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集: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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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糖畫鋪的銅鈴聲
    江南的梅雨季總帶著化不開的潮氣,青石板路被雨水潤得發亮,倒映著糖畫鋪簷角垂下的兩串玉佩。冰紋與火紋相扣處,繩結被風拂得輕顫,撞出細碎的響,像極了寒川派後院那株老銀桂下的鈴鐺。
    淩雪蹲在鋪子前的石階上,看著淩霜握著銅勺在青石板上遊走。熔好的冰糖在她腕間發力時微微晃悠,金紅色的糖液墜落在石板上,迅速凝成蜿蜒的龍身。紅衣女子忽然側頭,發梢的水珠甩在淩雪手背上:\"再笑我手抖,今天的糖葫蘆全歸我。\"
    \"哪敢。\"淩雪舉著剛買的兩串糖葫蘆晃了晃,山楂裹著的糖衣在陽光下泛著琥珀光,\"隻是想起小時候,你偷拿師父的蜜餞喂山雀,被發現了就往我身後躲。\"
    銅勺\"當啷\"落在糖稀罐裏,淩霜轉身時衣擺掃過竹架,一串剛做好的糖蝴蝶應聲落地。她盯著地上碎裂的糖片,忽然沒了聲氣。淩雪這才想起,那雙手曾能挽起寒川劍法中最淩厲的\"驚鴻式\",如今連穩穩握住銅勺都要費盡全力——影閣覆滅那日,母蠱爆裂時的反噬,終究讓她成了不能運功的廢人。
    \"我去買新的竹簽。\"淩雪把糖葫蘆塞進她手裏,轉身時撞見沈硯之提著藥包站在巷口。青衫被雨霧染得發深,他手裏的油紙包滲著藥香,是給淩霜調理身子的當歸與茯苓。
    \"今日鎮上有沒有生麵孔?\"沈硯之的聲音壓得很低,目光掃過巷尾那棵老槐樹。十年前他因反對師父拆分寒川劍譜憤而出走,如今卻成了姐妹倆最穩妥的依靠,腰間懸著的劍鞘早已蒙塵。
    淩雪搖搖頭,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袖口下的舊傷。那是影閣分舵的鐵爪留下的,當時淩霜用身子替她擋了大半力道,自己後背被劃開的口子深可見骨。她總說\"小傷\",可沈硯之偷偷診脈時,眉頭皺得像擰住的麻繩。
    三人回到鋪子裏時,淩霜正踮腳夠著梁上的玉佩。紅衣被風掀起一角,露出腕間那道月牙形的疤,是當年影閣種子母蠱時留下的。淩雪慌忙去扶她,卻被反手攥住手腕——那力道竟比往常沉了些,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你看這繩結鬆了。\"淩霜仰頭望著相扣的玉佩,火紋玉佩邊緣有道細微的裂痕,是寒川之巔那一戰被劍氣震的,\"沈師兄,你說這玉會不會哪天碎了?\"
    沈硯之正往藥罐裏添水,聞言動作頓了頓:\"我明日去鎮上找個老玉匠加固。\"他聲音裏的澀意瞞不過人,淩雪記得他焚劍譜那日,跪在師父墓前燒了整整一夜的殘頁,灰燼被山風卷走時,他說\"真正的劍法從不在紙上\"。
    暮色漫進鋪子時,雨忽然大了起來。淩雪在灶房煎藥,聽見前堂傳來銅勺落地的聲響,跑出去就見淩霜蜷在竹椅上,額頭抵著冰涼的桌沿。她腕間的傷疤泛著異樣的紅,像是有蟲子在皮下蠕動。
    \"又疼了?\"淩雪伸手去探她的脈,指尖剛觸到腕骨就被攥住。淩霜的指甲掐進她手背,呼吸帶著壓抑的痛意:\"別叫沈師兄......\"
