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蘭州機器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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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陝甘總督行轅深處,燭火被窗外灌入的夜風拉扯得忽明忽滅,在青磚地上投下巨大而搖曳的影子。
    左宗棠背對著門口,凝神望著牆上懸掛的一幅巨大輿圖,西北那片廣袤而顏色深重的疆域,仿佛吸走了屋中所有光亮。
    他身形挺拔如鬆,即便是這般靜立,也自有一股沉凝如山的威勢彌漫開來。
    “蘭州……”他低沉的嗓音打破了沉寂,手指在輿圖上那個小小的圓點上用力一敲,指關節微微泛白,“非蘭州不可!”
    聲音不高,卻像一塊巨石砸進廳堂角落凝滯的池水中。
    圍坐的幾位幕僚、官員麵麵相覷,臉上都浮起焦灼與不讚同。
    一個須發花白的老幕僚終於按捺不住,拄著拐杖顫巍巍站起身,聲音裏帶著懇切:
    “大帥明鑒!蘭州遠在西北腹地,山重水複,路途艱難百倍於西安!那機器局所需,皆是笨重無比的西洋鐵器,動輒數千斤、上萬斤,如何運得進去?西安尚有渭河、黃河水運可借幾分力,縱有陸路,也短了數百裏。此乃…此乃徒耗國力,空費糧餉啊!”
    “是啊,大帥,”另一位官員也急忙附和,語氣急促,“
    西征軍餉已然吃緊,若再將這機器局設於蘭州,轉運靡費之巨,恐非朝廷所能承受。
    況且,時間不等人,阿古柏逆賊盤踞新疆,氣焰日熾,若因轉運延誤,致使西征受阻,這…這責任…”
    左宗棠緩緩轉過身。燭光映照著他棱角分明的臉龐,顴骨高聳,眼窩深陷,一雙眸子卻銳利如鷹隼,掃過眾人時,那份久居上位、執掌生殺的氣度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他嘴角緊抿,繃成一條堅毅的直線。
    “林文忠公湘江夜話之托付,諸位可還記得?”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鐵,敲在每個人心頭。
    林則徐——這個名字本身就是一個沉甸甸的符號,代表著這片疆土不容分割的意誌。
    廳堂裏瞬間落針可聞,方才的議論聲戛然而止,隻餘下燭火偶爾爆裂的細微劈啪。
    左宗棠的目光穿透眾人,仿佛望向二十年前那個湘江之畔的月夜,望向那位謫戍伊犁、憂心如焚的前輩。
    “彼時林公拳拳之心,所慮者,豈止陝甘?是萬裏西陲!是祖宗疆土!是後世子孫能否昂首立於這片土地之上!”
    他向前一步,逼人的氣勢令前排幾人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
    “機器局若置於西安,固是便利我等。然其產出槍炮、彈藥、機器,隻為陝甘所用乎?非也!它將是釘進西域的一顆釘子!是收複新疆、震懾沙俄的根基!它必須在蘭州!唯有在此,方能源源不斷,直抵前線!此乃百年大計,非一時便利可較!”
    他猛地一揮手,寬大的袍袖帶起一股勁風:“靡費?延誤?比起西陲淪喪、國門洞開,這點代價,算得了什麽!此事已決,毋庸再議!”
