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亞的扛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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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鹹腥的海風卷著浪沫,拍在“鎮遠號”的甲板上時,占城國的王子阿弩正死死攥著腰間的玉牌。
    甲板下傳來鐵鏈拖動的哐當聲,二十多個藩屬國的將官擠在舷窗邊,伸長脖子望著越來越近的日本海岸。南越的將軍披耶·頌猜把銅製的護心鏡擦了又擦,鏡片裏映出他自己發白的臉。
    在薩摩藩,多國部隊被人揍的那叫一個慘!
    “來了。”有人低低喊了一聲。
    阿弩順著眾人的目光看去,隻見海平麵上掀起一道白線,不是浪,是大明水師的艦隊。三百多艘戰船列成雁形陣,帆檣如林,最前排的“鎮海號”主炮口正緩緩抬起,炮管鋥亮,在陽光下泛著冷鐵的光。他忽然想起出發前父親的話:“跟著大明走,看清楚他們怎麽打仗。”那時候他還揣著幾分不服氣,占城的象兵也曾踏平過鄰國的都城,難道還比不上這些坐船的漢人?
    跳板搭上岸時,腳下的沙礫燙得驚人。陳子龍的主力已在灘頭立起營寨,黑色的“明”字旗插在最高的土坡上,風一吹,旗角拍打著旗杆,發出啪嗒啪嗒的響,像在敲鼓。藩屬國的士兵們扛著兵器跟在後麵,腳步拖遝——他們的藤甲在海風中發潮,竹製的長槍杆上還沾著鹽霜,跟明軍士兵身上亮閃閃的鐵甲一比,活像群剛從泥裏撈出來的泥鰍。
    “列陣!”
    明軍的口令聲突然炸響,整齊得嚇人。阿弩下意識地停下腳步,看見五千名明軍士兵瞬間排成長隊,盾牌手蹲下時發出統一的“哐當”聲,長矛手把槍尾戳進沙地,槍尖斜指天空,密密麻麻的,像一片鋼鐵的森林。
    就在這時,遠處的山坡後傳來呐喊。是日軍的伏擊,大概有兩千人,舉著長槍和竹弓衝了過來,黃色的陣旗歪歪扭扭的。阿弩握緊了腰間的彎刀,心想該輪到我們顯顯本事了,剛要下令占城的士兵列陣,卻被身邊的明軍百戶按住了肩膀。
    “看好了。”那百戶操著半生不熟的安南語,嘴角勾著點笑。
    話音剛落,明軍陣裏突然響起雷鳴。不是一聲,是幾十聲攢在一起的轟鳴,震得阿弩耳膜發疼,腳下的沙地都在顫。他看見明軍陣地前噴出幾十道白煙,像突然長出一片霧,緊接著,遠處的日軍陣裏炸開了花。
    土塊和碎木片被掀到半空,衝在最前麵的日軍像被無形的手拍了一下,成片地倒下去。沒倒下的人僵在原地,手裏的長槍“哐當”掉在地上,有人抱著頭尖叫,有人轉身就跑,隊形瞬間散得像盤沙。