    藥罐在灶上咕嘟作響,當歸的苦氣混著冰糖的甜漫了滿室。淩雪想起影閣卷宗裏的記載,子母蠱就算母蠱死亡,子蠱也會在陰雨天躁動。她褪下自己腕間的冰紋玉佩,塞進淩霜掌心:\"握著這個,像小時候發燒時那樣。\"
    冰涼的玉貼著掌心,淩霜的顫抖漸漸平息。她望著窗外雨幕裏模糊的燈影,忽然輕笑一聲:\"那年在寒川派,你偷喝了我釀的梅子酒,醉得抱著柱子喊"霜兒最疼我"。\"
    \"哪有?\"淩雪替她擦去額角的冷汗,指腹蹭過她眉骨下的淺疤——那是十五歲那年,她追一隻雪狐摔下陡坡,淩霜撲過來替她擋在石頭上撞的,\"明明是你搶了我攢了半年的月錢,去山下買了支銀步搖。\"
    簷下的玉佩又開始響,這次卻帶著些微的滯澀。淩雪抬頭時,看見火紋玉佩的裂痕裏滲進了些深色的水漬,像極了凝固的血。
    第二日天放晴時,沈硯之提著玉佩去了鎮西頭的老玉匠鋪。淩雪在鋪子前支起攤子,剛做好一隻糖兔子,就見個穿藏青短打的漢子蹲在攤前,目光直勾勾盯著梁上的玉佩。
    \"客人要隻糖龍?\"淩雪往銅勺裏添了勺糖稀,眼角的餘光瞥見漢子腰間露出半截令牌——玄鐵打造,邊緣刻著半朵枯萎的蓮,是影閣死士的標記。
    糖液在石板上突然凝住,淩雪握著銅勺的手微微收緊。她聽見鋪子後巷傳來淩霜哼著小調晾衣服的聲音,紅衣在青磚牆的映襯下像團跳躍的火。
    \"這玉佩倒是別致。\"漢子伸手要去夠,被淩雪用銅勺輕輕撥開。糖稀滴落在他手背上,燙得他猛地縮回手,眼裏閃過一絲狠戾。
    \"家傳的物件,不賣。\"淩雪笑著舀起新的糖稀,指尖卻在發抖——她分明看見漢子袖口露出的小臂上,有個青黑色的蜘蛛紋身,那是影閣閣主親衛才有的標記。
    漢子罵罵咧咧地走了,淩雪望著他消失在巷口的背影,突然抓起一串糖葫蘆衝進後屋。淩霜正踮腳把剛洗好的帕子晾在竹竿上,聽見動靜回頭時,嘴裏還含著顆沒化完的冰糖:\"怎麽了?臉這麽白。\"
    \"收拾東西,我們走。\"淩雪去解梁上的玉佩,手指卻被繩結纏住。相扣的玉佩突然滑開,火紋那塊墜落在地,裂痕處竟真的滲出暗紅的痕跡,像血珠般滾落在青磚上。
    淩霜彎腰去撿的瞬間,後頸的皮膚突然泛起細密的疙瘩——那是子母蠱躁動前的征兆。她猛地攥住淩雪的手腕,聲音發緊:\"他來了。\"
    鋪子門被撞開時,沈硯之正好趕回。他手裏的玉佩串落在門檻上,加固用的銀絲斷成幾截。藏青短打的漢子帶著七個黑衣人堵住門口,為首那人掀開鬥笠,露出張被烈火灼過的臉,左眼的位置隻有個黑洞洞的窟窿。
    \"寒川派的小丫頭,別來無恙。\"獨眼人舔了舔幹裂的唇,目光掃過淩霜腕間的傷疤,\"閣主雖死,影閣的規矩還在。交出藥王穀的秘錄,饒你們全屍。\"
    淩雪將淩霜護在身後,指尖悄悄摸到藏在糖稀罐下的短匕。那是沈硯之特意為她們打造的,淬了藥王穀的迷藥,隻是她知道,麵對這些練過噬心功的死士,這點手段根本不夠。
    \"秘錄早在十年前就被師父燒了。\"沈硯之拔劍的動作帶起一陣風,青衫展如流雲,恍惚間還是當年那個在寒川派演武場指點她們劍法的師兄,\"你們閣主的屍身還掛在寒川之巔的冰崖上,要不要我帶你們去拜拜?\"
    黑衣人撲上來時,淩雪拽著淩霜往鋪子後院跑。翻牆的瞬間,她聽見身後傳來利刃入肉的聲響,回頭就見沈硯之肩上插著支淬毒的短箭,青衫被血浸得發黑。
