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劍剛從李博文的辦公室裏走出來，正想找個地方補個覺呢，卻突然接到紀委書記方天明打來的電話。
    楊劍本不想接聽方天明的電話，奈何方天明職務擺在那裏，便太情願地按下了接聽鍵，“方書記，您說。”
    “方便過來一趟嗎？”方天明低沉道。
    楊劍遲疑片刻，還是答應了，“嗯，馬上到。”
    掛斷方天明的電話，楊劍改道去了省紀委的辦公樓，樓裏沒有多少人影走動，且無形中有股死氣沉沉地味道。
    楊劍先敲響秘書的房門，秘書正在伏案辦公，聽見響聲，急忙起身，開口問好：“楊處長來了，方書記等你呢，你直接過去就行。”
    楊劍微笑著點點頭，同時也在心裏同情對方，‘跟錯了領導！’
    楊劍輕敲三聲房門，方天明的聲音傳來：“請進！”
    得到允許，楊劍推門而入，照常客氣一嘴：“方書記，我來了。”
    方天明勉強擠出一個笑臉，“辛苦了，想喝什麽自己倒。”
    楊劍客氣道：“不喝了，剛在博文書記那裏喝飽了。”
    聞言，方天明的笑，瞬間就變成了苦笑與尬笑.............
    因為楊劍的話是在告訴方天明，‘李博文寧可陪我喝茶都不接聽你的電話！’
    因此，同為省委常委的方天明能不尷尬嗎？！！
    冷場片刻，方天明主動掏出一包香煙丟在桌麵上，“那就抽根煙吧。”
    楊劍不好意思婉拒方天明了，因為再次拒絕就是不給方天明麵子，不給方天明台階下了，便拾起桌麵上的香煙，抽出來兩支，遞給方天明一支。
    方天明並不抽煙，可他遲疑片晌，竟然接過了楊劍遞來的香煙，慢慢地遞進了自己的嘴邊。
    楊劍湊過身子為方天明點煙，他認為此時此刻的方天明，急需一支香煙來解萬種的惆悵。
    煙霧嫋嫋升起，隔案千萬裏，恍惚間，方天明突然覺得，正對麵的楊劍，竟然如此的陌生。
    “方書記，該彈煙灰了。”楊劍輕聲提醒方天明，該談話了。
    聞言，方天明從失神中醒來，他急忙彈掉煙灰......可彈了一下，就掐滅了煙頭。
    “我找你過來，是想問問——”方天明頓了頓，改口道出：“算了，今天就不聊工作了。”
    “你最近怎麽樣？能適應父親的角色嗎？”方天明擺出一副交心暢談地好領導的模樣。
    可楊劍卻是第一次享受到方天明肯用這樣的態度與口吻說話，便微笑著回答方天明：“還行吧，就是沒時間當位稱職的父親吧。”
    楊劍的回答是不假思索地隨心之舉，可正值敏感期的方天明卻誤以為楊劍是在嘲諷他這位紀委書記不稱職！
    以至於楊劍的話音剛落，方天明的麵容就僵住了，他楞在那裏，捫心自問：‘我真的不稱職嗎？’
    楊劍看見方天明的異樣，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說錯話了，可他並沒有開口解釋，而是放任方天明自己反思。
    “鈴~鈴~鈴~”桌麵上的內線電話響了，響聲震醒了方天明，也震起了楊劍，“方書記，您先接電話，我去外麵等您。”
    “不用，我知道是哪打來的。”方天明叫住楊劍，隨後就起身接聽內線電話，“我是方天明，請講！”
    楊劍能看出方天明的身子繃得很緊，甚至連帶接聽電話的右手都有絲肉眼可見地顫抖。
    “是！明白！堅決服從組織對我的安排！”方天明鏗鏘有力地回答。
    聞言，楊劍頓感不妙，他大膽猜測，極有可能會是中央要對方天明另有安排！
    “嗯，我會盡快交下接手頭上的工作。”方天明竟然露出一抹釋然般地笑容。
    見此神情，楊劍不用再猜了，他隻能默默地同情方天明了。
    而掛斷電話的方天明，則是如釋重負地感慨句：“這回可以安心抽煙了，楊劍！再陪我抽一根！最後一根！”
    楊劍聽得很不是滋味兒，尤其是方天明補充的那聲：‘最後一根！”
    可中央對方天明的安排已經成了事實，那麽楊劍隻能陪方天明抽完這最後一根煙。
    香煙入口的一刹那，方天明微笑著調侃楊劍：“我聽說，就是你蠱惑的陸書記抽煙解乏？”
    楊劍汗顏道：“純屬造謠，楚省長與秘書長他們總在陸書記麵前抽煙，抽的滿屋子仙氣飄飄的。”
    “那與其被動抽他們的二手煙，還不如主動抽煙，以毒攻毒呢。”
    話音剛落，方天明笑罵楊劍：“我算是看明白了，屬你楊劍的鬼點子最多！”
    楊劍承讓道：“這不都是跟您學的嘛，我現在是有空就看幾眼《孫子兵法》。”
    提起《孫子兵法》這四個字，方天明的胸口就開始隱隱作痛.........