    “那是……佛郎機炮?”披耶·頌猜的聲音發顫,手裏的銅鏡“啪”地掉在地上。他曾在暹羅王宮見過仿製的炮,鐵管薄得像層紙,打三發就炸膛,可眼前這些炮,炮管粗得能塞進一個孩子,煙還沒散,第二輪轟鳴又響了。
    阿弩的喉嚨發緊。他看見一個日軍武士舉著長刀想衝回來,剛跑出兩步,就被一顆呼嘯而來的炮彈削掉了半邊身子。血濺在旁邊的草葉上,紅得刺眼。那些他曾以為勇猛的日本武士,此刻像受驚的兔子,踩著同伴的屍體往坡後鑽,連滾帶爬的,連手裏的刀都顧不上撿。
    “這……這是打仗?”旁邊的馬六甲王子穆罕默德喃喃自語。他的衛隊最擅長巷戰,用彎刀和藤牌能守住窄巷,可在這樣的炮聲裏,那些本事好像都成了笑話。他偷偷看了眼身邊的明軍士兵,他們連眼皮都沒眨一下,盾牌手依舊蹲得筆直,長矛手的槍尖連晃都沒晃,仿佛剛才炸響的不是炮,是過年的爆竹。
    明軍開始推進了。步伐不快,卻穩得嚇人,每一步都踩在同一個節奏上,鐵甲摩擦的聲音像春蠶啃桑葉,密密麻麻的,往日軍潰逃的方向壓過去。藩屬國的士兵們跟在後麵,腳步越來越亂——有人的草鞋陷進了日軍士兵的血泊裏,有人被地上的斷肢絆了個趔趄,還有人盯著遠處炸爛的日軍旗幟,嘴唇哆嗦著,像是凍著了。
    阿弩突然想起自己的象兵。去年跟老撾打仗時,他騎著白象衝在最前麵,象鼻卷著敵人的頭領往地上摔,那時候他覺得自己天下無敵。可現在,他腦子裏突然冒出個念頭:要是這些炮打在象群裏,會怎麽樣?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一聲更響的轟鳴打斷了。明軍的炮兵開始轟擊山坡後的日軍堡壘,石製的城牆像被頑童敲碎的豆腐,土塊嘩嘩往下掉,露出後麵驚慌失措的人頭。有個日軍將領舉著旗子想指揮抵抗,剛站到了望台上,就被一顆流彈打穿了胸膛,旗子“呼啦啦”落下去,再也沒人敢撿。
    “喝!”
    明軍士兵突然齊聲呐喊,聲音震得阿弩耳朵嗡嗡響。他們舉著盾牌往前衝,槍尖從盾牌的縫隙裏刺出去,精準得像毒蛇吐信。阿弩看見一個明軍士兵被日軍的竹槍劃破了胳膊,血順著甲縫流下來,可他連眉頭都沒皺,反手一刀就劈斷了對方的槍杆,刀刃順勢抹過那日軍的脖子。
    幹淨利落,像在割稻子。
    藩屬國的將官們都沒說話。披耶·頌猜的手在發抖,他想起暹羅軍隊打仗時,士兵們總要先跳段祈福舞,遇上硬仗還會扔下兵器逃跑。可這些明軍,哪怕胳膊流著血,腳步都沒亂過半分。馬六甲的穆罕默德盯著明軍士兵的鐵靴,靴底沾著血和泥,卻依舊踩得穩穩的,不像他的士兵,稍微有點血就嚇得直往後縮。
    阿弩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藤甲,陽光透過藤條的縫隙,在胸口投下斑駁的影子。他突然覺得這甲胄像層紙,風一吹就破。出發前父親給他的玉牌據說是避彈的,可現在他摸著冰涼的玉麵,心裏直發慌——剛才那顆擦著他耳邊飛過的彈片,要是再偏半寸,這玉牌能擋得住嗎?
