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河豚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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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像是老天爺積攢了數月的怨氣,終於找到了傾瀉的豁口,不管不顧地潑灑下來。
蜿蜒在秦州古道上的這支隊伍,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泥漿裏。
雨水砸在士兵們褪色的號褂上,洇開大片深色的水痕,順著冰冷的鐵甲邊緣淌下,匯入腳下早已泥濘不堪的土路。
隊伍沉默地行進著,隻有粗重的喘息、騾馬煩躁的響鼻、車輪深陷泥坑又被奮力拖拽出的吱嘎呻吟,交織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背景音。
沉重的車輪碾過濕滑的路麵,留下兩道深轍,旋即又被瓢潑大雨衝刷得模糊不清。
周開錫騎在一匹同樣沾滿泥點的青驄馬上,腰杆挺得筆直,如同他身後那杆在風雨中依舊倔強挺立的大纛旗。
雨水順著他鬥笠的邊緣成串滴落,砸在冰冷的鐵護肩上,濺起細小的水花。
他臉上的線條如同刀刻斧鑿,嘴唇緊抿,一雙眼睛銳利如鷹隼,穿透重重雨幕,投向遠方秦州城朦朧的輪廓。
“陳慶。”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嘩嘩的雨聲,傳到緊跟在馬後的副將耳中。
副將陳慶,一個三十歲上下、麵色黝黑精悍的漢子,立刻催馬靠近半步,雨水順著他臉頰的棱角往下淌:“軍門?”
“前麵就是秦州?”周開錫的聲音裏聽不出什麽情緒。
“是,軍門,再有小半日腳程。”
陳慶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語氣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
“城裏…怕是不安生。咱們在城外驛站收到的那些‘陳情’,矛頭可都衝著您來的,句句都紮在厘金新政這根骨頭上。還有風聲,說王百萬那老東西,恨您入骨,正四處串聯。”
周開錫從鼻子裏發出一聲極輕的冷哼,那聲音短促而冷硬,像是一塊冰棱驟然斷裂。
他微微側頭,雨水順著他緊繃的下頜線滑落:“恨我?哼,恨我抄了他那些見不得光的黑心貨?恨我斷了他勾結官府、吸食民脂民膏的財路?”
他猛地一抖韁繩,青驄馬煩躁地打了個響鼻。
“恨得好!左帥肅清陝甘,蕩平叛逆,要的是根基穩固,要的是糧餉無虞!容不得這些蛀蟲趴在朝廷的命脈上敲骨吸髓!他們越恨,越說明這新政的刀子,捅在了他們的七寸上!”
他猛地提高了音量,話語如同出鞘的利刃,斬開風雨,也清晰地傳入附近幾位軍官耳中:
“厘金!厘金!沒有這厘金,我南路大軍吃什麽?穿什麽?拿什麽去剿逆匪?拿什麽去安黎民?靠王百萬這些蠹蟲大發慈悲施舍嗎?笑話!擋厘金者,就是阻撓左帥平叛大業,就是陝甘的罪人!”
他的聲音帶著金鐵交鳴般的錚然,字字句句都砸在濕冷的空氣裏。
周圍的軍官和士兵們,精神似乎都為之一振,疲憊的腰杆下意識挺直了些許。
陳慶看著軍門在風雨中巋然不動的背影,心中那股憂慮卻並未消散,反而沉甸甸地墜了下去,像一塊吸飽了雨水的石頭。
軍門一心為公,剛正不阿,可這秦州的水,深得很,渾得很。那王百萬盤踞此地數十年,根深蒂固,與州衙盤根錯節,豈是幾句凜然正氣就能輕易懾服的?
