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後的小院浸在一片溫柔的暮色裏。
    灶房的煙火氣漸漸散去，隻剩下晚風拂過院角竹籬的輕響，還有遠處山林裏偶爾傳來的夜鳥啼鳴。
    漆木山在收拾碗筷，方多病正纏著雲初微問山下市集的新鮮事，兩人的笑語聲不高不低，像投入湖麵的細石，漾開一圈圈暖融融的漣漪。
    李蓮花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手裏捧著一個粗陶藥碗。
    碗裏的藥汁還冒著淡淡的熱氣，帶著苦澀的草藥香，他卻喝得平靜，一勺一勺慢慢送進嘴裏，眉眼在漸暗的天光裏顯得格外柔和。
    喝完最後一口藥，他將空碗放在旁邊的石桌上，用帕子擦了擦唇角，目光轉向坐在對麵石凳上的少年。
    小笛飛聲正捧著茶杯小口啜飲，茶水微涼，他卻像是沒察覺，眼神有些飄忽，落在院中的老槐樹上。
    少年穿著一身半舊的青布勁裝，身形比尋常同齡人更挺拔些，眉眼間已有了幾分日後“笛飛聲”的輪廓，隻是少了那份久經江湖的冷厲，多了點少年人的青澀和執拗。
    李蓮花輕輕敲了敲石桌，發出“篤”的一聲輕響。
    “坐過來些。”
    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讓人無法拒絕的溫和力量。
    小笛飛聲回過神，依言往他身邊挪了挪石凳，依舊沒說話，隻是低頭看著茶杯裏晃動的水紋。
    李蓮花看著他緊繃的側臉，眼底掠過一絲了然，沉默片刻，才緩緩開口：“你來此，不隻是來吃飯的吧？”
    話音落下的瞬間，小笛飛聲握著茶杯的手明顯一頓。
    指節微微收緊，骨節在青白的手背上凸起，他像是被這句話燙到一般，下意識地抬眼看向李蓮花，眼神裏帶著點被戳中心事的慌亂，還有幾分少年人特有的無措。
    他確實不是為了吃飯來的。
    金鴛盟的信使三天前找到他，催他回去主持盟中事務。
    他隻想追求武學巔峰，偌大的金鴛盟落在他肩上，那些長老們看似恭敬。
    眼神裏卻藏著打量和試探，議事廳裏的規矩比山澗的冰棱還冷硬，每個人說話都繞著彎子，連呼吸都得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錯。
    他煩透了那些繁文縟節，煩透了每個人都用“盟主”的頭銜框住他，煩透了金鴛盟那座金碧輝煌卻冷冰冰的總壇。
    不知怎麽的，腦海裏第一個冒出來的念頭，就是想往他這裏跑。
    這裏有暖烘烘的灶台，有漆木山做的紅燒肉，有方多病嘰嘰喳喳的吵鬧，還有……李蓮花。
    在這裏，沒人叫他“盟主”，沒人逼著他學那些權謀算計。
    李蓮花會敲著方多病的頭笑他沒大沒小，會在他沉默時遞過一杯熱茶，連晚風都比金鴛盟的要柔和些。
    可這些話，他說不出口。
    一個金鴛盟的盟主，放著正經事不管，跑到別人的小院裏躲清閑，聽起來就荒唐得很。
    小笛飛聲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茶杯邊緣，聲音低得像蚊子哼：“……嗯。”
    李蓮花沒催他，隻是靜靜地等著，目光落在少年微微泛紅的耳根上。
    他見過成年後的笛飛聲，那個在江湖上叱吒風雲、心思深沉如淵的金鴛盟盟主，卻很少見到這樣帶著迷茫和無措的少年模樣。
    時光仿佛在這裏打了個折，讓他窺見了這位昔日對手未曾顯露的青澀。
    “不想回金鴛盟？”
    李蓮花又問，語氣依舊溫和，像在拉家常。
    這次，小笛飛聲沒有猶豫，點了點頭，動作幅度很小，卻很堅定。
    他抬起頭，眼神裏帶著點困惑，像是在問自己，又像是在問李蓮花：“那裏……太悶了。”
    三個字，簡單得近乎幼稚，卻道盡了少年心裏的憋悶。
    金鴛盟的規矩是雖是他定下的，威嚴、肅穆，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網住了權力，也網住了自由。
    他在那裏待得越久，越覺得喘不過氣，總想起李蓮花，他總覺得他和李蓮花關係不淺。
    小院裏，看到李蓮花坐在廊下休息，方多病在院子裏追著小雞跑，那樣的畫麵，像一顆種子，在他心裏發了芽。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
    小笛飛聲撓了撓頭，臉上露出幾分懊惱。
    “就是不想回去。在這裏……好像更舒服些。”
    他說著，眼神不自覺地飄向灶房的方向，漆木山正端著一盆熱水出來，嘴裏哼著不成調的山歌；
    又看向院中央，方多病不知從哪裏摸出個玉笛，正拉著笛飛聲比劃，被笛飛聲笑著拍掉了手。
    這些瑣碎的、吵鬧的、帶著煙火氣的畫麵，在金鴛盟裏是見不到的。
    那裏隻有永遠挺直的腰杆，永遠冰冷的眼神，永遠算計好的話語。
    李蓮花看著他眼裏的向往，心裏輕輕歎了口氣。
    少年人的心是最誠實的，哪裏溫暖，哪裏自在，就會不由自主地往哪裏靠。
    他自己又何嚐不是如此？當年從江湖抽身，躲進了蓮花樓，不也是貪戀這份遠離紛爭的安穩麽？
    “舒服就多待些日子。”
    李蓮花拿起石桌上的茶壺，給小笛飛聲續了些熱水，氤氳的水汽模糊了少年的眉眼。
    “金鴛盟的事若是煩了，便先放放。你還小，不必急著扛起所有事。”
    小笛飛聲愣住了，抬頭看向李蓮花。
    他以為會被說教，會被勸著“以大局為重”，畢竟江湖上人人都道金鴛盟盟主當以盟事為先，可李蓮花沒有。
    他隻是平靜地說著“舒服就多待些日子”，語氣裏沒有絲毫責備，隻有理解。
    一股暖意從心底慢慢升起，驅散了剛才的無措和懊惱。
    少年緊繃的肩膀放鬆下來，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熱水順著喉嚨滑下去，暖到了心裏。
    他低下頭，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又怕被看見，連忙用茶杯擋住了臉。
    廊下的燭火被晚風一吹，輕輕搖曳，將兩人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一長一短，挨得很近。
    灶房的燈還亮著，漆木山收拾完碗筷，正坐在門檻上清理食材，偶爾發出“吧嗒”的輕響；
    方多病的笑聲還在繼續，混著蟲鳴和風聲，織成一張溫柔的網，將這小小的靜心院裹了起來。
    小笛飛聲捧著溫熱的茶杯，偷偷抬眼看向李蓮花。
    月光從槐樹的枝葉間漏下來，落在李蓮花的側臉，他正望著院中的燈火出神，眉眼間帶著淡淡的倦意，卻又透著一種安穩的平和。
    少年忽然覺得，就算不知道為什麽想留在這裏，好像也沒那麽重要了。
    重要的是，此刻他確實在這裏，身邊有暖茶，有燈火，有讓他覺得舒服的人。
    至於金鴛盟的那些煩心事，明天再說吧。
    今夜的小院，風很軟，月很暖，他想再多待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