    \"別回頭!\"沈硯之揮劍逼退兩人,箭羽在他動作時劇烈震顫,\"去藥王穀找老藥童!\"
    後院的柴房裏有個暗道,是沈硯之按師父的囑咐提前挖的。淩雪推著淩霜往下跳時,火紋玉佩突然從淩霜懷裏滑落,掉在暗道入口的石板上。紅衣女子伸手去撈的瞬間,獨眼人的鐵爪已經到了眼前。
    淩雪隻來得及將淩霜踹進暗道,自己卻被鐵爪掃中後背。劇痛襲來時,她看見淩霜在暗道裏回頭,紅衣被落下的塵土染得灰撲撲的,像隻受傷的火狐。
    再次醒來時,淩雪發現自己躺在輛搖晃的馬車裏。後背的傷被敷了藥,清涼的草藥味裏混著熟悉的甜香——是淩霜總偷偷藏起來的桂花糖。
    \"醒了?\"沈硯之的聲音從車外傳來,帶著濃重的沙啞。車簾被掀開時,淩雪看見他肩上纏著厚厚的布條,血跡已經透了三層,\"我們在去藥王穀的路上,霜兒在後麵那輛車裏。\"
    \"她怎麽樣?\"淩雪掙紮著想坐起來,卻被後背的傷拽得倒抽冷氣。沈硯之伸手按住她的肩,指腹的薄繭蹭過她脖頸,那裏有塊淺淡的胎記,像片小小的雪花。
    \"子蠱沒再躁動,但......\"他頓了頓,目光飄向遠處起伏的青山,\"老玉匠說,那玉佩滲的不是血,是子母蠱的屍氣。當年影閣閣主練噬心功時,曾用活人精血養蠱,這些屍氣積在玉裏,遇陰雨天就會引動子蠱。\"
    淩雪摸到枕下的冰紋玉佩,冰涼的玉麵上似乎還留著淩霜的溫度。她想起寒川之巔那一戰,淩霜穿著紅衣跪在雪地裏,嘔出的黑血在雪上綻成妖異的花。那時她還不懂,為什麽沈硯之要撕碎劍譜,現在才明白,師父說的\"舍\",原是要舍掉執念。
    馬車行至暮色四合時,忽然停在片竹林前。淩霜掀簾進來,手裏捏著片剛摘的竹葉,紅衣上沾著草屑:\"前麵路斷了,得步行穿過竹林。\"她說話時氣息很勻,隻是耳尖泛著不正常的紅。
    淩雪被沈硯之背著走在竹林裏,竹葉上的露水打濕了她的發梢。她看見淩霜走在前麵,腳步偶爾有些踉蹌,卻總在沈硯之要扶她時偏開身子。月光從竹縫裏漏下來,照見她腕間的傷疤泛著青紫色,像條蟄伏的蛇。
    \"當年在影閣地牢,他們用烙鐵燙我這裏。\"淩霜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風,\"說隻要肯認影閣閣主當義父,就不用受蠱毒之苦。\"
    沈硯之的腳步頓了頓,背著淩雪的手緊了緊:\"是師父對不起你,沒能早點找到你。\"
    \"不怪師父。\"淩霜彎腰撿起塊石子,扔進旁邊的溪澗,\"他收養我的時候,就知道我是藥王穀的遺孤。那些年教我醫術,原是想讓我忘了仇恨。\"
    溪水潺潺流過卵石,淩雪忽然想起影閣卷宗裏的畫像。藥王穀主之女抱著隻雪白的兔子,眉眼間的笑意與淩霜如出一轍。原來師父分劍譜,不是不信任她們,是怕完整的寒川劍譜引來覬覦,讓淩霜的身世暴露。
    竹林盡頭有座破敗的山神廟,沈硯之生起火堆時,淩雪發現淩霜的指尖在發抖。她湊過去握住那隻手,才發現掌心燙得驚人,火紋玉佩像塊烙鐵般貼著她的皮肉。
    \"蠱蟲又動了?\"淩雪想去摸她的脈,卻被沈硯之攔住。青衫男子從藥包裏取出根銀針,刺破自己的指尖,將血滴在玉佩上。奇異的是,那血珠竟被玉佩吸了進去,裂痕處的暗紅淡了些。
    \"噬心功的餘毒還在我體內。\"沈硯之用布包紮指尖,\"當年為了查影閣老巢,我偷偷練過他們的入門心法,沒想到留下這後遺症。\"
    淩霜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尖觸到他脈搏的瞬間,臉色驟變:\"你練了多久?\"