    擲地有聲的話語在廳堂內回蕩,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
    幕僚們噤若寒蟬,無人再敢出聲。
    那輿圖上“蘭州”二字,在左宗棠決絕的目光下,仿佛被賦予了滾燙的溫度,也烙上了不可動搖的宿命。空氣凝滯了,隻剩下粗重的呼吸聲和燭火不安的跳動。
    長江如一條暴躁的土黃色巨龍,在盛夏驕陽的炙烤下翻滾奔湧。
    渾濁的浪頭挾著上遊衝刷而下的泥沙和斷枝殘木,狠狠撞擊著江岸,發出沉悶而持續的咆哮。
    漢口碼頭,平日裏的喧囂鼎沸被一種異樣的凝重所取代。
    巨大的躉船旁,幾條特製的加厚木駁船吃水極深,粗大的纜繩繃得緊緊的,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船上,是胡雪岩此行押運的核心——來自上海洋行和江南製造總局的“家底”:龐大的蒸汽機機身、沉重的衝壓底座、粗長的炮管鋼坯、成箱的精密車床部件……
    這些來自遙遠泰西的工業筋骨,在長江浩蕩的水汽中沉默地堆積著,閃爍著冰冷而陌生的金屬幽光。
    胡雪岩一身深藍色細布長衫,站在躉船跳板旁,臉色比往日更顯蒼白,顴骨下透著長途奔波積累的暗影。
    他眯著眼,目光銳利如鷹隼,掃過駁船上每一個關鍵部件捆綁的繩索、墊襯的草席和圓木。
    汗水順著他清瘦的鬢角滑落,在下頜處匯成細小的溪流,他也顧不得擦拭。
    身邊,是周寬世特意從自己親兵營中挑選出來的把總王鐵柱,一個臉膛黝黑、身材敦實、目光沉穩如鐵的漢子,正帶著幾十個精壯的湘勇,如同工蟻般沉默而高效地穿梭於駁船與岸邊堆場之間,指揮著最後的加固和清點。
    “胡大人,”王鐵柱抹了一把額頭的汗,聲音洪亮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這老天爺,怕是要變臉。”
    他抬頭望了望西邊天際,那裏正有一片濃重如墨的烏雲迅速堆積、翻卷,像一頭擇人而噬的巨獸正悄然逼近。
    胡雪岩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心頭猛地一沉。那烏雲翻滾的速度快得驚人,邊緣被尚未完全隱去的夕陽勾勒出猙獰的金邊。
    江麵上的風陡然變得狂亂起來,帶著一股腥濕的水汽撲麵而來,卷起地上的塵土和碎屑,打在臉上生疼。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驟然喧囂的風聲:
    “王把總,傳令各船!加纜!所有關鍵機件,特別是那幾台鍋爐和蒸汽機,再上兩道鐵箍!加固墊木!人不夠,就從岸上再調!要快!”
    他的語速極快,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告訴弟兄們,今日若能平安過江,每人加賞五兩銀子!若有一件東西掉進這江裏喂了龍王,我胡雪岩第一個跳下去撈!”
    “得令!”王鐵柱一抱拳,黝黑的臉膛上閃過一絲狠厲,轉身便如猛虎般衝了出去,粗獷的吼聲瞬間壓過了風聲:
    “都聽見胡大人的話了?!加纜!加固!手腳麻利點!賞錢就在前麵,可別讓龍王搶了先!”
    命令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整個碼頭瞬間爆發出更大的能量。
    吆喝聲、鐵鏈摩擦木頭的刺耳聲、重物落地的悶響交織在一起。
    湘勇們赤著膊,古銅色的肌肉在昏暗的天光下賁張,繩索在他們粗糲的手掌中急速滑動,勒出血痕也渾然不覺。
    粗大的纜繩被絞盤一圈圈收緊,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
    草席、麻袋、圓木被瘋狂地塞進各個縫隙,加固著那些價值連城的鋼鐵骨架。
    風越來越急,吹得人幾乎站立不穩。江麵上的浪頭驟然拔高,不再是此前的奔湧,而是變成了一座座移動的、渾濁的黃色小山,帶著摧毀一切的蠻力,狠狠砸向駁船。
    船身在浪濤中劇烈地顛簸、搖擺,如同狂風中的落葉。
    固定貨物的繩索被巨大的力量拉扯著,發出瀕臨斷裂的呻吟。
    “轟隆!”一聲炸雷撕裂了昏沉的天幕,慘白的電光瞬間照亮了江麵上翻滾的濁浪和駁船上人們驚惶的臉。
    緊接著,瓢潑大雨如同天河決堤,毫無征兆地傾瀉而下。
    密集的雨點砸在江麵、船身和人的身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嘩嘩巨響,視野瞬間被一片白茫茫的水幕吞噬。
    “穩住!抓緊!”王鐵柱的吼聲在風雨雷電的合奏中顯得無比渺小。
    他死死抱住舵樓旁一根粗大的桅杆,雙腳如同生根般釘在劇烈搖晃的甲板上,雨水順著他剛毅的臉龐衝刷而下。
    災難在暴風雨最狂烈的頂點降臨。
    一聲令人心悸的、如同巨木斷裂般的“哢嚓”巨響,壓過了所有的風雨聲!
    靠近船尾的一條駁船,在側麵一道排山倒海的巨浪衝擊下,船身猛地向一側傾斜到可怕的角度。
    固定一台沉重鏜床底座和幾箱精密齒輪的粗纜繩,在極限的拉扯下,終於發出一聲悲鳴,齊刷刷崩斷!