他隱隱覺得,前方那座在雨霧中若隱若現的城池,像一頭蟄伏的巨獸,正張開黑洞洞的口,等著他們踏進去。
秦州城,東門大街。
這裏曾是秦州最繁華的所在,兩旁店鋪林立,旗幡招展。
然而此刻,一股肅殺之氣卻取代了往日的喧囂。
一隊隊披著油布、手持長矛的湘勇士兵,在軍官的厲聲嗬斥下,如同黑色的潮水般迅速而有力地湧動著。
沉重的軍靴踏在濕漉漉的青石板路麵上,發出整齊而沉悶的聲響,震得街邊店鋪門板上的積灰簌簌落下。
士兵們粗暴地撞開一家家緊閉的鋪門,砸開庫房緊鎖的鐵鎖。
動作迅猛而帶著不容置疑的軍令威嚴。
“奉南路糧台周大人鈞令!清理商稅,稽查私貨!阻撓者,軍法從事!”
軍官們洪亮的號令聲在狹窄的街道上反複回蕩,撞在兩側高聳的磚牆上,激起令人心悸的回音。
間或有商人帶著哭腔的哀求或爭辯聲響起,但立刻就被更嚴厲的嗬斥淹沒。
士兵們從一家名為“永和祥”的大貨棧裏,一袋袋扛出打著外邦印記的雪白精鹽;
從“廣濟堂”藥鋪幽深的後院庫房裏,抬出一箱箱裹著油布、散發著濃烈異香的藥材;
從“恒昌源”的鐵器鋪內,拖出尚未打上官方烙印的生鐵錠子……這些貨物被毫不留情地扔到街心,在泥水裏堆積成小山。
街邊一處高門樓的陰影下,停著一乘不起眼的青呢小轎。
轎簾掀開一道細縫,一雙渾濁而銳利的眼睛,死死盯著街心堆積如山的貨物,尤其是那些雪白的鹽袋和油布包裹的藥材。
那雙眼睛的主人,正是秦州首富王百萬。他穿著一身看似樸素的深褐色綢衫,手指卻因用力而將轎簾攥得死緊,指關節泛出青白色
。他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著,每看到一袋鹽、一箱藥被扔出,那抽搐就劇烈一分,仿佛士兵們扛走的不是貨物,而是從他心口剜下的一塊塊血肉。
“老爺……”旁邊一個管家模樣的心腹湊近轎窗,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哭腔,“這……這可都是值萬金的貨啊!是咱們……”
“閉嘴!”王百萬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周扒皮……周開錫!這是要斷我的活路,掘我的祖墳!”
他眼中燃燒著刻骨的怨毒,幾乎要噴出火來。
“好啊,好得很!左屠夫在西北殺人如麻,他周開錫這條惡狗,也敢到我秦州地界來撒野!真當我王某人,是泥捏的不成?”
他猛地放下轎簾,狹小的空間裏瞬間隻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濃得化不開的仇恨。
價值萬金的私鹽、珍貴的藥材、生鐵……這些都是他王百萬的命根子,是他幾十年鑽營、賄賂、走私才積攢下的金山銀山!
周開錫一來,幾道命令,幾隊丘八,就把他幾十年的心血付之東流!這仇,不共戴天!
轎子悄無聲息地抬離了混亂的街市。半個時辰後,王百萬的身影出現在知州趙汝賢府邸的後院暖閣裏。
這裏炭火燒得正旺,溫暖如春,與外界的陰冷肅殺恍若兩個世界。
趙汝賢是個體態微胖的中年人,保養得宜的臉上總習慣性地掛著溫和的笑容,此刻那笑容卻顯得有些僵硬。
他端著青花蓋碗,杯蓋輕輕撥弄著浮在上麵的茶葉,眼神閃爍,並不與王百萬怨毒的目光直接對視。
“趙大人!”王百萬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他不再兜圈子。
“周開錫這是要幹什麽?是嫌我秦州還不夠亂嗎?清厘?哼!他清厘的是我王某人的身家性命!還有您治下秦州商賈的活路!長此以往,商路斷絕,百業蕭條,民怨沸騰,大人您這頂烏紗帽,還能戴得穩嗎?”
