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自縛降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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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風卷著雪粒子,刀子似的刮過陝北千溝萬壑的黃土塬,鎮靖堡蜷縮在寒夜深處,像一塊凍僵的石頭。
堡牆箭垛後,董福祥按著冰冷的垛口,目光沉沉投向遠方——清軍連營的燈火,如無數凶獸的眼睛,在無邊的黑暗裏明滅。
劉鬆山北路大軍鐵桶般合圍,更遠處,是血洗靈州後未曾散盡的衝天血腥氣,沉沉壓在每一個堡民心頭。
“大哥!”身後傳來一聲壓抑的呼喚。董福祥沒有回頭,聽出是跟隨他最久、性子也最烈的把兄弟張俊。
張俊幾步搶到他身側,指著堡牆下那片被火把勉強照亮、擠得水泄不通的場地,聲音因激憤而嘶啞:“看看!數萬堡民,拖家帶口!再看看咱這些兄弟!”
他猛地指向另一側肅立待命、兵刃殘缺卻眼神決絕的漢子們,“
咱董家營的骨頭,沒一根是軟的!拚了!拚他個魚死網破!就算……就算最後堡破人亡,也強過引頸就戮,讓人當豬羊一樣屠了!”
寒風卷著張俊的話灌進耳朵,也送來堡牆下壓抑的啜泣和孩童驚懼的啼哭。
那哭聲細細的,卻像燒紅的針,紮進董福祥心窩最深的地方。
靈州城破的慘景又一次在他眼前翻騰:衝天火光吞噬屋舍,無分老幼的屍骸枕藉街巷,絕望的呼喊被淹沒在清兵屠刀的破風與獰笑裏……那是地獄在人間的投影。
他粗糙寬厚的大手死死摳進黃土夯實的垛口,硬生生摳下幾塊碎土,指關節繃得慘白,微微顫抖。
他猛地轉過身,鐵塔般的身軀在火把光影裏投下巨大沉重的陰影。
目光掃過張俊因激怒而扭曲的臉,掃過堡牆下黑壓壓一片、眼巴巴望著他、將性命全數托付給他的父老鄉親,最後落在那些沉默卻緊握殘刀、隻等他一聲令下的生死弟兄臉上。
每一張臉孔都烙著饑餓、寒冷、深入骨髓的恐懼,以及……對他董福祥毫無保留的信任。
“魚死網破?”董福祥的聲音不高,卻像凍土下奔突的暗流,沉重地碾過寒夜。
“張俊,靈州城破那日,你我在城頭看到的,是魚死網破嗎?”
他踏前一步,逼視著張俊通紅的雙眼,“那是砧板上的魚,被一刀一刀,淩遲至死!是網破之後,網裏的魚,依舊被撈起,開膛破肚!”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那寒意直透肺腑。
“我董福祥,開的是武館,教的是忠義!忠,是忠於這片生養咱們的黃土,忠於頭頂的天理良心!義,是義氣擔當,護佑這些將性命托付於我的鄉親手足!今日若逞一時血氣,拉著全鎮靖堡數萬生靈去撞劉鬆山的鐵壁,去賭一個玉石俱焚?那不是我董福祥的忠!那是陷父老兄弟於死地的罪孽!是把我董家營的忠義之名,永遠釘在黃土塬的恥辱柱上!”
他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張俊心頭,也砸在每一個屏息傾聽的漢子耳中。
堡牆下的啜泣聲不知何時停了,無數雙眼睛在黑暗中聚焦於堡牆上那個巍然的身影。
“大哥……”張俊嘴唇翕動,那股拚死的戾氣在董福祥沉痛而銳利的目光下,如同被戳破的皮囊,迅速消散,隻餘下茫然與更深的痛苦,“那……那咱就……真降了?”
“降?”董福祥濃眉下的虎目精光爆射,猛地抬手扯開自己身上那件早已被血汙和塵土染得看不出本色的破舊棉袍,露出虯結如鐵的胸膛。
寒風毫無遮擋地撲打在上麵,他渾身的肌肉卻如岩石般賁張、繃緊。
“我董福祥的‘降’,不是搖尾乞憐!是要為這數萬條性命,掙一條活路出來!是要讓劉鬆山,讓左宗棠看看,咱陝北漢子,膝蓋是硬的,脊梁更是鐵打的!”
