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秦關終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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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那千鈞一發的死寂時刻,轅門外,一陣由遠及近、異常急促卻又帶著某種沉雄韻律的馬蹄聲,如同密集的戰鼓,驟然打破了總督行轅內令人窒息的絕望!
那蹄聲來勢極快,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衝勁,更夾雜著車輪沉重碾壓青石路麵的轔轔巨響,絕非尋常驛馬或信使!
“報——!” 轅門守衛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激動,穿透了厚重的門板。
“大帥!湖南提督周軍門周寬世)星夜兼程,押運軍械,已到轅門外!求見大帥!”
周寬世?湖南提督?
左宗棠抵在咽喉的劍尖猛地一顫!這個名字,像一道劃破濃重陰霾的閃電,瞬間劈入他混沌絕望的腦海!
周寬世他此時不在湖南提督任上,怎會突然出現在這危機四伏的西安城?
還押運軍械?
求生的本能、統帥的責任以及對這意外強援的巨大驚疑,瞬間壓倒了那自絕的衝動。
左宗棠手腕一沉,“鏘啷”一聲,沉重的寶劍脫手跌落在地,劍身兀自顫動不休,發出嗡嗡的清鳴。
他甚至顧不上撿起佩劍,猛地轉身,嘶啞著喉嚨吼道:“快!快請!大開中門!”
沉重的行轅中門轟然洞開。一股裹挾著濃重汗味、塵土氣息和金屬冰冷味道的風猛地灌了進來。
當先一人,風塵仆仆,甲胄上泥濘點點,正是湖南提督周寬世!他雖滿麵倦容,雙眼卻亮得驚人,如同燃燒著兩團火焰。
更引人注目的是他身後——幾輛由健騾牽引、覆蓋著厚厚油布的大車,深深的車轍印顯示出載重非凡。
油布之下,隱隱透出巨大、剛硬的輪廓,散發著一種沉默而懾人的力量。
“季翁!季翁!” 周寬世大步流星跨入堂中,一眼便看到地上那柄猶自震顫的寶劍和左宗棠頸間一道細微卻清晰的紅痕。
這位沙場老將心頭劇震,瞬間明白了剛才此間發生了什麽。
他搶上幾步,一把抓住左宗棠冰涼的手,聲音洪亮,帶著濃重的湘鄉土音,斬釘截鐵:
“天塌不下來!我三湘子弟的血,還沒流幹!周寬世帶著家夥和能打仗的人來了!”
這句擲地有聲的鄉音,如同滾燙的熔岩,瞬間注入了左宗棠幾乎冰封的心田。
一股暖流夾雜著酸楚猛地衝上眼眶。他緊緊反握住周寬世的手,喉頭哽咽,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周寬世無暇客套,語速極快,直指核心:
“季翁!灞橋之敗,劉、周二公之歿,噩耗傳至湖南,三湘震動!然,湘人豈是畏難之輩?曾滌帥曾國藩)聞之,亦是扼腕痛惜!寬世離湘之前,親赴金陵南京)拜謁滌帥陳情!滌帥雖與季翁昔有微瑕,然值此社稷危難、桑梓子弟血染黃沙之際,何分彼此?滌帥親筆手書,命我轉呈季翁!”
說著,從貼身處取出一封火漆密信,鄭重遞上。
左宗棠指尖微顫地拆開信。熟悉的、剛勁內斂的字體映入眼簾,正是曾國藩手筆。
信中並無虛言,開篇即痛陳劉、周折損乃國家巨失,旋即筆鋒一轉:“…然西陲崩壞,匪勢猖獗至此,非季高不能砥柱中流!宗棠在,則陝甘之局猶可救;宗棠沮,則西北萬裏盡淪腥膻矣!…吾弟國荃,已傳檄舊部;湖南子弟,聞警枕戈。凡所需將弁、糧餉、軍械,滌生必傾力籌措,為季高後盾!望公勿以流言介懷,勿以一時蹉跎灰心,振作精神,力挽狂瀾!湘軍一脈,榮辱與共,生死同袍!切切!”
字字千鈞,力透紙背!尤其是“湘軍一脈,榮辱與共,生死同袍”這十二個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左宗棠心頭。
過往與曾國藩的種種齟齬,在這江山傾覆、子弟喋血的危急關頭,在曾氏這封摒棄前嫌、以大局為重的親筆信前,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一股久違的、源自湘軍血脈深處的磅礴力量,開始在他胸中重新激蕩奔湧!
“好!好!滌生公…深明大義!” 左宗棠重重地拍著信紙,眼中重新燃起火焰,聲音也恢複了往日的沉雄。
“寬世兄!你帶來的,不隻是滌生公的信,更是我三湘父老的膽魄和脊梁!”