趙汝賢的手指在杯壁上無意識地摩挲著,眉頭微蹙。
王百萬的話,句句戳在他的痛處。周開錫奉左宗棠嚴令行事,背景硬得很,他趙汝賢一個小小的知州,明麵上根本無力抗衡。
但王百萬在秦州乃至省裏的關係盤根錯節,每年孝敬的銀子更是他趙府開銷的重要來源。
周開錫如此蠻幹,得罪的不僅是王百萬,更是砸了秦州官場許多人的飯碗。
他沉吟著,終於放下茶碗,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王翁,周大人奉左帥嚴令,這……雷霆手段,本官……也是無可奈何啊。”
“無可奈何?”王百萬冷笑一聲,臉上的橫肉抖動著,眼中閃過狠戾的光。
“那就眼睜睜看著他把我等逼上絕路?趙大人,別忘了,這些年咱們同坐一條船,船翻了,誰也別想好過!周開錫在您的地頭上如此跋扈,視州府如無物,傳出去,大人您的官聲體麵何在?上頭若問起地方動蕩之責,首當其衝的,還不是您這位父母官?”
這話如同冰冷的針,刺得趙汝賢一個激靈。
他臉色變了變,端起茶碗又放下,顯得有些坐立不安。
暖閣裏一時隻剩下炭火偶爾發出的劈啪聲。
過了半晌,趙汝賢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試探:“那……依王翁之見?此人……油鹽不進,軟硬不吃,更有左季高左宗棠字)這柄尚方寶劍懸頂,尋常手段,怕是……動不得他分毫啊。”
他抬起眼皮,飛快地瞥了王百萬一眼,那目光深處,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和期待。
王百萬臉上那層偽裝的悲憤瞬間褪去,隻剩下赤裸裸的陰冷。
他身體微微前傾,湊近趙汝賢,聲音壓得如同鬼魅低語:“尋常手段不行,那就用不尋常的!他周開錫不是號稱清廉剛正,體恤下情嗎?好!我們秦州士紳商賈,感念大軍勞苦,特意設宴,為他周大人接風洗塵!這份‘盛情’,他總不好推拒吧?隻要他肯來……”
他頓了頓,眼中毒蛇般的光芒一閃而過,嘴角勾起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
“……赴宴的‘菜’,我王某親自來備!保管讓這位周大人,一輩子都忘不了秦州的好!”
趙汝賢端著茶杯的手猛地一顫,滾燙的茶水濺出幾滴,落在他的手背上,他卻渾然不覺。
他死死盯著王百萬那張因仇恨而扭曲的臉,心髒在胸腔裏狂跳,後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
他當然明白“親自備菜”意味著什麽。這是絕戶計!是滅頂之災!一旦事發,他趙汝賢作為主官,難逃幹係!他下意識地想拒絕,想撇清,但王百萬那雙毒蛇般的眼睛死死攫住了他,那眼神分明在說:你已無路可退。
暖閣裏的炭火似乎也失去了溫度,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彌漫開來。
趙汝賢臉色變幻不定,最終,那點殘存的官威和良知,在巨大的恐懼和利益的權衡下,如同被投入炭爐的薄冰,迅速消融殆盡。
他猛地閉上眼睛,複又睜開時,裏麵隻剩下一種破釜沉舟的狠厲和絕望的平靜。
他緩緩地點了點頭,喉嚨幹澀地擠出一個字:“……好。”
這個“好”字輕飄飄的,落在暖閣裏,卻像一塊千斤巨石砸落,塵埃落定,再無回頭之路。
三天後,雨勢稍歇,但天空依舊陰沉得如同灌了鉛。
秦州城內最大的酒樓——得月樓,張燈結彩,一派熱鬧景象。
紅綢紮成的彩球從二樓簷角一直垂掛到街麵,嶄新的紅毯從酒樓門口一直鋪到街心。
鑼鼓班子鉚足了勁,吹打著喜慶的曲調。酒樓門前車馬盈門,衣著光鮮的秦州士紳名流們,臉上堆著或真或假的笑容,互相拱手寒暄著。
知州趙汝賢身著嶄新的五品白鷳補服,頭戴素金頂戴,站在台階上,滿麵春風地迎接著賓客,那份從容熱絡,仿佛前幾日街市上的肅殺與衝突從未發生過。
“周大人到——!”隨著一聲長長的吆喝,喧鬧的門口瞬間安靜了幾分。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投向街口。
周開錫來了。他沒有穿官服,隻著一身半舊的靛青箭袖勁裝,腰間束著牛皮板帶,外罩一件玄色鬥篷,風塵仆仆。
他身後跟著七八名同樣便裝的親兵,個個眼神銳利,手不離腰間刀柄。
副將陳慶緊隨其側,臉色沉靜,目光如電,警惕地掃視著周圍每一個人的表情。
趙汝賢立刻堆起十二分的笑容,快步迎下台階,深深一揖:“哎呀呀,周大人軍務倥傯,今日撥冗蒞臨,真乃我秦州士紳商賈之幸!蓬蓽生輝,蓬蓽生輝啊!”
