笫29章 洮河水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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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洮河水自西傾山奔湧而下,裹挾著黃土高原千年的沉鬱與粗糲,在河州地界驟然開闊。
    同治十年夏末的日頭,毒辣辣懸在當空,把水麵曬成一片晃眼的碎金,也把河灘上蒸騰起的土腥氣、汗餿味,還有那若有似無、絲絲縷縷開始彌散的血腥氣,攪和成一股令人窒息的熱浪。
    左宗棠的南路軍前鋒,如同一條疲憊卻依舊昂著頭顱的巨蟒,沿著洮河東岸緩慢而沉重地蠕動。
    旗幟卷著邊,被塵土染得失去了本色,兵卒們甲胄下的號衣濕了又幹,析出白花花的鹽漬。
    前幾日剛下過一場急雨,道路泥濘不堪,車輪和馬蹄深陷其中,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更添了幾分滯澀。
    “他娘的鬼天氣!”楊嶽斌勒住馬,這位以水師起家、後轉戰陸路的湘軍宿將,此刻眉頭緊鎖,黧黑的臉上刻滿風霜與凝重。
    他抬眼望向前方那片突兀隆起的山巒陰影,山勢不高,卻如屏風般扼守著河道一個急彎,正是太平寺所在。
    “探馬呢?馬占鼇這老回回,是縮在河州城裏當王八,還是在前頭給咱挖好了坑?怎地連個活氣兒都探不到?”
    他本能地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那是多年血火裏淬煉出的直覺。
    話音未落,前方一陣騷動。
    幾個衣衫襤褸的鄉民,推著幾輛破舊的獨輪車,驚慌失措地迎麵跑來,車上似乎胡亂堆著些麻袋。為首一個老者,遠遠望見官軍旗幟。
    “噗通”一聲跪倒在泥水裏,嘶聲哭喊:“軍爺!軍爺救命啊!回匪…回匪搶了我們的糧種!就在前頭太平寺山坳裏藏著!求軍爺為我們做主哇!”
    “糧”字入耳,如同一顆火星濺入久旱的枯草地。
    連日缺糧行軍的疲憊隊伍瞬間騷動起來,兵卒們的眼睛亮了,喉頭滾動著,腳步不由自主地加快。
    楊嶽斌身後的副將已按捺不住,急切請戰:“軍門!天賜良機!些許散匪,唾手可得的糧秣,正好提振士氣!”
    楊嶽斌眼神銳利如鷹,死死盯著那幾個伏地哭嚎的鄉民,又望向那死寂得反常的山坳口。
    直覺在瘋狂示警,但身後將士們饑渴的目光和朝廷嚴令進軍的重壓,如同兩股巨力推著他。
    他深知左帥用兵,最忌遲疑。幾個鄉民?即便是餌,又能如何?難道堂堂南路軍精銳,還怕了這山坳裏的埋伏不成?一股久經沙場的悍勇和不容有失的責任感猛地衝散了疑慮。
    他猛地拔出腰刀,刀鋒在烈日下劃出一道刺目的寒光:“前營聽令!隨我進坳,探明虛實!若有賊匪,奪糧殺賊!後隊就地警戒,不得擅動!”
    “殺!”壓抑的饑渴瞬間轉化為前營將士狂熱的嘶吼。
    數百精銳如同離弦之箭,在楊嶽斌親自帶領下,脫離本陣,策馬揚鞭,直撲那狹窄的山坳口。
    馬蹄踏起泥漿,刀槍寒光閃爍,氣勢如虹。
    坳口僅容數騎並行。衝在最前的斥候剛湧入,便見那幾輛破車胡亂丟棄在路中,麻袋破裂,露出的並非金黃的麥粒,而是灰撲撲的沙土!
    楊嶽斌瞳孔驟縮,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天靈蓋!“中計!退!快退!”他聲嘶力竭地狂吼,勒轉馬頭。
    晚了!
    死寂的山坡密林裏,驟然響起一片沉雷滾動般的轟鳴!
    那不是炮聲,是無數巨大的、裹滿油脂和幹草的滾木礌石,被點燃了熊熊火焰,如同地獄傾瀉而下的火流星,帶著毀滅一切的威勢,轟隆隆碾砸下來!