他不再看張俊,目光如炬,穿透沉沉夜幕,直刺向清軍大營最明亮的中軍方向,聲若洪鍾,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
“備繩索!要最粗最韌的!取白練!要三尺!我,親自去會會那位‘劉屠夫’!”
“大哥!不可!”張俊和周圍幾個頭目同時驚吼出聲,撲上前想阻攔。
董福祥手臂一振,一股沛然巨力湧出,將幾人震開數步。
“都給我站定!”他厲聲喝道,不容置疑,“看好堡寨!看好父老!看好兄弟!我董福祥一人做事一人當!若我身死,爾等……”
他頓了頓,聲音陡然低沉下去,帶著一種近乎托付的沉重,“再做打算不遲!”
堡門在沉重的“嘎吱”聲中,緩緩開啟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
凜冽的寒風裹挾著雪粒子,如同找到了宣泄的缺口,呼嘯著灌入。董福祥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他上身赤裸,僅著一條單薄的舊褲。古銅色的皮膚在刺骨寒風中瞬間繃緊,賁張的肌肉線條如同刀劈斧鑿,每一塊都蘊藏著爆炸性的力量,也書寫著經年的風霜與搏殺。
然而此刻,這具宛如戰神般的軀體,卻被一條拇指粗細、浸過桐油的特製麻繩死死捆縛!
粗糙的繩索深深勒進他虯結的臂膀和胸膛,在皮膚上留下刺目的深紅凹痕。
繩索在身後打了死結,雙臂被緊緊反剪在背後,整個上身被束縛得動彈不得,隻有那寬闊的脊梁依舊挺得筆直,像一杆不屈的戰旗。
最刺眼的,是他頸後斜插的那根三尺白練!
粗麻白布,如同出殯的引魂幡,在呼嘯的寒風中狂亂地飛舞,一下下抽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臉頰和赤裸的肩背上。
白練末端,用粗豪的筆跡,蘸著不知是墨還是血,寫著一個巨大的、力透布背的“罪”字!
他就這樣,赤裸上身,背負白練,反縛雙臂,一步一步,踏入了清軍大營轅門前的雪地。
冰冷的雪粒打在他滾燙的皮膚上,瞬間融化,混合著繩索勒出的血痕蜿蜒流下。每一步落下,都在厚厚的積雪中留下一個深深的、帶著血印的腳印。
無數支火把的光芒聚焦在他身上,無數雙清兵的眼睛,帶著驚愕、鄙夷、戒備,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震撼,死死盯著這個一步步走向中軍大帳的“罪囚”。
他目不斜視,虎目圓睜,穿透層層火把和人牆,隻鎖定前方那座燈火通明、代表著劉鬆山無上權威的巨大帥帳。
赤裸的胸膛在寒風中劇烈起伏,噴出的白氣瞬間被風吹散。
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深深勒入皮肉的繩索,帶來尖銳的刺痛。
他緊咬著牙關,下頜骨繃出堅硬的線條,將所有的痛苦與屈辱都死死壓在喉間,隻讓那沉重的腳步聲,如同戰鼓,一聲聲擂在清軍大營死寂的雪地上,也擂在身後鎮靖堡無數雙含淚注視的眼睛裏。
帥帳厚重的氈簾猛地被兩名魁梧親兵左右掀開,一股混雜著炭火、皮革和濃鬱血腥氣的熱浪撲麵而來。
董福祥腳步沒有絲毫停頓,背負著“罪”字白練,反縛著粗壯雙臂,赤著傷痕累累的上身,如同移動的磐石,一步踏了進去!
帳內燈火通明,亮如白晝。巨大的帥案後,端坐一人。劉鬆山!
他並未著甲,隻一身玄色箭袖常服,身形精悍如鐵,端坐如淵渟嶽峙。
麵龐瘦削,顴骨高聳,一雙細長的眼睛微微眯著,目光卻如淬了冰的刀鋒,帶著審視千軍萬馬的漠然與穿透人心的銳利,瞬間釘在董福祥身上。
那目光掠過他赤裸胸膛上被繩索勒出的深紅血痕,掠過頸後狂舞的“罪”字白練,最後定格在他那雙燃燒著不屈火焰、毫無畏懼與之對視的虎目之上。
帳內兩側,十幾員頂盔摜甲的悍將按刀肅立,空氣凝滯得如同凍結的鉛塊,隻有炭盆裏木炭偶爾爆裂的“劈啪”聲,更添肅殺。
董福祥在帥案前三步處停下,積雪和泥濘在他赤裸的腳踝處融化,留下汙濁的痕跡。
他昂首挺胸,聲音如同滾過砂礫的悶雷,在死寂的帥帳中轟然炸響:
“罪囚董福祥!為保全鎮靖堡數萬生靈性命,免蹈靈州覆轍,今自縛來投!要殺要剮,福祥一身擔之!隻求劉軍門……”他
深吸一口氣,那口氣仿佛要吸盡帳內所有的壓抑,胸膛在繩索束縛下劇烈起伏,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石撞擊般的決絕。
“高抬貴手!放過堡中父老,饒過我那些曾隨我出生入死的兄弟!董福祥,任憑軍門處置!九死無悔!”