他聲音洪亮,透著十足的親熱。
周開錫腳步沉穩,踏上紅毯,臉上也擠出一絲公式化的微笑,抱拳還禮:“趙大人盛情,地方父老厚意,周某豈敢推辭?有勞了。”
他的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趙汝賢那張熱情洋溢的臉,又掠過台階上那一張張堆滿諂媚笑容的麵孔,最後落在人群前排一個穿著深褐色錦袍、身材微胖、笑容尤其和煦的老者身上——正是王百萬。
兩人目光在空中短暫一碰,王百萬臉上的笑容絲毫未變,甚至更加謙恭地彎了彎腰。
“這位想必就是聞名遐邇的王百萬王翁了?”周開錫的聲音不高不低,聽不出喜怒。
“不敢不敢,鄉野鄙人王德福,見過周大人!大人威名,如雷貫耳,今日得見,真是三生有幸!”
王百萬上前一步,深深作揖,態度恭敬得無可挑剔。
周開錫微微頷首,不再多言,在趙汝賢和王百萬一左一右的殷勤簇擁下,踏入了得月樓。
酒樓內早已高朋滿座,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酒菜香氣和脂粉味。
絲竹管弦之聲悠揚悅耳。周開錫被引至主桌首席落座,陳慶則按劍侍立在他身後一步之處,鷹隼般的目光未曾離開過王百萬和侍奉的仆人。
酒過三巡,菜上五味。席間氣氛看似熱烈融洽,趙汝賢妙語連珠,士紳們頻頻敬酒,歌功頌德之聲不絕於耳。
周開錫始終保持著一種淡淡的疏離,淺酌幾杯,話不多,隻是偶爾回應幾句。
這時,王百萬親自端著一個精致的青花大湯盅,笑容可掬地走到主桌旁。
一股極其濃鬱、勾魂奪魄的鮮香頓時彌漫開來,蓋過了席間所有酒菜的味道。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去。
“周大人,”王百萬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熱切。
“您遠道而來,為國為民,辛苦備至!小老兒無以為敬,特命人連夜從三百裏外快馬加鞭,運來這江中至鮮——河豚!請了州裏最好的河豚庖廚,精心料理,烹成這一盅‘玉雪羹’。此物最是滋補元氣,祛除濕寒,聊表小老兒及秦州父老對大人一片仰慕體恤之心!萬望大人賞臉,嚐一口這秦州的‘心意’!”
河豚?此言一出,席間頓時響起一片低低的驚歎和吸氣聲。
誰都知道河豚至美,卻也至毒!處理稍有差池,便是穿腸劇毒!陳慶的瞳孔驟然收縮,手猛地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渾身肌肉瞬間繃緊,一股冰冷的殺氣透體而出。
他上前半步,幾乎要擋在周開錫身前,目光如刀鋒般刺向王百萬那張堆滿笑容的臉,厲聲道:“軍門!河豚劇毒,豈可輕嚐!此物……”
“陳副將,”周開錫沉穩的聲音響起,打斷了陳慶的怒喝。
他抬起手,輕輕向下按了按,示意陳慶退後。他的目光落在眼前那盅熱氣騰騰、白如凝脂的羹湯上,又緩緩抬起,掃過趙汝賢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緊張的微笑,最終定格在王百萬那張寫滿“赤誠”的臉上。
周開錫的嘴角,竟緩緩勾起了一抹極淡、極冷的笑意。
他如何不知這是險棋?
