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的自白

字數:2701   加入書籤

A+A-


    後來有個幸存者這樣寫道。
    “馬蹄聲砸在耳膜上時,我正縮在城牆根的陰影裏喘氣。
    是那種悶悶的、帶著震顫的響,像有無數口大鍾被同時敲響,從肋骨縫裏鑽進來,震得牙床發麻。緊接著是馬嘶,不是一匹兩匹,是成百上千匹攢在一起的嘶吼,尖厲得能劃破天,把頭頂灰蒙蒙的雲都撕出幾道口子。
    “來了!”旁邊的漢子剛喊出兩個字,就被一聲更響的號子蓋了過去。那號聲亮得邪門,像是有人把燒紅的烙鐵直接按在了空氣裏,燙得人渾身發緊。我抬起頭,看見地平線上湧起一道黑色的浪——不,不是浪,是鐵甲,是騎兵,是明晃晃的刀光。
    他們來得比風快。
    最先被卷進去的是南邊那片人堆。我看見一個穿藍布衫的婦人正抱著孩子往城門縫裏擠,懷裏的娃哭得撕心裂肺。可還沒等她摸到門板,一道黑影就撞了過來,是匹黑馬,馬背上的人舉著刀,胳膊掄得像風車。刀光落下去的時候,我下意識地閉了眼,再睜開時,藍布衫已經鋪在地上了,像片被血浸透的破布,孩子的哭聲戛然而止。
    身邊的人開始尖叫,不是喊殺,是純粹的、被掐住喉嚨的那種嘶喊。有人往我這邊擠,指甲刮過我的胳膊,留下幾道血痕。我想躲,可前後都是人,像被釘在泥地裏的樁子,隻能眼睜睜看著那道黑浪卷過來。
    “讓開!讓開!”有個壯實的漢子舉著根木杠想往前衝,大概是想撞開一條路。可他剛邁出三步,就被斜刺裏衝來的騎兵撞得飛起來。真的是飛起來,像片落葉似的,在空中劃了個弧,重重砸在我麵前的石碾上。“哢嚓”一聲脆響,我聽見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那漢子的胳膊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扭著,眼睛還圓睜著,好像還沒明白過來怎麽回事。
    馬刀劈下來的時候帶著風聲。我看見離我最近的騎兵,頭盔下露出半張臉,年輕得很,嘴唇抿成條直線,眼神裏沒什麽情緒,就像在割稻子。他的刀落在一個老頭肩上,那老頭我認得,剛才還跟我搶過一塊發黴的餅。現在他半個肩膀都沒了,血噴出來,濺在我臉上,燙得嚇人。
    我聞到了血腥味,混著汗味和塵土味,像口發餿的濃痰堵在喉嚨裏。想嘔,卻什麽也吐不出來,隻能死死攥著拳頭,指甲嵌進掌心的肉裏——疼,才能證明自己還活著。
    城頭上忽然傳來幾聲慘叫。我抬頭看,有個人影從垛口翻了下來,像片斷了線的風箏,“噗”地砸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是個穿綢衫的,大概是城裏的貴人,剛才還站在城頭往下扔石頭。現在他摔斷了腿,正抱著膝蓋哀嚎,可沒嚎兩聲,就被一匹馬的鐵蹄踏住了臉。
    馬蹄子拔起來的時候,我別過了頭。
    “往哪跑!”有人在我耳邊嘶吼。是個年輕後生,手裏攥著塊石頭,眼睛紅得像要滴血。他不是衝我喊,是衝那些往城外跑的人。可他剛舉起石頭,就被一支從側麵刺來的長槍穿了個透心涼。槍尖從他胸口冒出來,帶著點暗紅的血沫。他低頭看著那截鐵,嘴巴張了張,沒發出聲音,就那麽直挺挺地倒了。
    持槍的騎兵麵無表情地抽出槍,血順著槍杆流到他手上,他甩了甩,就像掉什麽髒東西。
    我這才看清他們的甲胄,是那種亮得晃眼的鐵片子,被太陽一照,反射出的光刺得人睜不開眼。他們的馬也壯,比我見過的任何牲口都壯,鼻孔裏噴著白氣,蹄子踏過屍體的時候,連停頓都沒有。
    有人開始往城牆根的死角鑽,我也跟著挪。後背貼上冰涼的磚石時,才發現自己一直在抖,像秋風裏的葉子。旁邊有個女人抱著孩子,孩子嚇得沒了聲,臉白得像紙。她看見我,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麽,可喉嚨裏隻發出“嗬嗬”的響。
    忽然,一陣更密集的腳步聲傳來。不是馬蹄,是人的腳步,帶著鐵甲的碰撞聲。我從牆縫裏往外看,見有群騎兵下了馬,正扛著長長的梯子往城牆這邊走。梯子的木頭上還沾著黑糊糊的東西,不知道是血還是泥。
    他們走得很慢,很穩,腳步聲敲在地上,和遠處的馬蹄聲混在一起,像在敲一麵催命的鼓。
    城頭上沒人了。剛才還在扔東西的、哭喊的、咒罵的,全沒了蹤影,隻剩下幾具掛在垛口上的屍體,風一吹,晃悠悠的。
    第一個梯子靠上來的時候,發出“咚”的一聲悶響,震得我後背發麻。有個士兵抓住梯子往上爬,鐵甲蹭著石頭,發出刺耳的“咯吱”聲。他爬得很快,像隻壁虎,轉眼就到了城頭。
    他站在垛口上,朝下麵揮了揮手。
    更多的人爬了上去。
    我縮在牆根,看著他們的影子在城頭上移動,看著那麵紅底的旗子被豎起來。風把旗子吹得獵獵響,那個“明”字,在漫天的塵土和血腥味裏,看得人眼睛生疼。
    懷裏的餅早就被擠碎了,渣子順著指縫往下掉。我忽然想起早上那個跟我搶餅的老頭,想起他被劈開的肩膀,胃裏一陣翻江倒海。
    馬蹄聲還在響,刀砍進肉裏的聲音還在響,有人在哭,有人在喊,可我什麽也聽不清了。耳朵裏隻有自己的心跳,擂鼓似的,一下,又一下,撞得胸腔生疼。
    他們說,這些兵是來打仗的。
    可我沒看見敵人,隻看見我們。
    像地裏的麥子,被一把又一把的鐮刀,割得亂七八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