最後一個字落下,偌大的帥帳陷入一片死寂,落針可聞。劉鬆山細長的眼睛依舊眯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那銳利的目光,如同實質的探針,在董福祥身上反複刮過。
空氣沉重得讓人窒息,兩側將領的手都不自覺地按緊了刀柄,呼吸粗重。
時間仿佛凝固。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一瞬,也許漫長如年。
突然!
“好!”一聲斷喝,石破天驚!劉鬆山猛地一拍帥案,霍然站起!
他瘦削的臉上竟綻開一絲激賞的笑意,那笑意衝淡了眉宇間的肅殺,卻更顯其人的淩厲剛斷。
“好一個‘一身擔之’!好一個‘九死無悔’!董福祥,你這份擔當,這份為護佑桑梓甘赴刀山的血性……”
他大步繞過帥案,走到董福祥麵前,兩人距離近在咫尺。
劉鬆山比董福祥矮了半頭,氣勢卻絲毫不弱,目光灼灼逼視著對方眼中跳動的火焰,“本帥敬重!靈州之事,乃剿撫大計,雷霆手段,非為屠戮!你能悟此,懸崖勒馬,使鎮靖堡免遭兵燹,此乃大義!”
他話音未落,右手閃電般探向腰間!寒光一閃!
“鏘啷!”一聲清越的龍吟!並非拔刀,而是劉鬆山腰間那柄削鐵如泥的佩劍已然出鞘!
帳內眾將臉色驟變,驚呼聲幾乎脫口而出!
劍光如電,卻沒有劈向董福祥的脖頸,而是劃出一道淩厲的弧線,精準無比地斬向董福祥身後反縛雙臂的粗繩!
“嗤啦!”堅韌的浸油麻繩應聲而斷!沉重的束縛驟然消失,董福祥被反剪的雙臂猛地一鬆,血脈瞬間奔流帶來的酸麻脹痛讓他魁梧的身軀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
“來人!”劉鬆山還劍入鞘,聲音斬釘截鐵,“取本帥的熊皮大氅來!”
親兵飛奔而去,轉眼捧來一件厚重華貴的玄色熊皮大氅。
劉鬆山親手接過,竟毫不猶豫地將這象征主帥身份與威嚴的厚重皮裘,帶著帳內暖爐的溫度,猛地披在了董福祥傷痕累累、赤裸的上身!
溫暖的皮毛瞬間包裹住冰冷的軀體,隔絕了刺骨的寒意。
董福祥渾身一震,愕然抬頭,正對上劉鬆山那雙此刻已毫無陰霾、隻有坦蕩與熾熱的眼睛。
“董兄弟!”劉鬆山的聲音洪亮,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親熱,大手重重拍在董福祥的肩膀上,那力道沉甸甸的,透著真誠的份量。
“你這份忠勇仁義,天地可鑒!我劉鬆山生平最敬重的,就是你這樣的真漢子!今日你我在這帥帳之中,以天地為證,歃血為盟,結為異姓兄弟!從今往後,禍福同當,生死與共!如何?”
“劉軍門……”董福祥喉頭滾動,看著肩上那華貴的熊皮,感受著那沉甸甸的手掌傳來的溫度,再看看劉鬆山眼中毫不作偽的激賞與真誠,饒是他鐵骨錚錚,此刻也隻覺得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衝上眼眶,鼻尖發酸。自起事以來,輾轉血火,見慣了猜忌與背叛,何曾想過今日絕境之下,竟會峰回路轉,得遇如此看重?
他猛地一抱拳,單膝跪地,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卻字字鏗鏘:
“軍門如此厚待,福祥……福祥何以為報?從今往後,福祥這條命,就是軍門的!水裏火裏,絕無二話!”
