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林騰東的日記2)
字數:1949 加入書籤
初春的天津,風裏還裹著海河的潮濕。我站在解放北路199號,仰頭望著這座青灰色磚牆與雕花鐵欄交織的建築。門楣上“利順德大飯店”六個鎏金大字被歲月磨得微黯,卻仍透著一股矜貴。這座始建於1863年的老飯店,曾是英租界的“泥屋”,後經九度易主、八次擴建,成了中國現存最早的涉外飯店,亦是唯一被列為國家級文保單位的旅館。
推開旋轉木門的瞬間,腳下的大理石地磚泛著幽光,仿佛踩過百年的足音。大堂裏,一座銅製座鍾靜默佇立,指針停在某個已逝的年代。前台遞來房卡時,我瞥見銘牌上的一行小字:“孫中山先生曾居‘翠亨北寓’。”後來才知,這房間名源於先生故鄉廣東中山的翠亨村,南北呼應,竟成浪漫。
午後,我踏入利順德博物館——這座藏於飯店內的700平方米空間,陳列著近3000件展品,從中國第一代奧的斯電梯到末代皇後婉容彈過的鋼琴,每一件都是曆史的切片。
最令我駐足的是那架1895年的手搖電話機,銅質聽筒上布滿劃痕,仿佛能聽見李鴻章與夏威夷國王在此宴飲時的觥籌交錯。玻璃櫃中,一把半尺長的銀鑰匙靜靜躺著,柄端刻著帆船圖案,這是1924年飯店擴建時特製的象征物,輾轉三代人後重回故地。轉角處,一組泛黃的老菜單上,“李鴻章宴客單”的字跡依稀可辨,烤乳豬與紅酒燴鴿的菜名旁標注著“銀元三十枚”,令人遙想當年風雲際會的奢靡。
在博物館深處的暗室裏,我遇見那台仍在運作的奧的斯電梯。拉開鐵柵欄門,齒輪咬合的吱呀聲如時光倒帶。電梯緩緩上升時,玻璃窗外透進的光影斑駁掠過牆麵,恍惚間似見長衫馬褂的商賈與西裝革履的外交官擦肩而過。
傍晚,我循著木樓梯的咯吱聲步入飯店餐廳。侍者引我至窗邊一隅,紫檀木桌上鋪著暗紋台布,水晶吊燈將人影拉長投在雕花壁板上。翻開菜單,“八珍豆腐”“燒三樣”等津派老菜赫然在列。鄰桌一家三口正對著一條足有半米長的炸鯉魚驚歎——這是天津傳統名菜“罾蹦鯉魚”,需由侍者持刀當場分切,酥脆魚鱗裹著酸甜醬汁,據說當年溥儀也曾為之傾倒。
我點了小份的八珍豆腐,端上桌時才發現“小份”原是直徑一尺的粗瓷海碗。魷魚、蝦仁、海參、瑤柱等八樣海味簇擁著金黃豆腐,湯汁濃稠如琥珀。夾起一塊豆腐,外層煎得焦香,內裏卻嫩若凝脂,恍如這座城市的性格:粗糲表象下藏著細膩肌理。
飯畢踱至露台,暮色中的解放北路宛如舊電影布景。對麵哥特式尖頂的勸業場與巴洛克穹頂的鹽業銀行對峙而立,利順德則似一位閱盡滄桑的老者,默然見證租界時代的紙醉金迷與革命歲月的暗潮湧動。晚風拂過維多利亞式雕花欄杆,遠處海河上的汽笛聲隱隱傳來,恍惚間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入夜,我宿於“翠亨北寓”。房間保留著民國初年的陳設:黃銅床架上垂落錦緞帷幔,寫字台上擺著仿古台燈,玻璃罩下壓著一封手寫信,詳述孫中山1912年在此起草《建國方略》的往事。推開浴室門,意外發現浴缸竟是百年前的鑄鐵製品,龍頭雕著歐式藤蔓紋樣,水流衝刷時發出沉悶回響,似在訴說那個中西碰撞的年代。
輾轉難眠,索性披衣夜遊。走廊盡頭的老照片牆上,張學良與趙四小姐的合影旁貼著胡佛任礦工程師時的登記簿——這位美國前總統年輕時竟在天津開灤煤礦任職,常來利順德消遣。指尖撫過相框,玻璃的涼意滲入肌膚,忽然懂得何為“曆史的觸感”。
翌日離店前,我再次駐足大堂。晨光斜射進彩繪玻璃窗,在百年木地板上投下斑斕光影。那架老電梯依舊吞吐著往來的住客,穿漢服的少女與執行李箱的商務客交替進出,時空在此折疊成奇異的和諧。
回望利順德,它早已超越一座飯店的範疇。從1863年的“泥屋”到今日的“活化石”,它既是近代中國被迫開埠的傷痕,亦是文明交融的見證。那些銀餐具上的指紋、老電梯齒輪的咬痕、菜單上的油漬,共同構成一部無字史書。而我們這些匆匆過客,不過是在某個午後,偶然翻動了它的一頁褶皺。
喜歡入夢繁摘之澤瑪利亞大陸英雄誌請大家收藏:()入夢繁摘之澤瑪利亞大陸英雄誌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