    那重逾數千斤的鏜床底座如同掙脫束縛的巨獸,在傾斜的甲板上轟然滑動、翻滾!
    它蠻橫地撞開沿途所有試圖阻擋的雜物和圓木,帶著一往無前的毀滅氣勢,狠狠撞向船舷!
    “轟——嘩啦!”
    厚實的船舷木板如同紙糊般被撕裂開一個巨大的豁口!渾濁冰冷的江水如同找到了宣泄的通道,瘋狂地倒灌而入!
    被撞碎的齒輪箱翻滾著,無數閃爍著冰冷金屬光澤、大小不一的齒輪如同天女散花般飛濺出來,滾落甲板,在積水中打著旋,旋即被洶湧灌入的江水無情地吞沒!
    “船要沉了!”絕望的嘶喊在風雨中響起。
    “快!堵住缺口!”王鐵柱目眥欲裂,如同受傷的雄獅般咆哮著,第一個撲向那噴湧著江水的破洞。
    冰冷的江水瞬間沒過了他的腰際。幾個反應過來的湘勇也紅著眼,抱起能找到的一切——草席、麻袋、甚至自己的身軀,不顧一切地撲向那個吞噬生命的黑洞!
    胡雪岩站在相鄰的駁船上,隔著白茫茫的雨幕,清晰地看到了這一幕。
    冰冷的雨水澆透了他的衣衫,寒意直透骨髓。
    他死死盯著那些在渾濁江水中沉浮、迅速消失的齒輪——那是機器的關節,是運轉的命脈!
    每一枚的損失,都是未來蘭州機器局難以彌補的創傷,都是左帥大業上的一道裂痕!一股難以言喻的絞痛攫住了他的心髒,遠比冰冷的雨水更讓他感到刺骨的寒冷。
    他緊緊攥著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滲出血絲也渾然不覺。
    損失已成定局,而前方的路,比這狂暴的長江更加叵測難行。
    襄陽城外的漢水碼頭,空氣中彌漫著劫後餘生的沉重和揮之不去的淤泥腥氣。
    從長江九死一生掙紮出來的船隊,如同擱淺的巨鯨,傷痕累累地停泊在岸邊。船體上遍布著碰撞的凹痕、刮擦的深溝,還有那條被鏜床撞開的、用木板和麻袋草草堵住的猙獰豁口,無聲地訴說著那場風暴的殘酷。
    王鐵柱帶著手下湘勇,正咬著牙將船上殘存的機器設備一件件艱難地挪上岸。
    每個人的動作都透著一股透支般的疲憊,腳步沉重地陷在泥濘的河灘裏。
    胡雪岩站在碼頭上,臉色比在漢口時更加灰敗,仿佛大病初愈。
    他麵前攤開著一本厚厚的清單,墨跡被雨水和汗水暈染開一片片模糊的墨團。
    他手中那支紫毫筆懸在半空,微微顫抖著,卻遲遲無法落下。
    筆尖凝聚的墨汁終於承受不住重量,“啪嗒”一聲滴落在“精密齒輪英製)”那一欄後麵,迅速洇開一團更大的墨跡。
    他閉了閉眼,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最終用盡全身力氣,在那團墨跡旁,顫抖著寫下兩個沉重如鉛的字:沉江。
    寫罷,他猛地將筆擲開,仿佛那筆杆燙手。紫毫筆在泥地上滾了幾圈,沾滿汙穢。他深吸了一口帶著水腥味的空氣,強迫自己將目光從清單上移開,投向眼前這蜿蜒西去的漢水。
    河水在午後的陽光下泛著渾濁的黃綠色,看似平緩,水麵下卻暗藏著無數漩渦和潛流,河床上嶙峋的礁石如同潛伏的惡獸獠牙。
    “換船。”胡雪岩的聲音幹澀沙啞,帶著不容置疑的疲憊,“吃水深的江船到此為止。
    找本地最好的‘歪屁股’一種平底淺水船),船老大要熟諳水道,人手要足。”
    接下來的日子,成了與這條桀驁河流無休止的搏鬥。
    那些勉強找到的平底小船,在漢江變幻莫測的激流和淺灘麵前,顯得如此渺小脆弱。船隊如同行走在刀尖之上。
    “小心!青石灘!左滿舵!篙子頂住右邊!”經驗豐富的老船老大站在船頭,古銅色的臉上刻滿風霜,眼睛死死盯著前方驟然翻起白沫的湍急水麵,嘶啞的吼聲在峽穀間回蕩。
    這裏是漢江有名的鬼門關,暗礁密布,水流如同被無形巨手擰緊的繩索,瘋狂旋轉。
    幾艘小船被狂暴的水流裹挾著,身不由己地衝向犬牙交錯的礁石群!