“好!痛快!”劉鬆山朗聲大笑,一把將他扶起,“來人!擺香案!上酒!”
片刻間,香案設於帥案之前,三牲祭禮齊備,粗瓷大碗中烈酒蕩漾。
劉鬆山與董福祥並肩立於香案前,刺破中指,殷紅的血珠滴入烈酒碗中,迅速暈開。
“皇天在上,厚土在下!”劉鬆山端起酒碗,聲震屋瓦。
“我劉鬆山!”
“我董福祥!”
“今日結為異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忠義為本,護國安民!若違此誓,天人共戮!”
“幹!”兩隻粗瓷大碗重重一碰,血酒激蕩,兩人仰頭,一飲而盡!
辛辣滾燙的酒液混合著鮮血的腥甜,如同燒紅的烙鐵,順著喉嚨直貫而下,點燃了五髒六腑!
也徹底熔化了董福祥心中最後的隔閡與疑慮。
烈酒入喉,如同滾燙的岩漿,瞬間點燃了四肢百骸。
董福祥放下粗瓷大碗,碗沿上還沾著他與劉鬆山混合的血跡。
他抬起手背,狠狠抹去嘴角殘留的酒漬,古銅色的臉龐因酒力和激蕩的心緒漲得通紅,那雙虎目之中,之前的悲壯與屈辱已徹底被一種近乎灼熱的赤誠所取代。
“大哥!”董福祥抱拳,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福祥既已歸順,麾下數萬堡民、數千兄弟,皆是生性純樸、敢打敢拚的陝北好兒郎!他們信我董福祥,才跟我走到今日!如今,福祥信大哥,信朝廷!請大哥將他們編入行伍!給他們一條正路,一個報效朝廷、安身立命的機會!董家營的漢子,絕不做孬種!定當為大哥前驅,滌蕩群醜,以贖前愆!”
“好!正合我意!”劉鬆山眼中精光四射,用力一拍董福祥的肩膀。
“你的兵,自然還是你帶!陝北兒郎的血性悍勇,正是蕩平叛逆急需的勁旅!我即刻上稟左帥,請命將你部整編為‘董字營’!你董福祥,便是這‘董字營’的首任統領!張俊、李雙良等一幹兄弟,皆委以營哨重任!”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帳外風雪彌漫的夜空,語氣帶著深遠的期許,“陝甘糜爛,非雷霆手段與懷柔並濟不可收拾。左帥求賢若渴,尤重熟悉地方民情、能征慣戰之將。賢弟你出身此地,深諳回漢情弊,正是左帥所需之棟梁!待此間稍定,我必親自引薦你於左帥駕前!”
“董字營……”董福祥低聲重複著這三個字,胸中豪情翻湧。這不再是嘯聚山林的草莽旗號,而是堂堂正正的王師營頭!是洗刷過往、重鑄尊嚴的起點!他猛地再次抱拳,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卻愈發斬釘截鐵:
“大哥知遇之恩,福祥萬死難報!董字營上下,定為大哥,為左帥,為大清,效死命!”
僅僅數日之後,一隊風塵仆仆的輕騎護衛著一輛堅固的青呢馬車,碾過尚未化盡的積雪,抵達了左宗棠設在平涼的行轅。
轅門肅立,戈戟如林,氣象森嚴遠非劉鬆山大營可比。
劉鬆山親自引著董福祥穿過層層崗哨,步入戒備最為森嚴的節堂。
堂內陳設簡樸,唯正中懸掛一幅巨大的西北輿圖,山川關隘,密密麻麻標注著各種朱砂符號。
一位身著簡樸青布棉袍的老者正負手立於圖前,身形清臒挺拔,仿佛一株飽經風霜卻依舊虯勁的古鬆。
他並未回頭,一股淵渟嶽峙、不怒自威的氣息已彌漫開來,讓董福祥瞬間感到呼吸都沉重了幾分。
“稟大帥!”劉鬆山上前一步,躬身行禮,聲音恭敬而清晰,“卑職劉鬆山,攜新整編‘董字營’統領董福祥,前來複命!”