如何不知王百萬包藏禍心?但他更清楚,此刻拒絕,便是示弱,便是坐實了與地方士紳的決裂,對他接下來強力推行新政,安撫地方,有百害而無一利。
“王翁有心了。”周開錫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整個突然安靜下來的酒樓。他拿起調羹,在眾人或驚愕、或緊張、或幸災樂禍的目光注視下,緩緩探入那雪白的羹湯中,舀起一勺。
那調羹在燈下閃爍著微光,羹湯顫巍巍地,散發著致命的誘惑。
“河豚味美,天下皆知。其毒雖烈,然人心若正,何懼之有?”他的目光銳利如電,似乎要穿透王百萬偽善的表象。
“今日承蒙地方父老如此‘厚愛’,周某若是不嚐,豈非辜負了諸位一片拳拳‘盛情’?”
他最後“盛情”二字,咬得格外重,帶著一種冰冷的嘲諷。
說罷,在陳慶幾乎要噴出火的目光中,在王百萬微微顫抖的手指和趙汝賢驟然屏住的呼吸裏,周開錫從容地將那一勺凝脂般的河豚羹,送入了口中。
鮮!極致的鮮!如同將春日江河最蓬勃的生命力、最純粹的精華,瞬間在舌尖引爆。
那股鮮香霸道地席卷了味蕾,直衝顱頂。周開錫細細咀嚼著那滑嫩異常的魚肉,感受著那無與倫比的甘美在口腔中彌漫。
然而,在這極致的美味之下,一絲若有若無的、極其細微的麻意,如同最陰險的毒蛇,悄然潛伏著,順著舌尖,極快地滑向喉嚨深處。
王百萬看著周開錫喉結滾動,咽下那口羹湯,臉上謙卑的笑容幾乎要維持不住,眼底深處那狂喜與怨毒交織的光芒瘋狂閃爍。
他強自鎮定,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大人……覺得如何?”
周開錫放下調羹,拿起手邊的熱毛巾,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角,仿佛在回味那極致的美味。
他抬眼,目光平靜無波地看向王百萬,甚至嘴角還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鮮美絕倫,不負盛名。王翁,費心了。”
“大人喜歡就好!喜歡就好!”王百萬如蒙大赦,臉上的笑容瞬間放大,幾乎要裂到耳根,連忙又殷勤地親自為周開錫布菜,“大人請再嚐嚐這清蒸的魚腹,更是精華所在!”
周開錫點了點頭,再次舉箸。他吃得從容,甚至帶著一種奇異的專注,仿佛在細細品味著這來自地獄的美味,也品味著這滿座衣冠下隱藏的刀光劍影。
陳慶站在他身後,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按著刀柄的手心早已被冷汗浸透,死死盯著周開錫的每一個細微動作,心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沉到了無底深淵。
宴會的氣氛在王百萬刻意的調動下,重新“熱烈”起來。
勸酒聲、恭維聲再次響起,似乎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從未發生。
然而,坐在首席的周開錫,臉色卻開始有了極其細微的變化。
起初是飲酒後的微紅,但很快,那紅色變得有些異樣,像是被火灼燒著,從脖頸處悄然向上蔓延。
他額角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在明亮的燈光下反射著微光。
他抬手解開了勁裝領口最上麵的一顆銅扣,似乎有些燥熱難當。
趙汝賢一直用眼角的餘光緊張地留意著周開錫,見此情形,心頭猛地一沉,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頭頂。
他強笑著端起酒杯:“周大人海量!來,諸位,再敬大人一杯!”
周開錫端起酒杯,手臂的動作似乎比之前遲緩了一絲。就在他欲飲未飲之際,異變陡生!
“呃——!”
一聲壓抑不住、仿佛來自腹腔深處的痛苦悶哼,猝然從周開錫喉嚨裏迸發出來。
他手中盛滿美酒的青玉杯,“啪嚓”一聲脆響,失手跌落在地,摔得粉碎!酒液四濺!