    “頂住!頂住啊!”船工們眼珠暴突,脖子上青筋根根賁起,七八條碗口粗的長篙死死抵住船身兩側,篙尖在堅硬的礁石上摩擦,發出刺耳尖銳的刮擦聲,濺起一溜火星!
    船體在巨力和礁石的夾擊下劇烈震顫,發出痛苦的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解體。
    每一次撞擊都讓胡雪岩的心提到嗓子眼,他緊抓著船舷,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指甲縫裏塞滿了黑色的淤泥。
    終於險之又險地避開了礁石群,船老大剛抹了把汗,急促的哨音又從後方傳來:“擱淺了!三號船!龍骨卡住了!”
    一艘載著沉重鍋爐部件的小船,在看似平緩的淺水區,船底猛地一震,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整個船身驟然停止!
    湍急的河水立刻湧上甲板。船工們跳進齊腰深、冰冷刺骨的河水中,號子聲在峽穀中回蕩,肩膀抵著船幫,用盡全身力氣推、扛、撬。
    粗大的繩索套在岸邊的樹幹上,岸上的湘勇喊著號子,像拔河一樣拚命向後拉拽。
    船身在泥淖中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一寸寸、艱難無比地掙脫束縛。每一次發力,都伴隨著船工們從胸腔裏擠出的、野獸般的嘶吼。
    當船隊終於掙紮著抵達漢水上遊的終點——鄖陽府碼頭時,時間已悄然滑過了一個多月。
    所有的人都脫了形,衣衫襤褸,麵容憔悴,眼神裏隻剩下麻木的疲憊和一種近乎本能的堅韌。王鐵柱靠在一堆卸下的木箱旁,大口喘著粗氣,解開浸滿汗水和河水、早已板結發硬的衣襟,露出胸膛上幾道被篙子磨破又反複結痂的深紫色血痕,如同烙印。
    胡雪岩扶著岸邊一根冰冷的拴船石柱才勉強站穩。他望著岸上堆積如山的、同樣被泥水浸染得麵目全非的機器部件,目光最終落在清單上新增的幾行字跡上:“鍋爐底座變形淺灘擱淺碰撞)”、“傳動軸彎曲激流顛簸)”、“備用鋼索損失過半加固消耗)”……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鈍刀子,反複切割著他緊繃的神經。
    水路的磨難終於到了盡頭,然而前方橫亙的,是更加令人望而生畏的秦嶺天塹。那連綿起伏、雲霧繚繞的黛青色山脈,沉默地矗立在西北方向,像一道巨大的、無法逾越的屏障,投下沉重而冰冷的陰影。
    秦嶺,這座橫亙於華夏腹地的巨龍,用它連綿不絕、高聳入雲的青色脊梁,將南北徹底隔絕。
    當胡雪岩一行押著由數百輛牛車、騾車組成的龐大車隊,如同螻蟻般蠕動到它的腳下時,所有人都被一種無聲的宏大與壓迫感攫住了呼吸。
    抬頭望去,陡峭的山壁如同被巨斧劈開,直插雲霄,裸露的岩石在薄暮中泛著冷硬的青灰色。
    狹窄的古道如同一條被隨意丟棄的細線,在陡峭的山壁上蜿蜒盤旋,時而被茂密的原始森林吞沒,時而又驚險地懸掛在萬丈深淵的邊緣。棧道——那些依附著絕壁、由粗大圓木和石板拚湊而成的脆弱通道,在雲霧繚繞中若隱若現,宛如通往天際的危橋。
    “拆!”胡雪岩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絲破釜沉舟的嘶啞。