    因為他鑽研了大半輩子的《孫子兵法》，可最後，反倒落下個‘紙上談兵’的罵名。
    他本想用《孫子兵法》在奉天省內大殺四方，一舉拓開奉天省內的政治生態！
    可到頭來，奉天省內的這片天，終究不是因為他而變得明亮起來，反倒因為他的‘紙上談兵’而連累到奉天省蒙灰了。
    念及此處，失落感、羞辱感、油然而生，蔓延到方天明的全身........
    見狀，楊劍再次反應過來，自己又說錯話了，同時也在心裏埋怨方天明太敏感了。
    不知沉默了多久，方天明突然問句：“你也覺得我不稱職對嗎？”
    楊劍反複斟酌一會兒，還是講出了來自心底的評價：“站在同事的角度，您是稱職的。”
    聽見楊劍對自己的評價，方天明再次露出苦澀地笑容，他呢喃道：“站在同事的角度......”
    楊劍於心不忍見得方天明鬥誌全無，意誌消沉，心灰意冷地樣子，便大膽下劑猛藥，治治方天明的心病。
    他問方天明：“您想知道徐永年，唐川他們，為什麽都想去基層曆練幾年嗎？”
    方天明無精打采地搖頭.......
    楊劍大膽說出：“那是因為他們都對您暫時失去了耐心！他們都覺得繼續跟在您的身後暫時沒有作為！”
    方天明苦笑著點點頭，他自然清楚下麵對他的私評.........
    見此反應，楊劍話鋒一轉，“但是！他們都沒有放棄您，而是選擇用另外一種方式來喚醒您！”
    “唐川臨走之前曾跟單獨我交心，他說，他不想去奉陽，他舍不得省紀委這個大家庭。”
    “可他還說，如果他不去奉陽砍幾個人給您看，您依舊還會像既往一樣，瞻前顧後，徘徊不前！”
    “唐川在奉陽砍下第一刀的那晚，他打給我，他問我，‘楊劍！你猜！方書記能不能聞到血腥味兒？’”
    “我信誓旦旦地回答唐川，‘肯定能！’”
    “結果呢？您聞到了嗎？”
    “可唐川對您的反饋依舊沒有失望，反倒認為是他自己砍的少了！”
    “然後，他在奉陽市內，一刀接一刀的砍下去..........”
    “甚至砍刀他都不再主動打給我了，他都不再問我，‘方書記聞到了嗎？’”
    “直到奉陽市委孫書記打給我，他勸我去趟奉陽，好好勸勸唐川吧。”
    “方書記，您知道嗎？時至今日，唐川依舊沒有放棄您.......”
    “要不是孫書記提醒我，‘唐川可能要向常務副市長下手’，我絕對不會跟您說這麽重的話！”
    “方書記，您都把唐川逼成什麽樣了？”
    “他寧可‘以下犯上’，卻還在堅持想要把您喚醒！”
    “而您——”楊劍頓了頓，改口道：“站在同事的角度，我非常羨慕您，因為他們一直都沒有放棄您。”
    楊劍的這番肺腑之言，以及唐川的披肝瀝膽，徹底震醒了方天明，可方天明醒的太晚了。
    他紅著雙眼，道出一句遲來的，“是我做的不好，是我愧對了他們.....”