老者緩緩轉過身。左宗棠!麵龐清瘦,顴骨微凸,皺紋深刻如刀刻斧鑿,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目光沉靜如古井深潭,仿佛能洞穿世間一切虛妄。
那目光在董福祥身上隻停留了一瞬,卻讓董福祥感覺自己從裏到外都被看了個通透,一股無形的壓力如山嶽般壓下。
“罪將董福祥,叩見左大帥!”董福祥沒有絲毫猶豫,推金山倒玉柱般,單膝跪地,抱拳過頂,聲音洪亮,頭顱卻深深低下。
熊皮大氅滑落肩頭,露出內裏劉鬆山所贈的嶄新軍服,也顯露出他恭敬的姿態。
左宗棠沒有立刻叫起,緩步走到帥案之後坐下,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光潔的紅木案麵,發出篤篤的輕響。節堂內一片沉寂,落針可聞。
“董福祥,”左宗棠終於開口,聲音不高,帶著湖南口音的官話卻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盤,砸在人心上。
“靈州之事,震動朝野。你,本是其中一股。劉軍門報你自縛請降,為保數萬生靈免遭塗炭,其情可憫。然,降而複叛者,古來有之。本帥,憑什麽信你?”
字字如刀,直指要害。
董福祥猛地抬起頭,沒有辯解,沒有惶恐,隻有一片坦蕩的赤誠和磐石般的堅定。
他迎著左宗棠那雙能洞徹人心的眼睛,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回大帥!福祥起於草莽,開館授徒,講的是一個‘義’字!當日裹挾堡民,是為活命,情非得已!今蒙劉軍門不殺之恩,結為兄弟,更知朝廷雷霆雨露,皆有其道!靈州殷鑒不遠,福祥豈忍再見桑梓父老血流成河?此其一!”
他頓了頓,胸膛起伏,聲音愈發激昂:“其二!劉大哥待我以誠,解縛贈袍,結為兄弟!士為知己者死!董福祥雖粗鄙,亦知‘忠義’二字重逾千鈞!此身此命,已許劉大哥,許朝廷!若生二心,天地不容,人神共誅!”
“其三!”他目光灼灼,如同燃燒的炭火,“大帥揮師西來,誌在平定陝甘,安撫回漢,重現太平!此乃煌煌正道!福祥生於斯,長於斯,深知此地回漢情弊,溝壑險阻!願為大帥前驅,效犬馬之勞!以我血肉,贖我前罪!以我董字營數千陝北子弟的血勇,為大帥蕩平叛逆,開此太平之路!此心此誌,天地可表!大帥明察!”
字字鏗鏘,發自肺腑。節堂內一片寂靜。
左宗棠敲擊桌麵的手指不知何時已經停下。他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凝視著董福祥,審視著他臉上每一寸堅毅的線條,感受著他話語中那股滾燙的、近乎燃燒的赤誠與決絕。
良久。
左宗棠清臒的臉上,那刀刻般的皺紋似乎微微舒展了一下,眼中銳利的審視漸漸沉澱,化作一種深沉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賞。
他緩緩站起身,繞過帥案,走到董福祥麵前。
“起來說話。”聲音依舊平淡,卻少了幾分冰寒。
董福祥依言起身,垂手肅立。
“陝甘亂局,糜爛千裏。回漢仇殺,積怨如山。欲要長治久安,非僅憑武力剿殺可成。”
左宗棠的目光越過董福祥,仿佛投向西北廣袤而苦難的土地,“需剿撫並用,需識地理、知民情、曉回務之幹才,深入虎穴,宣諭朝廷德意,分化瓦解,方能收事半功倍之效。”
他重新將目光投向董福祥,那目光變得深邃而充滿力量,“董福祥,你出身此地,熟悉風土人情,在回漢之中皆有根基聲望。更難得者,是你這份為保桑梓甘願自縛的擔當,和你此刻眼中這份洗心革麵、願為朝廷效死的赤誠!”
他猛地提高了聲音,帶著一種決定千鈞的決斷:“劉軍門保舉你為‘董字營’統領,本帥照準!然,陝甘要安靖,西北要屏障,區區一營,格局太小!”
董福祥心頭猛地一跳,屏住了呼吸。
“本帥決議,”左宗棠的聲音如同金鐵交鳴,在節堂內回蕩。
“以你‘董字營’為骨幹,再行招募陝甘忠勇果敢之士,擴編為‘甘軍’!你董福祥,即為此甘軍首任統領!秩從三品,授遊擊將軍銜!專責撫定地方,協同大軍進剿,並為日後經略西域,預做籌謀!”
甘軍統領!遊擊將軍!
這幾個字如同驚雷,在董福祥耳邊炸響!他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著左宗棠。
從自縛待死的囚徒,到一軍統領、朝廷命官!這轉變之大,如同一步登天!
“噗通!”
