏的冷峻。
他甩了甩馬刀上的血珠,動作隨意,仿佛隻是甩掉幾點泥水。
目光投向西方那片深邃無垠的黑暗,那是叛軍最後的老巢,金積堡的方向。
“耗子?”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神銳利如刀鋒,“金積堡裏,還藏著最大的一窩呢。”
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進周圍每一個騎兵的耳中。
那話語裏蘊含的冷酷殺意,讓剛剛經曆了一場血腥屠戮的悍卒們,心頭也不由得微微一凜。
他猛地一勒韁繩,調轉馬頭,刀尖指向東方靈州城的方向,那裏依舊有微弱的火光映照著天際。
“回城!”命令簡短有力。
數百鐵騎轟然應諾,如同黑色的鋼鐵洪流,踏過滿地的屍骸和粘稠的血泊,在身後留下一條由死亡和毀滅鋪就的道路,向著那座剛剛被他們親手化為煉獄的城池,疾馳而去。
馬蹄聲再次震動著荒原,卻再也無法驚醒這片土地上任何沉睡的生靈。
靈州城破,大小屠戮的消息,如同長了翅膀的瘟疫,裹挾著無盡的恐懼,迅速在殘存的叛軍勢力中蔓延開來。
那些僥幸逃過第一波屠戮、或散布在外的叛軍潰兵,在傳遞消息時,聲音無不顫抖,眼神中充滿了刻骨的恐懼。
“……城破了!靈州完了!劉鬆山……他不是人!是閻王爺派來的惡鬼!見人就殺,連剛下生的娃娃都不放過!城裏的血……流成了河啊!”
“還有他那個侄兒劉錦棠……更是個活閻王!追著我們的人砍了上百裏!老弱婦孺……全都沒了!我親眼看見他一刀捅穿了一個娃娃的嘴……眼睛都不眨一下!”
“大小兩閻王!活脫脫就是索命的大小兩閻王!碰上他們……連骨頭渣子都剩不下!”
“大小兩閻王”——這個充滿了血腥味和極致恐懼的稱號,如同烙印般,在劫後餘生的叛軍口中迅速流傳、固化。
它不再僅僅是形容劉鬆山叔侄的凶悍,更是代表著一種徹底的、不分對象的、令人靈魂戰栗的滅絕。
這個名字本身,就足以讓最凶悍的叛軍頭目在噩夢中驚醒,讓潰散的兵卒聞風喪膽。
數日後,左宗棠的中軍大帳。
帳內燃著炭盆,驅散著西北深秋的寒意,卻驅不散那份無形的凝重。
帥案之上,一份墨跡淋漓的訓斥文書剛剛寫完。
左宗棠端坐案後,這位以鐵腕和堅韌著稱的封疆大吏,此刻眉頭緊鎖,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他手中捏著幾份來自不同渠道、卻內容大同小異的密報,上麵詳細描述了靈州城破後駭人聽聞的屠戮景象,以及劉錦棠百裏追殺、婦孺不留的暴行。
“混賬!”左宗棠猛地一拍帥案,震得筆架上的狼毫都跳了起來。
他胸膛起伏,顯然怒極,“殺俘不祥!屠戮過甚,必失人心!他劉鬆山是統兵大將,不是屠夫!還有劉錦棠……小小年紀,手段竟如此酷毒!”
帳下肅立的幾位幕僚和將領噤若寒蟬。
其中一位跟隨左宗棠多年的老幕僚,斟酌著開口:“大帥息怒。鬆山將軍……此番確是殺伐過重,有違天和。然……其妻新喪於叛軍之手,且死狀……實在慘絕人寰。哀兵之怒,恐難抑製。劉錦棠年輕氣盛,為其叔父複仇心切,行事難免過激……”
“過激?”左宗棠冷哼一聲,打斷了幕僚的話,眼中精光閃爍,“過激就能屠城?過激就能連繈褓中的嬰兒都不放過?過激就能追殺百裏,不留活口?此乃自絕於西北民心!本帥一再申明,剿撫並用!他們這是把本帥的話,當成了耳旁風!”
他越說越氣,指著案上的文書,“立刻將此申飭令發往北路!嚴詞訓斥!責令劉鬆山、劉錦棠二人閉門思過,約束部眾!再有此等濫殺之舉,軍法從事!”
“是!”親兵統領肅然領命,小心地拿起那份墨跡未幹的訓斥文書,退了出去。
帳簾落下,隔絕了外麵的寒風。大帳內一時陷入沉寂。炭火偶爾發出劈啪的輕響。
左宗棠胸中的怒氣似乎隨著文書的發出而宣泄了一些。
他疲憊地靠向椅背,閉上雙眼,手指無意識地揉捏著發脹的太陽穴。
老幕僚見狀,悄無聲息地為他換上一杯熱茶。
過了許久,左宗棠才緩緩睜開眼,目光投向帳外陰沉的天色,仿佛能穿透空間,看到那座剛剛經曆浩劫的靈州城。
他端起茶杯,卻沒有喝,隻是感受著杯壁傳來的溫熱。
“靈州……”他低聲自語,聲音帶著一種深沉的疲憊和複雜的意味,“殺得太狠了……太狠了……”像是在陳述,又像是在歎息。
老幕僚垂手侍立,不敢接話。
左宗棠沉默良久,目光變得幽深起來。他端起茶杯,送到嘴邊,輕輕吹開浮葉。
嫋嫋的熱氣升騰,模糊了他深沉的視線。
“不過……”他啜飲了一小口滾燙的茶水,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壓得極低,仿佛隻是在說給自己聽,“經此一役……金積堡那邊……想必也該知道怕了。”
這句話輕飄飄的,落在寂靜的帥帳裏,卻重逾千斤。
老幕僚心頭猛地一跳,飛快地垂下眼簾,盯著自己的腳尖,仿佛地上有什麽極其吸引人的東西。
他清晰地感覺到,大帥話語深處那冰冷的、未加言明的默許。
這默許,比案頭那份嚴厲的訓斥文書,更能決定西北未來的血色深淺。
帥帳內,隻剩下炭火偶爾的劈啪聲,和那無聲彌漫開來的、更深沉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