    “休息一刻鍾。”明軍的傳令兵吹起了號角。
    藩屬國的士兵們癱坐在地上,有人掏出水壺喝水,手一抖,水灑了大半。阿弩看見幾個明軍士兵在擦槍,動作麻利得很,布巾在槍管上蹭過,留下一道道亮痕。他們的火銃比占城國仿製的短了一截,槍管卻更厚,槍托是硬木做的,握在手裏沉甸甸的。
    “試試?”一個明軍士兵遞過一把火銃,臉上帶著笑。
    阿弩猶豫了一下,伸手接過來。槍身比想象中沉,他剛想舉起來瞄準,卻被那士兵按住了:“得用肩窩抵著,不然會震傷骨頭。”
    他學著樣子把槍托頂在肩上,手指扣住扳機時,突然想起自己的士兵用仿製火銃時的模樣——每次開火都像被人打了一拳,齜牙咧嘴的,十槍裏能中一槍就算好的。可剛才明軍齊射時,那片火網密得像下雨,日軍士兵根本沒地方躲。
    “我們的火銃……”阿弩想說點什麽,卻被明軍士兵的話打斷了。
    “你們的藤甲不錯,輕便。”那士兵擦著自己的鐵甲,語氣平淡,“就是擋不住箭,更別說炮彈了。”
    阿弩的臉騰地紅了。他知道這是實話,上次跟柬埔寨打仗,他的衛隊被人家的弓箭射得像刺蝟,要不是象兵衝得快,早就全軍覆沒了。可他沒見過能擋住炮彈的甲胄,直到剛才看見那顆炮彈在明軍盾牌上彈開,隻留下個淺淺的白印。
    “他們在看我們。”穆罕默德湊過來說,聲音壓得很低。
    阿弩抬頭,看見明軍的將領們站在土坡上,正往這邊望。陳子龍背著手,手裏把玩著個玉佩,臉上沒什麽表情,可阿弩總覺得,他的眼睛像在掂量一堆貨物——哪些能用,哪些沒用。
    遠處的炮聲又響了,這次是轟擊日軍的糧倉。黑煙滾滾的,糧食燒焦的糊味順著風飄過來,嗆得人直咳嗽。日軍的潰兵從糧倉裏跑出來,剛到門口就被明軍的騎兵截住,馬刀揮起來,像切西瓜似的,血濺在燒焦的糧袋上,紅得發黑。
    藩屬國的將官們都沉默了。阿弩看見馬六甲的穆罕默德在偷偷抹眼淚,大概是想起了自己的士兵。他的士兵們此刻正縮在後麵,沒人敢往前湊,有個年輕的占城士兵甚至吐了,蹲在地上直哆嗦。
    “這就是差距。”披耶·頌猜突然開口,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我們的象兵,他們的鐵騎;我們的竹槍,他們的火炮;我們的藤甲,他們的鐵甲……”他沒再說下去,隻是從懷裏掏出個小佛像,雙手合十,嘴唇念念有詞。
    阿弩想起出發時,船隊經過占城國的港口,父親帶著文武百官在碼頭上送行,鼓樂喧天的。那時候他覺得自己是去建功立業的,跟著天朝上國打仗,回來總能撈個爵位。可現在他才明白,他們不是來打仗的,是來看戲的——看大明軍隊怎麽像碾螞蟻似的,把那些他們曾覺得厲害的日軍踩在腳下。
    明軍的號角又響了,這次是進攻的信號。
    阿弩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他的藤甲在陽光下依舊斑駁,可他突然不想再看了。那些明軍士兵正列隊前進,黑色的旗幟在風裏獵獵作響,每一步都踏在他的心上。
    他想起父親說的“看清楚他們怎麽打仗”,現在他看清了。不是象兵的嘶吼,不是弓箭的呼嘯,是鐵與火的轟鳴,是整齊劃一的步伐,是哪怕流著血也不後退的眼神。
    占城國的玉牌還在手裏,冰涼的。阿弩握緊了它,指節發白。他知道,從今天起,有些東西不一樣了。那些曾讓他驕傲的象兵,那些他以為堅固的藤甲,都成了笑話。
    海風又吹過來,帶著硝煙的味。遠處的“明”字旗在夕陽下紅得像血,阿弩望著那麵旗,突然覺得膝蓋有點軟——不是害怕,是服氣。像山腳下的草,終於明白自己永遠長不成山。
    明軍的炮聲還在響,一聲比一聲遠,像是在敲鍾,宣告著什麽。阿弩抬起頭,看見藩屬國的將官們都站了起來,沒人說話,可眼神裏的東西是一樣的——那點不服氣早就被剛才的炮聲炸沒了,剩下的隻有敬畏,像對神明的敬畏。
    他突然想,父親讓他看清楚,大概不隻是看怎麽打仗。
    是看清楚,什麽是天,什麽是地,什麽是該抬頭仰望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