    煙塵與烈焰衝天而起,瞬間封鎖了狹窄的穀口。衝入坳內的清兵成了甕中之鱉,人仰馬嘶,慘嚎聲被巨大的滾落聲無情吞噬。
    與此同時,兩側山坡上,黑壓壓的身影如雨後林間的蘑菇般驟然湧現。
    沒有震天的呐喊,隻有一片令人頭皮發麻的、整齊劃一的弓弦震顫之聲——“嗡!”烏雲般的箭矢遮蔽了毒辣的日頭,帶著尖銳的死亡嘯音,冰雹般傾瀉而下!箭簇穿透皮甲,釘入骨肉,沉悶的噗嗤聲不絕於耳。
    清軍隊伍頓時大亂,像被鐮刀掃過的麥子,成片倒下,鮮血瞬間染紅了泥濘的河灘。
    “穩住!向我靠攏!盾牌!盾牌!”楊嶽斌目眥欲裂,揮舞著腰刀試圖組織殘存的士兵結陣。
    他座下神駿的戰馬在火海箭雨中驚惶人立。
    幾支力道奇大的重弩帶著淒厲的破空聲,精準地向他攢射而來!
    身邊的親兵奮不顧身地撲上格擋,慘叫著被射穿。
    一支黝黑的重箭,如同毒蛇吐信,狠狠釘穿了他戰馬的脖頸!戰馬悲鳴著轟然倒地,將楊嶽斌重重掀翻在血泥之中。
    “軍門!”殘存的士兵發出絕望的嘶吼。
    楊嶽斌掙紮著想要爬起,沉重的馬蹄和潰兵慌亂的腳步已無情地踐踏過來……視野最後被血色和塵土覆蓋,隻有山坡上,一個身著素白長袍、頭纏白巾的身影,在煙塵火光中巍然不動,冷漠地俯瞰著穀底的煉獄。
    那是馬占鼇。這位湘軍宿將,縱橫江海,平定發撚,最終竟折戟於這洮水河畔的寂寂山坳。
    潰敗如同瘟疫,瞬間席卷了整個南路軍前鋒。被火石堵住退路的士兵絕望地試圖攀爬兩側陡峭的山崖,迎接他們的卻是滾燙的沸油和冰冷的刀矛。
    僥幸從火網縫隙中逃出的殘兵,魂飛魄散,沿著洮河沒命地奔逃,將死亡的恐懼和崩潰的浪潮,狠狠拍向後方尚未完全展開的主力。
    中軍大旗下,左宗棠須發皆張,臉色鐵青如鐵。前方傳來的已不是戰報,而是絕望的哀嚎和令人心膽俱裂的崩潰景象。
    他緊握韁繩的手背上青筋暴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他死死盯著太平寺方向衝天而起的濃煙和火光,那裏仿佛有一個巨大的漩渦,正貪婪地吞噬著他西征以來最為倚重的南路精銳,吞噬著他寄予厚望的愛將楊嶽斌,也吞噬著他平定陝甘的宏圖。
    一股腥甜湧上喉頭,被他強行咽下。敗了,一敗塗地!數載心血,竟折於這洮水河畔!他猛地一勒馬,座下神駿的戰馬長嘶人立。
    “大帥!”幕僚驚呼。
    左宗棠穩住身形,目光掃過一片驚慌的臉孔,最終定格在遠處那麵隱約可見的、繡著經文的白旗上。
    他深吸一口氣,那氣息灼熱如火,帶著鐵鏽般的血腥味,一字一句,從牙縫裏迸出,沉重如鉛塊砸在每一個幸存者的心上:
    “撤!傳令…全軍後撤三十裏!收攏潰兵……厚葬楊軍門及陣亡將士!”每一個字都帶著剜心剔肺的痛楚。
    夕陽如血,沉甸甸地壓在天際,將洮河水徹底染成一條赤紅的血帶,蜿蜒流淌,無聲地訴說著太平寺下這場慘烈至極的敗亡。
    無數失去主人的戰馬在河邊悲鳴徘徊,折斷的旗幟、丟棄的盔甲兵器,連同那些漂浮、沉沒、堆積在河灘上的屍體,共同構成一幅地獄般的景象,宣告著左宗棠西征以來最慘痛的挫敗。
    楊嶽斌,這員曾與他並肩作戰的悍將,其名號,最終隻能刻在冰冷的陣亡名錄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