    \"不過半年。\"沈硯之想抽回手,卻被她攥得更緊。紅衣女子的眼裏浮起水汽,聲音帶著哭腔:\"半年就足以讓心脈受損!你以為瞞著我們,就能......\"
    \"夠了。\"沈硯之打斷她,目光轉向火堆,\"明日就能到藥王穀,老藥童說那裏有種玉露草,能壓製你的蠱毒。\"
    淩雪看著他們相握的手,忽然明白為什麽沈硯之十年前要離山。不是反對分劍譜,是怕留在寒川派,會忍不住說出淩霜的身世。他在江湖上漂泊的那些年,想必夜夜都在擔心,影閣會找到這個藏在寒川派的藥王穀遺孤。
    山神廟的橫梁上,兩串玉佩被係在一起,懸在火堆上方。冰紋與火紋相貼的地方,漸漸滲出細小的水珠,滴落在火裏,發出滋滋的響。
    次日清晨穿過最後片鬆林時,淩霜突然停在塊刻著藥鋤圖案的石碑前。她伸手撫過碑上的刻痕,指尖被石縫裏的荊棘劃破,血珠滴在碑座上的瞬間,地麵竟震動起來。
    石碑緩緩移開,露出條通往地下的石階。沈硯之點亮火把時,淩雪看見石階兩側刻滿了藥方,最底層那行字已經模糊,依稀能認出是\"解子母蠱方:還魂草三錢,血親之血為引\"。
    \"這裏是藥王穀的秘道。\"淩霜的聲音發顫,沿著石階往下走,紅衣在昏暗的火把光裏像團跳動的火焰,\"小時候聽師父說,藥王穀滅門那天,穀主夫人就是從這裏逃出去的,可惜......\"
    她的話沒說完,因為石階盡頭的密室裏,擺著具盤膝而坐的枯骨。枯骨懷裏抱著個錦盒,上麵落滿了灰塵。淩霜顫抖著打開錦盒,裏麵躺著半張泛黃的藥方,字跡娟秀,是女子的筆跡。
    \"是我娘的字。\"淩霜的指尖撫過藥方上的墨跡,忽然哭出聲來,\"她說還魂草長在斷魂崖,要用至親的血澆灌才能開花。可她不知道,藥王穀早就沒親人了......\"
    \"你有我們。\"淩雪蹲下來,把冰紋玉佩放在她手心裏,\"當年在寒川之巔,你為了護我,寧願被母蠱反噬。現在換我,就算要割血,也會讓你好好活著。\"
    沈硯之站在密室門口,望著相握的兩隻手,忽然解開了腰間的劍。青衫男子將劍扔進角落裏的蛛網,劍柄撞在石壁上,發出沉悶的響:\"從今往後,我不再是寒川派的弟子,隻是想護你們周全的沈硯之。\"
    火把的光在他臉上跳動,淩雪這才發現,他鬢角竟有了幾縷白發。十年隱忍,十年守護,原來他從未離開過她們,隻是換了種方式,在暗處為她們擋風遮雨。
    離開密室時,淩霜把母親的藥方貼身藏好。她走在最前麵,腳步比來時穩了許多,紅衣在晨光裏像團燃燒的火。淩雪被沈硯之背著走在後麵,聽見簷下的玉佩又開始響,這次卻清脆得很,像寒川派春天裏的銀桂花開了。
    她們沒再回江南的糖畫鋪,而是在藥王穀的廢墟上搭了間木屋。淩霜種了滿院的藥草,淩雪學著做她愛吃的桂花糕,沈硯之則在穀口種了片竹林,說等竹子長成了,就能做新的糖畫竹簽。
    寒川劍譜的殘燼被埋在屋前的老槐樹下,兩串玉佩掛在門框上,風過時依舊響得像銀鈴。淩雪偶爾會想起那個江南小鎮的雨天,淩霜追著她打,糖葫蘆的糖衣粘在彼此的衣袖上,甜得讓人想落淚。
    原來師父說的\"合璧\",從不是要兩人聯手練劍,而是要她們懂得,這世間最厲害的武功,從來都藏在守護裏。就像冰與火相遇,不是相互消融,而是彼此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