整個喧囂的得月樓,如同被一隻無形巨手猛地扼住了咽喉,所有的聲音——絲竹、談笑、杯盞碰撞——在刹那間戛然而止!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下來,落針可聞。
隻見周開錫高大的身軀猛地一震,像是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他一手死死捂住腹部,身體痛苦地佝僂下去,另一隻手則痙攣般緊緊抓住麵前的桌沿,指關節因用力而慘白如骨,指甲深深摳進堅硬的紅木裏,發出令人牙酸的刮擦聲。
他臉上的血色如同退潮般瞬間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駭人的死灰色,額頭上青筋暴凸,如同扭曲的蚯蚓,大顆大顆冰冷的汗珠從鬢角、額頭滾滾而下,砸在桌麵上。
“軍門——!”陳慶目眥欲裂,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嗆啷一聲,腰間鋼刀如同出洞的毒龍,帶著刺骨的寒光和滔天的殺意,瞬間出鞘!
刀光如匹練,直指近在咫尺、臉上笑容瞬間僵死、眼中隻剩下驚恐的王百萬!
“狗賊!拿命來——!”陳慶的怒吼震得房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刀鋒撕裂空氣,帶著必殺的決絕,眼看就要將王百萬那顆肥碩的頭顱斬落!
“住……手!”
一聲嘶啞、微弱,卻蘊含著不容置疑威嚴的斷喝,如同垂死雄獅最後的咆哮,驟然響起!
一隻冰冷、顫抖卻如同鐵鉗般的手,死死地、用盡全身最後力氣,抓住了陳慶持刀的手腕!是周開錫!
陳慶那雷霆萬鈞的一刀,硬生生停在了半空,距離王百萬的脖頸不過半尺!
冰冷的刀氣激得王百萬頸後汗毛倒豎,他肥胖的身體篩糠般抖起來,一股腥臊的液體瞬間浸透了他的錦袍褲襠,順著腿流到地上。
周開錫佝僂著身體,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如同破舊風箱在拉扯,發出嗬嗬的可怕聲響。
鮮血,暗紅色的、帶著濃烈腥氣的鮮血,開始不受控製地從他緊抿的嘴角溢出,一滴、兩滴……迅速染紅了他靛青色的前襟。
他死死抓著陳慶的手腕,阻止了那致命的一刀,然後,他用盡全身的力氣,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頭。
那雙曾經銳利如鷹隼的眼睛,此刻布滿了血絲,瞳孔因為劇痛和神經毒素的侵蝕而有些渙散,卻依舊燃燒著一種洞穿一切的、冰冷的、帶著無盡嘲諷的光芒。
他不再看嚇得魂飛魄散、癱軟在地的王百萬,而是越過他,目光如同淬了劇毒的冰錐,死死釘在同樣麵無人色、渾身抖如篩糠的知州趙汝賢臉上。
“趙……趙大人……”周開錫的聲音微弱嘶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血沫裏艱難地擠出來,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笑意,“好……好手段……真是好手段啊……”
他喘著粗氣,胸腔劇烈起伏,更多的鮮血湧出嘴角。
他死死盯著趙汝賢那雙充滿恐懼和絕望的眼睛,嘴角那抹嘲諷的弧度更加深刻,仿佛在欣賞對方瀕死的掙紮。
“這……這毒……比刀槍……狠……比炮子……毒……”他斷斷續續地說著,每一個字都像浸透了血,“算計人心……比殺人……更絕……趙大人……王某……你們……贏了……”
話音未落,周開錫的身體猛地一陣劇烈的抽搐,如同被無形的電流擊中!
他死死抓著陳慶手腕的那隻手,驟然失去了所有力氣,頹然滑落。
他高大的身軀再也支撐不住,如同被砍斷的巨樹,轟然向後倒去!
“軍門——!!!”
陳慶發出一聲撕心裂肺、如同孤狼泣血般的悲號!