周寬世見左宗棠精神重振,心中大石落地,臉上露出風塵仆仆的笑容,側身一指門外那幾輛神秘的大車,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興奮和自豪:
“季翁!信是其一,其二,請看此物!此乃滌帥費盡周折,重金購自泰西西方)的最新利器——後膛鋼炮!共十二門!炮彈充足!”
隨著他大手一揮,兵士們猛地掀開了覆蓋的油布!昏黃的燈火下,十幾尊泛著冷幽幽暗藍色金屬光澤的鋼鐵巨獸赫然現身!
它們線條剛硬流暢,炮管粗壯修長,複雜的後膛閉鎖機構閃爍著精密而危險的光芒,與湘軍舊有的笨重前膛劈山炮相比,簡直是天淵之別!
這些沉默的鋼鐵巨物甫一露麵,一股無形的、令人心悸的毀滅氣息便彌漫開來,連行轅內的空氣都似乎凝重了幾分。
“後膛炮…克虜伯鋼炮?” 左宗棠雖是傳統儒將,但對西洋利器素來關注,一眼便認出這正是傳聞中威力巨大、射速極快的新式火炮!
他疾步上前,粗糙的手掌激動地撫摸著冰冷光滑的炮身,感受著那金屬蘊含的澎湃力量,眼中爆發出灼熱的光芒。
“天助我也!有此神器,何愁馬化龍、馬占鼇的土堡寨牆不摧!”
“其三!” 周寬世的聲音更加洪亮,如同洪鍾,充滿了力量。
他猛地側身,讓出身後一直沉默肅立的兩個年輕身影。
“末將劉錦棠,奉叔父遺命,率老湘營餘部,聽候大帥調遣!誓為叔父及北路陣亡將士複仇雪恨!”
左邊一位身材挺拔、麵容剛毅中猶帶悲憤之色的年輕將領,猛地抱拳單膝跪地,聲音鏗鏘,正是劉鬆山的侄子,年僅二十六歲的劉錦棠!
他眼中燃燒著複仇的烈焰,更蘊藏著超越年齡的沉穩。
“末將陳湜,奉曾九帥曾國荃)及周軍門將令,率所部湘勇三千,接掌南路指揮!必為周開錫大人討還血債,肅清隴南!”
右邊一位目光銳利如鷹、渾身透著剽悍之氣的將領隨之拜倒,他便是曾國荃麾下以勇猛善戰著稱的“十虎將”之一——陳湜!
劉錦棠!陳湜!
看著眼前這兩位在湘軍新一代中早已嶄露頭角、此刻如同兩柄亟待出鞘利劍的年輕虎將,左宗棠胸中那股幾近熄滅的火焰,被徹底、猛烈地點燃了!
老湘營的魂魄未散,湘軍的血脈未絕!劉鬆山、周開錫倒下了,但更年輕、更銳利的後繼者已經挺身而出,接過了染血的戰旗!
“好!好!好!” 左宗棠連說三個好字,每一個字都如同金鐵交鳴。
他大步上前,雙手用力扶起劉錦棠和陳湜,目光如電,掃過他們年輕而堅毅的臉龐,也掃過周寬世、掃過那十二尊沉默的鋼鐵巨炮。
一股睥睨天下的豪情和重整山河的決絕,再次充盈於這位白發統帥的胸臆!
他猛地轉身,不再看地上那柄曾欲自絕的佩劍,聲音如同驚雷,在行轅內炸響,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而落:“傳我將令!”
“劉錦棠!即刻以老湘營統領身份,暫時整飭北路諸軍,承襲爾叔父遺誌!本督授你全權,穩守現有防線,待機而動!”
“末將領命!” 劉錦棠抱拳,聲如金石。
“陳湜!即日起,你便是南路諸軍總統!持本督令箭,星夜馳赴秦州,接掌周開錫所部!務必穩住南線,遏製馬占鼇逆焰!”
“遵大帥令!” 陳湜眼中戰意熊熊。
左宗棠最後的目光,落在那十二尊泛著幽藍寒光的克虜伯後膛炮上,嘴角勾起一絲冷厲而充滿力量的笑意,一字一句,如同宣告:
“寬世兄!這些‘寶貝’,就由你親自督管!即刻擇城外高地,構築炮壘!本督要親自看看,是馬化龍的土堡硬,還是這西洋鋼炮的炮彈硬!”
“得令!” 周寬世轟然應諾。
“各部聽真!” 左宗棠的聲音陡然拔到最高,如同出鞘的龍吟,穿透行轅,仿佛要刺破西安城上空沉鬱的陰雲,“整軍!備戰!湘軍的血,不會白流!西北的天,該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