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葦蕩的風，帶著河水的濕氣和淡淡的血腥味，吹拂在雲驚鴻蒼白而沾滿汗漬的臉上。他被忘塵道長半扶半攙著，腳步虛浮，腦袋裏嗡嗡作響，仿佛整個世界都在旋轉。
    圓臉青年倒在血泊中那圓睜的雙眼，那臨死前淒厲的慘叫，以及墨紋劍劈開血肉時的沉悶聲響……這些畫麵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腦海裏，揮之不去。
    “嘔……”
    一股強烈的惡心感再也抑製不住，雲驚鴻猛地掙脫師父的手，踉蹌到一旁，彎下腰劇烈地幹嘔起來。他什麽也吐不出來，隻有酸澀的膽汁灼燒著喉嚨，眼淚不受控製地流淌，混合著臉上的汗水和塵土。
    他殺人了。
    這個念頭如同一個沉重的鐵錘，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雖然對方是來尋仇的惡徒，雖然他是在生死關頭被迫反擊，但那種剝奪一個生命的冰冷事實，依舊讓他感到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戰栗和恐懼。
    他不是嗜殺之人，甚至連殺雞都不敢看。可就在剛才，他親手……
    忘塵道長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他痛苦的模樣，清臒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既沒有安慰，也沒有苛責，隻是那雙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掠過一絲複雜難明的光芒。
    過了許久，雲驚鴻才勉強直起身子，臉色慘白如紙，渾身脫力，靠在一棵歪脖子柳樹上大口喘息。他不敢去看師父的眼睛，甚至不敢去看自己沾染了些許血跡的雙手。
    “害怕了？”忘塵道長的聲音平靜地響起，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雲驚鴻身體一顫，嘴唇哆嗦著，卻說不出話來。
    “記住這種感覺。”忘塵道長走到他麵前，目光落在他依舊緊握著墨紋劍的手上，“恐懼、惡心、迷茫……這是你第一次真正觸碰到這個世界的殘酷，也是你道心將要麵臨的第一重考驗。”
    “我……我不想殺人……”雲驚鴻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無助。
    “我知道。”忘塵道長點了點頭，“但很多時候，不是你想不想，而是你必須做。你不殺他，他便會殺你。弱肉強食，物競天擇，不僅僅是叢林法則，也是這修真界，乃至這天地間顛撲不破的道理。”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而你是否甘願成為那芻狗”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輕輕拂過雲驚鴻手中的墨紋劍。那原本散發著淡淡黑芒、微微嗡鳴的劍身，此刻已經恢複了之前的沉寂，墨色紋理也重新變得內斂，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未曾發生。
    “這柄劍，在你生死關頭護了你，也替你做出了選擇。但劍終究是死物，是人心念的延伸。”忘塵道長的手指停留在劍身上，“今日你因自保而殺人，尚可說是情非得已。但若將來，你沉溺於力量帶來的快感，濫用殺伐，被心魔所控，那才是真正的墮落。”
    雲驚鴻怔怔地聽著，師父的話語如同清泉，慢慢撫平了他心中的一些躁動，卻也帶來了更深的思考。
    “師父……”他抬起頭，眼中帶著迷茫，“那我該怎麽辦？修行……難道就是為了不斷地戰鬥和殺戮嗎？”
    “修行是為了什麽，這個問題，沒有人能給你標準答案。”忘塵道長收回手指，負手而立，望向遠方，“有人為長生，有人為力量，有人為逍遙，有人為守護，有人為……複仇。道之一途，萬千法門，最終通往何方，取決於你自己的心。”
    他轉過頭，看著雲驚鴻：“你隻需記住，無論何時，守住本心，勿失善念。力量是舟，能載你渡過苦海，也能讓你傾覆沉淪，掌舵的，始終是你自己。”
    雲驚鴻似懂非懂，但師父的話，卻像一顆種子，在他心中悄然埋下。他深吸一口氣，努力挺直了有些發軟的脊梁：“弟子……明白了。”
    “嗯。”忘塵道長點了點頭，“此地不宜久留，金虹門吃了虧，未必會善罷甘休。我們走吧。”
    雲驚鴻看了一眼蘆葦蕩深處，那些金虹門的弟子似乎還沒從驚恐中回過神來，隻是遠遠地看著，不敢靠近。他將墨紋劍重新插回背後的劍鞘，雖然身體依舊虛弱，但眼神中的恐懼已經退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經曆風雨後的沉澱和迷茫中的一絲堅定。
    師徒二人沒有再回望川城，而是沿著忘川河的支流，向上遊走去。
    一路上，兩人都很少說話。雲驚鴻默默地跟在師父身後，腦子裏反複回想著白天發生的一切，以及師父的教誨。他能感覺到，經過這次事件，自己似乎有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變化。
    傍晚時分，他們在遠離官道的一處密林中停下休息。忘塵道長依舊升起篝火，拿出幹糧。