他丟開鋼刀,不顧一切地撲上去,在周開錫的身體重重砸在地上之前,用雙臂死死抱住了他。
周開錫躺在陳慶懷裏,身體還在無意識地抽搐著,臉色灰敗如金紙,暗紅的血沫不斷從口鼻中湧出,染紅了陳慶的衣襟。
他的眼睛微微睜著,瞳孔已經徹底渙散,卻依舊固執地對著上方得月樓那繪著富貴牡丹的彩繪藻井,仿佛在質問這無情的蒼天,又像是要將這汙濁世間最後的一幕刻入永恒的死寂。
暖閣裏,炭火依舊燒得通紅,發出劈啪的微響。趙汝賢癱坐在太師椅裏,麵如死灰,官帽歪斜,汗水浸透了他的裏衣,渾身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
王百萬則像一攤爛泥般軟在鋪著厚厚絨毯的地上,錦袍下擺濕了一大片,散發著難聞的騷臭。
他眼神渙散,嘴唇哆嗦著,反複念叨著:“死了……死了……他死了……真死了……”不知是極度的恐懼還是大仇得報的虛脫。
“死了!真死了!”一個心腹管家幾乎是連滾爬爬地衝進來,聲音因激動和恐懼而變了調。
“趙大人!王老爺!周開錫……周開錫他……斷氣了!就在席上!七竅流血,死透了!”
這聲“死透了”如同喪鍾,狠狠敲在趙汝賢心頭。
他猛地一哆嗦,眼中最後一絲僥幸徹底熄滅,隻剩下無邊的恐懼和絕望。
他掙紮著想站起來,雙腿卻軟得如同麵條,試了幾次都跌坐回去。
“好……好……”王百萬卻像是突然回了魂,他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臉上混雜著狂喜和後怕的扭曲表情,聲音嘶啞地低吼著。
“死了好!死了幹淨!斷我財路者,就該是這個下場!周扒皮!你也有今天!”他狀若癲狂,眼中閃爍著一種病態的興奮光芒。
“閉嘴!蠢貨!”趙汝賢猛地一拍桌子,聲音尖利得破了音,充滿了恐懼。
“死了?他是死了!可他是怎麽死的?死在你的河豚宴上!死在本官作陪的席麵上!死在他剛剛抄沒了你私貨的時候!你以為左宗棠是吃素的?你以為他麾下那些如狼似虎的湘勇是擺設?等著吧!等著左屠夫的雷霆之怒吧!我們都得給他陪葬!都得死!”
趙汝賢的怒吼像一盆冰水,兜頭澆在王百萬頭上。
他臉上的狂喜瞬間凍結,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
他這才意識到,毒死一個左宗棠的方麵大員,捅了多大的馬蜂窩。
他肥胖的身體又開始篩糠般抖起來,比剛才更甚。
“那……那怎麽辦?趙大人……您……您得拿個主意啊!”王百萬徹底慌了神,撲到趙汝賢腳邊,語無倫次。
趙汝賢喘著粗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渾濁的眼珠在驚恐中瘋狂轉動。
他猛地看向管家:“現場……現場怎麽說?”
管家連忙道:“陳慶那瘋子抱著屍首,不讓任何人靠近!眼睛紅得像要吃人!酒樓裏全亂了,那些士紳老爺們都嚇傻了,有想跑的,被陳慶帶來的兵堵在門口,誰也不敢動!”
“河豚……那湯盅呢?廚子呢?”趙汝賢追問,聲音發緊。
“湯盅……小的出來時,好像還……還在桌上?廚子……是王老爺府上帶來的,料理完就被王老爺的人帶走了,現在……應該在府上?”管家看向王百萬。
“廢物!”趙汝賢氣得差點背過氣去,指著王百萬,“你的人!你的人下的手!痕跡必須抹幹淨!立刻!馬上!讓你的人,把那廚子……”
他做了一個凶狠的抹脖子動作,眼神狠戾,“處理掉!還有那湯盅,所有碰過那河豚羹的器皿,全部銷毀!一點渣滓都不能留!快去!”
“是!是!”王百萬如夢初醒,連滾爬爬地就要往外衝。
“還有!”趙汝賢厲聲喝住他,“管好你的嘴!管好你手下所有人的嘴!咬死了就是意外!是河豚處理不幹淨!是周開錫自己逞強要吃!誰敢泄露半個字,我讓他全家死無葬身之地!”