    眼前這僅容一人一騎勉強通行的棧道,根本無法承載那些龐大的蒸汽機和鍋爐。
    唯一的辦法,就是將這些鋼鐵巨獸徹底分解,化整為零。
    巨大的扳手、沉重的鐵錘、特製的鋼楔被分發下去。
    王鐵柱帶著一群力氣最大的湘勇,圍著那台最核心的萬斤蒸汽機,揮汗如雨。
    金屬撞擊的巨響在寂靜的山穀中回蕩,刺耳異常。
    堅固的鉚釘在巨力的敲擊下呻吟著鬆動、崩斷;
    粗壯的連杆被艱難地分離;巨大的飛輪從軸上卸下,沉重地落在臨時鋪就的厚木板上,發出沉悶的轟鳴,激起一片塵土。
    每拆解一個關鍵部件,胡雪岩的心就抽緊一分,他深知,在蘭州那個簡陋的工棚裏,要將這些傷痕累累的部件重新嚴絲合縫地組裝起來,恢複其精密的功能,將是另一場不亞於眼前運輸的艱苦戰役。
    分解後的部件,被小心翼翼地裝上特製的、加寬加固的牛車和騾車。
    車隊如同一條沉重的鐵龍,緩緩蠕動在秦嶺的褶皺裏。每一步都踏在生死邊緣。
    棧道上,腐朽的木板在重壓下發出令人心悸的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斷裂。
    車輪緊緊貼著棧道外側懸空的一邊,下麵是深不見底、雲霧彌漫的幽穀,看一眼都令人頭暈目眩。
    車夫們死死拽緊韁繩,身體拚命向後傾斜,用自身的重量抗衡著車輛向深淵滑落的趨勢。拉車的牛馬口鼻噴著粗重的白氣,四蹄在濕滑的石板或木板上奮力蹬踏、打滑,蹄鐵撞擊石頭迸出點點火星。
    王鐵柱和湘勇們分成幾隊,用粗大的繩索套住最沉重車輛的兩側,像纖夫一樣在狹窄的棧道上喊著號子,用血肉之軀拖拽著鋼鐵前進。
    繩索深深勒進他們磨破結痂的肩膀,汗水、血水混在一起,染紅了繩索和破爛的號褂。
    “穩住!左邊!左邊車輪懸空了!”一聲變了調的嘶吼突然炸響。
    一輛裝載著沉重鍋爐爐膽的牛車,在通過一處因雨水衝刷而格外鬆軟泥濘的彎道時,外側的車輪猛地陷了下去!
    整個車身瞬間向懸崖外側傾斜了可怕的三十度!
    拉車的兩頭犍牛驚恐地哞叫,四蹄亂蹬,卻無法阻止車體繼續滑落!
    沉重的爐膽在車廂裏猛地滑動,發出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加劇了車輛的失衡!
    外側的車輪已經完全懸空,隻剩下內側車輪和車夫死命向後拽的力量在苦苦支撐!
    隻需片刻,連車帶牛都將墜入那萬劫不複的深淵!
    “頂住!”王鐵柱眼珠血紅,如同瘋虎般第一個撲了上去,用自己寬闊的後背死死頂住正在下滑的車廂尾部!
    幾個附近的湘勇也毫不猶豫地撲上,肩膀、脊背,所有能用上的部位都死死抵住那冰冷的、正在滑向死亡的鐵與木!
    他們的雙腳在泥濘中奮力蹬踏,卻依然被那巨大的力量推著向懸崖邊緣一點點滑去,鞋底在泥地上犁出深深的溝痕!
    “圓木!快!墊圓木!”胡雪岩的吼聲帶著撕裂般的沙啞。
    他根本顧不上身份,連滾帶爬地衝向路邊堆積的備用圓木,抱起一根碗口粗的木頭就衝向險境。
    其他人如夢初醒,紛紛抱起圓木衝上去。一根、兩根……圓木被瘋狂地塞進懸空的車輪下方,用肩膀和脊背死死頂住,再用大錘拚命砸實!每塞進一根,下滑的勢頭就為之一頓。
    終於,在車輪下密密墊起一層圓木後,那令人絕望的滑動,在距離棧道邊緣不足一尺的地方,被強行止住了!