    見狀，楊劍拾起桌麵上的香煙，再次抽出兩支，再次遞給方天明一支，“還有好多根呢，咱們慢慢抽吧。”
    方天明顫抖著接過香煙，他聽明白了楊劍的言外之意，‘沒有最後一根煙，隻要你想抽，大家都會陪你。’
    點煙的時候，楊劍輕拍方天明的手背，雖說職場裏沒有永恒的同事，但卻不妨礙大家天各一方，友誼長存。
    “他還好嗎？”方天明嘴裏的他，當然是指唐川。
    楊劍微笑著回答：“您應該親自問他這句話。”
    可方天明沒臉再見唐川，再見曾是自己最得意的下屬之一，“還是算了吧，如果有機會——”
    “肯定有機會。”楊劍打斷道：“我們一起送送您。”
    此話一出，饒是鐵打的漢子也會潸然淚下，更何況剛剛接到停職反省通知的方天明了。
    他第一次淚灑辦公室，他第一次在下屬麵前破防，隻是他不好意思哭出聲響，隻能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見狀，楊劍安慰道：“方書記，我在您的身上學到了很多，也是在您的諄諄教誨下成熟起來的。”
    “人們常說，‘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
    “可我現在想跟您說，‘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此詩一出，方天明憋回去的淚珠，再次奪眶而出，再次淚灑辦公室，這回徹底破防了.......
    可楊劍並沒有再次安慰方天明，而是放任方天明好好發泄一下吧，因為停職反省的滋味兒，楊劍也嚐過。
    這時，方天明的手機響了，楊劍瞄了一眼，是陸懷遠打來的。
    隻見方天明先是收斂下情緒，然後才接聽電話，“陸書記，您說。”
    “好，我這就過來。”掛斷電話的方天明，閉眼長舒一口氣，“老陸叫我過去，應該是知道了。”
    楊劍微微點頭，“那您快去吧。”
    可方天明並沒有起身的舉動，而是直視著楊劍的雙眸，鄭重說出：“謝謝你楊劍！”
    楊劍急忙起身回敬：“方書記客氣了，我也謝謝您！”
    四目相視片刻，方天明笑了，楊劍也笑了，他倆都想給對方留下笑容，好為下一次的再會。
    “走吧，再陪我走一段路吧。”方天明話裏有話道。
    楊劍意味深長地回答：“路——書記等著您呐~”
    方天明會心一笑，然後就恢複成往日裏的威嚴與不近人情，昂首闊步地走出省委常委、紀委書記的辦公室。
    楊劍默默地跟在方天明的身後，耐心地陪他走完剩餘的路程。
    去往一號樓的路上，方天明有感而發，“我記得，我剛到省委大院時候，那棵鬆樹都快枯死了。”
    楊劍順著方天明的目光望去，勉勵道：“東風到梅柳，枯木自逢春，我也沒有想到，我能從東風鎮來到這裏。”
    “我也沒有想到......”方天明感慨自己會是這樣的結局。
    楊劍跟著感慨：“所以我盡量不去欣賞院裏的景色，免得將來會懷念........”
    方天明邊走邊說：“我還能記得的案子不多，可有些人，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楊劍接話說：“我辦的案子也不多，而有些人，我想忘卻忘不掉。”
    方天明知道楊劍的感受，就像他年輕時候一樣，眼睛裏也揉不得沙子。
    “楊劍，你是對的。”方天明終於肯定了楊劍。
    “或許吧。”楊劍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一直保持著‘嫉惡如仇’的性子。
    “範閑對你的評價沒錯，他說你會是個永遠都不肯主動長大的孩子，除非有人肯不停地鞭策你成長。”
    楊劍回答：“如果成長的代價是失去自我，那我寧願不要長大，就一直跟在你們的身後吧。”
    “可你總會長大的，總要獨當一麵的，不對嗎？”方天明反問楊劍。
    楊劍再答：“那就盡量晚點長大吧。”
    臨進省委一號樓，方天明突然叫住楊劍：“剩下的路，我自己走。”
    楊劍送上祝福：“風雪再大，也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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