看著王百萬跌跌撞撞衝出去的背影,趙汝賢脫力般重重跌回椅子裏,冷汗早已浸透了他的官服。
他疲憊地閉上眼睛,喃喃自語,聲音充滿了絕望和一絲瘋狂的僥幸:“意外……隻能是意外……一場不幸的意外……”
得月樓內,死寂如墓。
喜慶的紅綢彩帶依舊高懸,卻映襯著中央那一幕慘烈的景象,顯得無比詭異而諷刺。
賓客們早已癱軟在地或縮在角落,麵無人色,噤若寒蟬,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和失禁的惡臭。
周開錫冰冷的屍體平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下是猩紅的地毯,更襯得他臉色灰敗如紙。
暗紅色的血漬在他頭頸周圍洇開一大片,早已凝固,如同盛開的、不祥的彼岸花。
那雙曾經洞悉世情的眼睛,至死也未能完全閉上,微微開闔著一條細縫,空洞地“望”著雕梁畫棟的屋頂,仿佛凝固著最後的譏誚與不甘。
陳慶如同石雕般跪坐在屍體旁。他脫下了自己的外袍,小心翼翼地蓋在周開錫身上,遮住了那刺目的血汙和最後凝固的慘狀。
他的動作極其輕柔,仿佛怕驚擾了軍門的安眠。
然而,當他抬起頭時,那張被血汙和塵土沾染的臉上,卻沒有任何淚水,隻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那雙眼睛,赤紅如血,裏麵翻湧的不是悲傷,而是足以焚毀一切的、最純粹的、最暴戾的殺意!
這殺意如同實質的寒冰,凍得周圍幾個想上前幫忙收斂的同袍都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站起身。骨頭關節發出輕微的哢吧聲,在死寂的大廳裏顯得格外清晰。
他的目光,如同兩道燒紅的烙鐵,帶著能灼穿靈魂的恨意,一寸寸地掃過癱軟在地、褲襠濕透、抖得如同秋風落葉的王百萬,掃過臉色慘白如鬼、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說什麽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的趙汝賢,掃過那些縮在角落、眼神躲閃、大氣不敢出的秦州士紳……
每一個被他目光掃過的人,都感覺像是被毒蛇的信子舔過脖頸,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衝頭頂,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真切地籠罩下來。
陳慶最終什麽也沒說。他彎下腰,用那雙沾滿血汙卻異常穩定的手,將周開錫冰冷的遺體小心翼翼地、如同托著稀世珍寶般,打橫抱起。
周開錫的頭顱無力地垂靠在他的臂彎裏,曾經頂天立地的身軀此刻輕得令人心碎。
抱著他的軍門,陳慶一步一步,沉重地、堅定地向酒樓大門走去。
他的腳步踏在猩紅的地毯上,發出沉悶的回響,如同敲響的喪鍾。
堵在門口的湘勇士兵們,眼含熱淚,自動分開一條通道。
他們看向陳慶懷中那被袍子覆蓋的遺體,再看向陳慶那雙赤紅如血、燃燒著地獄之火的眼睛,每個人都握緊了手中的刀槍,胸膛劇烈起伏,一股悲愴而肅殺的戾氣在沉默中瘋狂滋長。
當陳慶抱著周開錫的屍身,即將跨出得月樓那高高的門檻時,他的腳步微微頓了一下。
他沒有回頭,隻是側過臉,冰冷的目光如同淬毒的箭矢,最後一次射向癱在角落陰影裏的王百萬。
那眼神,沒有任何言語,卻比最惡毒的詛咒更令人膽寒。
裏麵清晰地寫著:我認得你!我記住你了!血債,必將血償!
然後,他抱著他的軍門,一步踏入了門外鉛灰色的、壓抑的天光之中。
得月樓內,隻剩下死一般的寂靜,和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
王百萬在陳慶最後那一眼的注視下,身體猛地一抽,喉嚨裏發出一聲短促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雞鳴般的怪響,雙眼翻白,徹底暈死過去。
趙汝賢則癱在椅子裏,望著陳慶消失的門口,望著地上那灘刺目的暗紅,喃喃地、神經質地重複著:“意外……是意外……必須是意外……”
那聲音,在空曠死寂的大廳裏,空洞得如同鬼魅的低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