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集:師兄舊事
字數:3906 加入書籤
沈硯之咳出的血珠砸在青石板上,洇開一小朵暗紅的花。他反手將長劍拄在地上,冰涼的劍鞘抵著掌心,才勉強穩住搖搖欲墜的身子。風雪卷著碎冰碴子撲在臉上,他卻望著不遠處相擁的兩道身影,忽然彎起了唇角。
淩霜正用帕子給淩雪擦去臉上的血汙,動作輕柔得不像個剛在斷魂崖殺出血路的人。淩雪半邊臉頰泛著不正常的潮紅,那是寒脈被強行壓製後的反噬,可她望著姐姐的眼神亮得驚人,像藏著兩簇跳動的火苗。她們的衣袖沾著凍土的黑泥,發間還纏著未化的雪粒,卻在這荒無人煙的崖頂,站成了一幅最穩妥的畫。
“十年前離山那天,我在山門外站了整夜。”沈硯之的聲音裹著風,有些發飄,卻清晰地傳到姐妹倆耳中。淩霜的動作頓了頓,淩雪猛地轉過頭,兩人眼底同時閃過一絲錯愕。
他緩緩鬆開緊握劍柄的手,從懷裏掏出個青布香囊。布料早已褪色發白,邊角磨出了細密的毛邊,顯然被摩挲過無數次。他指尖微顫地解開繩結,倒出兩截斷掉的劍穗——一段是冰藍色的絲線,綴著顆小而圓的珍珠;另一段是暖紅色的,尾端係著片幹枯的楓葉。
“認得嗎?”沈硯之低頭看著掌心的殘穗,喉間又湧上腥甜,他用力咽了下去,“那年你們剛滿十二,在師門後院的老楓樹下搶劍穗,結果扯斷了,還哭著跑來找我評理。”
淩霜的呼吸陡然一滯。她想起那個秋日午後,陽光透過楓葉灑在地上,像鋪了層碎金。淩雪拿著新得的冰藍劍穗在她麵前晃,說那是師父特意給寒川劍譜傳人的,她氣不過去搶,兩人抱著滾在滿地紅葉裏,最後劍穗斷成兩截,她們也互相揪著對方的辮子哭得上氣不接。
“師父把劍譜分給你們時,我就知道他是想讓你們互相牽製,誰也不能獨吞。”沈硯之忽然低笑一聲,笑聲裏裹著血沫,“寒川劍譜至陰,藥王穀心法至陽,本是同根生的武學,偏要分成兩半,讓你們自幼就爭個高下。”
淩雪猛地站起身,風雪吹得她單薄的衣袍獵獵作響:“你胡說!師父才不是那樣的人!”她胸口劇烈起伏,睫毛上的冰碴簌簌往下掉,“他教我劍法時總說,要護著姐姐;他給姐姐心法手劄時也說,要讓著我……”
“那是因為你們還沒長大。”沈硯之打斷她,聲音裏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平靜,“你們以為滅門慘案真的是影閣一手造成?當年藥王穀內部分裂,一派想以寒川劍譜稱霸武林,一派堅守藥王穀濟世初心,你師父,就是夾在中間的人。”
淩霜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她踉蹌著後退一步,撞在身後的石壁上。十年前那個血色黃昏突然衝破記憶的閘門——她躲在藥櫃後麵,看見師父將半卷劍譜塞進淩雪懷裏,又把心法手劄塞給她,聲音嘶啞地說:“走,往相反的方向走,永遠別回頭。”那時她以為是讓她們逃命,現在想來,更像是一場刻意的分離。
“他把你們分開,是怕你們聯手。”沈硯之咳得更厲害了,鮮血染紅了胸前的衣襟,“寒川劍譜缺了藥王穀心法的調和,練到極致會走火入魔;藥王穀心法少了寒川劍譜的製衡,終會被至陽內力反噬。你們倆,本就是他布下的最狠的局。”
“不可能……”淩霜搖頭,指尖冰涼地撫上腕間的傷疤。那是當年母蠱發作時留下的印記,這些天來,每當她與淩雪的內力相觸,傷疤就會傳來灼熱的痛感,像有什麽東西要破體而出。難道連這同心蠱,也是師父算計好的?