    雲驚鴻接過麥餅，卻隻是默默地啃著，食不知味。他忍不住再次撫摸背後的墨紋劍。雖然此刻它沒有任何異樣，但他總感覺，自己與這柄劍之間，似乎建立起了一種微弱的、難以言喻的聯係。尤其是在他瀕臨絕境，將所有意誌和真氣灌注其中時，那種劍身嗡鳴、墨紋流轉、主動護主的感覺，依舊清晰地印在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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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師父，”他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這柄墨紋劍……它到底是什麽來曆？為什麽會……”
    忘塵道長看了他一眼，似乎早就料到他會問這個問題。他往篝火裏添了一根枯枝，火光跳躍，映得他臉上的皺紋忽明忽暗。
    “萬物皆有靈，兵刃法寶更是如此。”忘塵道長緩緩說道，“有些神兵利器，天生便具備靈性，能自行擇主。而有些，則是在漫長歲月中，或因鍛造者的心血灌注，或因曆代主人的意念浸染，或因吸收了足夠的天地靈氣，漸漸生出朦朧的意識。”
    “這柄墨紋劍，並非凡鐵。其材質取自極北苦寒之地的‘沉星玄鐵’，本身便蘊含著奇異的力量。鍛造它的人，曾想將它煉製成一件驚世神兵，卻在最後關頭出了差錯，導致靈性內斂，鋒芒盡藏，看似成了一件廢品。”
    “但‘廢’與‘寶’，往往隻在一線之間。”忘塵道長看著雲驚鴻，“此劍靈性未失，隻是陷入沉睡。它感應到了你的赤子之心，也感應到了你生死關頭的決絕意誌，更重要的是，你的真氣……或者說，你這個人本身，似乎與它有著某種奇特的契合，這才喚醒了它的一絲本能。”
    雲驚鴻聽得心中震動，原來這柄劍還有如此來曆！“那……它以後還會這樣嗎？”
    “不好說。”忘塵道長搖了搖頭，“它蘇醒不久，意識尚且混沌，今日之舉，多半是出於護主的本能。想要真正發揮它的威力，甚至與之溝通，需要你日後勤加祭煉，以自身精血、真氣、神念慢慢溫養，建立更深的聯係。但這過程，絕非易事，也可能……伴隨著凶險。”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雲驚鴻一眼：“沉星玄鐵性屬陰寒，且此劍鍛造過程中似乎還融入了其他一些……不為人知的東西。若你心誌不堅，被其力量反噬，後果難料。”
    雲驚鴻心中一凜，明白了師父話中的告誡之意。這柄劍既是機緣，也可能是隱患。
    “弟子明白，定會小心謹慎，勤加修持，不負師父教誨。”雲驚鴻鄭重地說道。
    忘塵道長點了點頭，不再多言。
    接下來的旅途，似乎又恢複了之前的平靜，但雲驚鴻的心態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他修煉《納元訣》更加刻苦，引氣入體的速度似乎也因為心境的沉澱而略有提升。練習《鬆風劍法》時，他不再僅僅追求招式的準確，而是開始嚐試體會師父所說的“鬆濤”之意，想象著山風拂過鬆林的沉穩與連綿。
    每次練劍，他都會嚐試著將真氣注入墨紋劍。雖然大部分時候依舊是石沉大海，但偶爾，他能感覺到劍身傳來一絲極其微弱的回應，仿佛一個沉睡的人在夢中輕輕翻了個身。這種微小的進步，都讓他感到欣喜。
    他也開始更加留意觀察師父。他發現師父雖然看似閑雲野鶴，與世無爭，但舉手投足間，總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從容和掌控力。無論遇到什麽情況，師父似乎總能洞悉本質，應對自如。這讓雲驚鴻越發覺得師父深不可測，也更加堅定了跟隨師父修行的決心。
    同時，第一次殺人的陰影，雖然並未完全消散，但也不再像最初那樣讓他恐懼和排斥。他開始慢慢接受這個世界的規則，理解了力量的必要性。但他始終牢記著師父的告誡，守住本心，勿失善念。這份善念，成為了他在殘酷現實中堅守的一道底線。
    就這樣，在行走與修行中，雲驚鴻的心智和修為，都在以一種緩慢卻堅定的方式成長著。
    數月之後，他們翻過數座大山，趟過幾條河流，來到了一處連綿起伏、雲霧繚繞的山脈邊緣。這裏的山勢明顯比之前遇到的更加險峻，空氣中的靈氣也似乎更加濃鬱一些。
    “師父，我們這是到哪裏了？”雲驚鴻望著遠處若隱若現的巍峨山峰，好奇地問道。
    忘塵道長駐足，望著那片山脈，眼中露出一絲懷念之色：“這裏……算是老道年輕時待過的一處地方。前麵不遠，有一座‘百草穀’，穀中多產靈藥，也隱居著一些杏林高手和丹道修士。我們去那裏盤桓一段時日。”
    他頓了頓，補充道：“你的《納元訣》已初窺門徑，但根基尚淺，真氣駁雜。百草穀中有一些固本培元、洗滌經脈的靈藥，或許對你有些助益。另外……也是時候讓你接觸一些真正的‘丹、符、器、陣’之道了，光會打打殺殺，可成不了大器。”
    雲驚鴻聞言，心中一喜。丹道符法，這些隻在傳說中聽聞的東西，終於要接觸到了嗎？他對未來的旅程，充滿了新的期待。
    然而，他並不知道，這看似平靜的百草穀，也並非世外桃源。修真界從來沒有絕對的寧靜之地，新的際遇和挑戰，正在前方等待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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