    所有人都癱倒在冰冷的泥濘裏,胸膛劇烈起伏,如同拉破的風箱,劫後餘生的虛脫感席卷全身。
    胡雪岩跪坐在冰冷的泥漿裏,雙手支撐著身體,指尖深深摳進濕冷的泥土。
    他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泥土和草木的腥氣,還有濃重的汗味、牲口的臊味和金屬的鏽味。
    眼前是王鐵柱他們癱倒的身影,是車輪下那救命的、沾滿汙泥的圓木,是那台懸於一線、差點葬身深淵的鍋爐爐膽。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越過驚魂未定的車隊,投向西北方向。
    秦嶺的千山萬壑在暮色中隻剩下連綿起伏的黑色剪影,沉默而巨大。
    但胡雪岩知道,穿過這最後的屏障,就是蘭州。
    左帥的目光,林公的遺誌,還有這耗盡心血、傷痕累累的機器局“種子”,都在那個方向。
    他掙紮著站起身,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和汗水,聲音疲憊卻異常清晰,穿透了秦嶺沉重的暮靄:“清點損失,就地加固!明日……繼續上路!”
    當最後幾輛裝載著機器殘骸的牛車,在漫天飛揚的黃色塵土中,如同跋涉了千年的疲憊旅者,終於緩緩碾過蘭州那飽經風霜的城門洞時,城頭上,一杆杏黃色的總督大纛正迎著獵獵西風,筆直地指向蒼穹。
    旗幟下方,左宗棠負手而立,一襲洗得發白的舊官袍在風中被吹得緊貼在身上,勾勒出他依舊挺拔如鬆的身形。
    他的目光,越過了腳下喧囂入城的人流車馬,越過了低矮的土坯民房,牢牢鎖定在那幾輛被泥漿和風塵包裹得幾乎看不出原貌的重載牛車上,尤其是那被厚厚油布遮蓋、卻依然能看出龐大輪廓的蒸汽機部件。
    他站在那裏,如同一尊沉默的青銅雕像。
    城下傳來車夫的吆喝、牛馬的嘶鳴、湘勇們沙啞卻帶著解脫的招呼聲,還有金屬部件在顛簸中沉悶的碰撞聲……所有的嘈雜,似乎都無法侵入他身周那無形的屏障。
    唯有那雙深邃的眼眸深處,仿佛有滾燙的熔岩在無聲地奔流、湧動。他臉上的線條如同刀劈斧鑿,每一道皺紋都刻著風霜和不容置疑的意誌,此刻卻微微抽動了一下。
    城下,胡雪岩在王鐵柱的攙扶下,掙紮著從一輛牛車上跳下。
    他步履蹣跚,幾乎站立不穩,身上那件名貴的杭綢長衫早已看不出底色,被泥漿、汗漬和不知名的油汙浸染得板結發硬,撕開了好幾道口子,狼狽地掛在身上。
    他抬起頭,正迎上城頭那道沉靜如淵、卻又仿佛能穿透一切的目光。
    胡雪岩下意識地想整一整衣冠,手抬到一半,卻又頹然放下。
    他嘴唇翕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麽——稟報一路的艱辛?痛陳損失的慘重?
    訴說那些沉入江底的齒輪、在秦嶺泥濘中變形的機件?但最終,他隻是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朝著城頭上那個身影,深深、深深地躬下了腰。
    這一個鞠躬,仿佛耗盡了他僅存的所有力氣,腰背彎得像一張拉滿的弓,久久未能直起。
    千言萬語,無盡的疲憊與重負,都在這無聲的一躬裏。
    左宗棠的目光在胡雪岩那深深彎下的、沾滿征塵的脊背上停留了一瞬,隨即緩緩移開,越過城牆,投向遠方。
    那裏,渾濁的黃河水裹挾著大量的泥沙,如同一條不知疲倦的黃龍,在蘭州城北的峽穀間奔騰咆哮,發出亙古不變的沉悶轟鳴。
    渾濁的浪頭拍打著兩岸的峭壁,激起層層疊疊的黃白色泡沫。
    風更急了,卷起城頭的沙塵,迷了人眼。
    左宗棠的嘴唇無聲地開合,隻有離他最近的親兵統領,似乎捕捉到幾個模糊的音節,像歎息,又像自語,被黃河的濤聲瞬間吞沒:
    “……林公……”
    >“……你當年在湘江邊托付的這顆種子……”
    “今日……總算……紮進這西北的土裏了……”
    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艱難地擠壓出來,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卻又透著一股近乎悲壯的決絕。
    那目光依舊凝望著黃河的濁浪,仿佛在渾濁的波濤深處,看到了二十年前湘江月下的身影,看到了林則徐憂國憂民的目光。
    更看到了這條艱難西行、終於落地的“種子”在未來將要燃起的、鍛造國家筋骨的不熄爐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