沈硯之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他彎下腰,額頭抵著冰冷的劍鞘。那兩截斷劍穗從他顫抖的掌心滑落,被風吹著滾到淩霜腳邊。冰藍與暖紅的絲線在雪地裏格外刺眼,像兩條無法相交的路。
“我離山那天,”他喘著氣,聲音斷斷續續,“聽見師父在祠堂裏對祖師爺牌位說……若有朝一日,雙生血脈相融,寒川劍譜與藥王穀心法合一,便是武林浩劫……”
淩雪突然拔劍出鞘,寒光映著她含淚的眼:“你閉嘴!我不準你這麽說師父!”劍尖直指沈硯之的咽喉,卻在離他寸許的地方停住——她看見他胸口的血跡裏,露出半截玉佩,那是當年離山時,她偷偷塞進他行囊的平安佩。
沈硯之望著懸在頸間的劍,忽然笑了,笑得眼角沁出淚來:“雪兒,你記不記得,你第一次練寒川劍法凍僵了手,是我把你的手揣進懷裏暖著?你記不記得,霜兒偷喝了師父的藥酒醉倒在桃樹下,是我們倆抬著她回房的?”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卻像重錘敲在姐妹倆心上:“我守在山門外那夜,聽見你們在院子裏哭。霜兒說要去找妹妹,雪兒說要等姐姐……可你們誰都不知道,師父就在門後站著,手裏攥著能讓你們解開心結的藥,卻終究沒敢送出去。”
淩霜猛地蹲下身,撿起那兩截斷劍穗。冰藍絲線的珍珠上,還留著細微的牙印——那是淩雪換牙時,總愛抱著劍穗啃。暖紅絲線的楓葉背麵,有個歪歪扭扭的“霜”字,是她初學寫字時,偷偷刻上去的。
這些被歲月磨得模糊的細節,突然像還魂草的露珠般,折射出被忽略了十年的真相。
她們自幼爭強好勝,淩霜總嫌淩雪練劍時太狠,淩雪總笑淩霜製藥時太柔。可每次淩霜被毒蛇咬傷,都是淩雪不顧危險吸出毒液;每次淩雪練劍走火入魔,都是淩霜守在床邊喂藥七天七夜。師父總說她們是天生的對頭,卻又在每個冬夜,讓她們睡在同一床被褥裏互相取暖。
“他不是怕我們聯手……”淩霜的聲音發顫,指尖撫過劍穗上的磨損處,“他是怕我們走不到聯手的那一天。”
寒川劍譜與藥王穀心法本是一體,就像她們的血脈,看似相悖,實則同源。師父故意讓她們分離,故意讓她們猜忌,或許隻是想讓她們在曆經磨難後,真正明白“合則生,分則亡”的道理。
沈硯之望著突然相視而笑的姐妹倆,胸口的劇痛似乎減輕了些。他想起離山後這些年,每次午夜夢回,總能聽見她們在後院練劍的聲音,一個清越,一個沉穩,像琴瑟和鳴。那時他以為是幻覺,現在才明白,有些羈絆,從出生那天起,就刻進了骨血裏。
淩雪忽然將長劍收回劍鞘,走到沈硯之麵前,彎腰扶起他。她的動作還有些生澀,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堅定:“師兄,我們回家。”
淩霜也走過來,從懷裏掏出個小小的瓷瓶,倒出一粒藥丸塞進沈硯之嘴裏:“這是用還魂草煉的,能暫時壓製你體內的寒毒。”
藥丸入口即化,一股暖流順著喉嚨滑下,沈硯之感覺緊繃的經脈鬆動了些。他望著左右攙扶著他的兩個身影,忽然覺得,這十年的漂泊,這滿身的傷痕,都值了。
風雪漸漸小了,天邊透出一絲微弱的光。斷魂崖的棧道在晨光中若隱若現,像一條連接過去與未來的路。
淩霜低頭看了眼掌心的兩截斷劍穗,忽然將它們重新塞進那個褪色的香囊裏。淩雪注意到她的動作,笑著說:“等回去了,我們找最好的繡娘,把它們接起來。”
“不用。”淩霜搖搖頭,將香囊遞給沈硯之,“這樣就好。”
有些東西,不必強求完美。就像她們的過往,有誤解,有傷害,卻也因此懂得了珍惜。就像這斷了的劍穗,雖不完整,卻藏著最珍貴的回憶。
沈硯之握緊香囊,感覺那兩截斷穗在掌心微微發燙。他望著前方漸漸清晰的山路,忽然想起師父臨終前的眼神。那時他以為師父是遺憾沒能看到武林太平,現在才明白,師父牽掛的,從來都不是什麽劍譜心法,而是他這兩個別扭又倔強的徒弟,能不能最終找到回家的路。
“走吧。”沈硯之站直身子,將長劍交給淩雪,“前麵的路,該你們引路了。”
淩雪接過劍,與淩霜交換了一個眼神。無需多言,她們都明白彼此的意思。
寒川的風雪終會停,藥王穀的藥香也從未消散。隻要她們攜手同行,再難的路,也能走出花開。
晨光穿過雲層,灑在三人前行的背影上,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像一條重新連接起來的線,堅韌而溫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