董福祥沒有絲毫猶豫,再次重重跪倒在地!這一次,是雙膝!
額頭狠狠磕在冰冷的青磚地麵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大帥!”再抬起頭時,這位鐵打的漢子已是虎目含淚,聲音哽咽,卻帶著一種焚身以報的熾熱與堅定。
“董福祥……何德何能,蒙大帥如此破格拔擢!知遇之恩,如同再造!福祥在此立誓:自今日起,甘軍上下,即為大帥手中之刀!大帥所指,便是甘軍血戰之地!刀山火海,萬死不辭!若違此誓,若負大帥信重,董福祥願受千刀萬剮,永世不得超生!”
字字泣血,句句銘心。
左宗棠看著他額上因用力磕碰而迅速泛起的青紫,看著他眼中滾燙的淚水和燃燒的忠誠,終於微微頷首。
他伸出手,親自將董福祥扶起。
“記住你今日之言。甘軍之責,重於千鈞。好自為之!”
數月後,金城蘭州,黃河奔騰的濁浪在夕陽下翻湧著血色的光芒。
城郊校場,旌旗蔽空,獵獵作響。一麵簇新的大纛在如林槍戟的拱衛下,高高矗立於點將台中央。
玄色為底,金線盤繞,正中一個鬥大的、鐵畫銀鉤的“董”字,在血色殘陽的映照下,迸射出凜然的威嚴與衝天的殺氣!
點將台下,黑壓壓一片,肅立著數千名甘軍將士!
他們大多來自陝北的溝壑山塬,麵容粗糲,眼神卻如淬火的刀鋒,銳利而堅定。嶄新的號衣,閃亮的兵刃,整齊的隊列,無聲地宣告著一支新生力量的崛起。
董福祥,一身嶄新的三品武官豹補服,頭戴青金石頂戴,按劍肅立於大纛之下。
陽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側臉,那道曾代表恥辱的繩索勒痕早已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洗練後的沉穩與厚重。
他目光緩緩掃過台下每一張年輕而充滿血性的臉龐,那是他的兵,是甘軍的魂!
是他董福祥以性命相托、以忠義相係的袍澤兄弟!
他深吸一口氣,那氣息仿佛吸盡了黃河的奔湧與黃土的渾厚,胸膛在嶄新的官服下賁張。猛地,他拔出腰間佩劍!
“鏘——!”
清越的劍鳴如同龍嘯,瞬間撕裂了校場上空的沉寂!劍鋒直指西天那如血的殘陽!
“甘軍兒郎!”董福祥的聲音如同滾滾驚雷,壓過了黃河的咆哮,在廣袤的校場上空轟然炸響,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之力,砸進每一個士卒的耳中,撞進他們的心底!
“吾名董福祥!曾為護佑鄉梓,起於草莽!亦曾迷途,陷於叛逆!幸蒙朝廷寬宥,左帥再造,劉大哥生死相托!”
他手中長劍在夕陽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劍尖紋絲不動,直指蒼穹:
“今日!甘軍立旗於此!此旗之上,書一‘董’字!此字之下,所係者何?”
他聲如洪鍾,自問自答:
“是左帥如山重托!是朝廷浩蕩天恩!是身後萬千黎庶殷殷期盼!更是我等男兒,頂天立地,以血洗刷前塵,以命鑄就忠義的不朽豐碑!”
台下數千將士,胸膛劇烈起伏,眼中燃燒著同一種火焰。
一股無形的、鐵血的氣息在校場上空凝聚、升騰!
董福祥的目光變得無比銳利,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將士,穿透了時空,看到了未來血與火的征途:
“自今日起!我董福祥,與爾等甘軍上下,立此血誓:”
他猛地將劍鋒橫於胸前,聲浪陡然拔至頂峰,如同風暴席卷四野:
“凡甘軍刀鋒所向——叛國者,誅!虐民者,誅!亂我陝甘、禍我桑梓者,盡誅!”
“此身此命,盡付此旗!盡付此誓!為左帥!為朝廷!為甘陝父老——萬死……不回頭!”
“萬死!不回頭!”數千條喉嚨迸發出驚天動地的怒吼!
聲浪匯聚成一股無形的洪流,衝上雲霄,震得黃河怒濤仿佛也為之一滯!
那麵獵獵飄揚的“董”字大纛,在血色的夕陽與震天的怒吼中,如同浴火重生的蒼鷹,張開了它搏擊長空的鐵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