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章 青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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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如墨,浮空島的風裹挾著從偏殿中吹來的美食香氣,從窗欞的縫隙間滲入。
    青蘅端著粗陶藥碗穿過回廊,她身形單薄得像支薄竹,藏在洗得發白的棉布衣裙裏,腰間束著一條靛藍布帶,渾身上下唯一的裝飾,是發間一根磨得發亮的木簪。
    青蘅生得極美,美得近乎妖異。
    她有一張不該屬於天機閣這種清冷之地的臉——肌膚如雪,唇若丹朱,眉如遠山含黛,一雙眼睛卻似狐狸般微微上挑,眼尾泛著天然的薄紅,像是被人用指尖蹭過胭脂,不點而豔。
    她的睫毛濃密纖長,垂眸時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抬眼看人時,又透著一股不自知的勾魂攝魄。
    腰肢纖細得仿佛一折就斷,偏生胸脯飽滿,臀線圓潤,裹在那件寬大的粗布衣裙裏,反倒襯得曲線愈發驚心。
    可她從不自知,她也從來對這些不感興趣。
    她知道她在這裏的唯一目的,就是照顧好那個老人。
    其他侍女們私下議論,說青蘅若是肯稍作打扮,怕是連醉仙樓的花魁都要失色。
    偏她總是一身素衣,發間隻一根木簪,連胭脂水粉都未曾碰過。
    那些本該嫵媚的風情,被她用冷淡的神情硬生生壓住,倒顯出幾分不合時宜的禁欲感。
    側室的門“吱呀”一聲推開,少女單薄的身形與藥香一同湧入。
    青蘅端著藥碗進來時,一位老人正伏在掉漆的柏木案前咳嗽,嶙峋的脊背將灰布袍撐出尖銳的輪廓。
    與偏殿的奢靡喧囂截然不同,這間小屋不過方丈之地,陳設簡樸得近乎寒酸。
    一張老舊的檀木案幾,一盞青銅燈,一架塞滿書冊、竹簡的書櫃,便是全部。
    牆上懸掛著一幅褪色的星圖,邊角已經泛黃卷曲,卻仍被主人用鎮紙小心壓平。
    她腳步放得很輕,可老人還是聽見了,抬起枯瘦的手擺了擺,示意她放下。
    青蘅沒聽,徑直走到他身旁,將藥碗擱在鎮紙旁,伸手去扶他的肩。
    聽到聲響,他抬起頭,深陷的眼窩裏嵌著兩顆渾濁的眼珠,顴骨上的星斑在油燈下泛著紫光。
    “說了不必煎藥。”老人的聲音像枯枝刮過石板,“十幾年修行寸無長進...老夫已經到了自然壽元,藥石無用。”
    青蘅沒答話,隻是將藥碗放在墊了麻布的案角——這張桌子腿腳不平,熱碗直接放下會晃。
    她轉身從炭盆上提起鐵壺,往缺了口的陶杯裏倒了半杯熱水,又從小布包裏捏出幾粒枸杞丟進去。
    老人看著那杯裏浮沉的紅色果實,眉頭皺得更深:“哪來的?”
    “藥圃裏撿的。”青蘅撒謊時睫毛會輕輕顫動,“被風吹落的。”
    “閣中給你的月錢買的吧...”老人輕輕搖了搖頭,“傻孩子。”
    青蘅不說話,隻是固執地站著,手指輕輕搭在他嶙峋的肩胛骨上。
    老人歎了口氣,終於直起身子,露出那張布滿星斑的臉——那些暗紫色的斑點從脖頸蔓延至顴骨,是過度推演天機的代價。
    “老夫遲遲不能突破七境,怕是壽元也就在這幾日了...”
    老人枯枝般的手指摩挲著陶杯,突然劇烈咳嗽起來。
    青蘅急忙去扶,觸手全是硌人的骨頭。
    他實在太瘦了,衣袍空蕩蕩地掛著,像套在竹架上。
    看著她單薄的肩膀,老人忽然伸手拂去她衣領上沾的一點藥渣,這件布衣袖口已經磨出了毛邊。
    “明日...“老人聲音突然哽住,轉而從袖中取出個布包,“換上。”
    布裏是件嶄新的靛青衣裙,料子雖不華貴,卻厚實挺括。
    青蘅撫過細密的針腳,是老人自己的手藝。
    藥碗裏騰起苦澀的熱氣,在兩人之間氤氳成霧。
    他盯著碗中晃動的藥汁,忽然說:“明日是你生辰。”
    青蘅的手指微微一顫。
    “剛撿到你時,你都不會說話。”
    老人用指甲刮著碗沿,“那麽小一團,哭聲像貓兒似的。”
    他忽然笑起來,眼角的皺紋堆疊,“當時就想,這丫頭活不成的。”
    “當年帶你回宮...我拒絕了陛下要送給我的侍女奴仆...我說...這小家夥以後會照顧好我的。”
    “沒等到享受你照顧我的年紀啊...這身體,不行嘍...”
    藥汁濺幾滴在青蘅手背上,燙出紅痕。
    她沒縮手。
    老人忽然不笑了,他放下藥碗,從袖中摸出塊帕子,拉過她的手慢慢擦。
    老人指腹粗糲,動作卻極輕,像在擦拭星盤上的塵埃。
    “疼不疼?”
    青蘅搖頭。
    “撒謊。”老人哼了一聲,“三歲那年打翻燈油,也是這般咬著唇不說疼。”
    他擦完藥漬卻沒鬆手,拇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她腕間淡青的血管,“...這些年跟著我,委屈你了。”
    窗外星子突然大亮,將兩人影子投在牆上。
    青蘅看著牆上交疊的剪影,老的佝僂如枯鬆,小的挺拔如青竹。
    她忽然反手握住老人顫抖的手指:“大人當年若不管我,我才真要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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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的手僵住了。
    案頭油燈突然爆了個燈花。
    老人借著這聲響抽回手,轉身去夠書架頂層的桐木匣。
    他踮腳時官袍下擺晃蕩,空蕩蕩像掛在竹架上。
    青蘅默默站到凳子上替他取下來。
    “打開。”他咳嗽著坐回藤椅。
    匣中是把銀簪,簪頭嵌著粒豌豆大的星髓石,在暗處泛著幽藍的光。
    她服侍老人多年,哪裏不認得這是什麽,這簪子就是千機閣閣主的信物。
    老人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指縫間漏出星砂般的血沫。
    青蘅慌忙去扶,卻被他推開。
    老人胡亂抹了把嘴角,將簪子硬塞進她手裏:“丫頭,天機閣要亂了。”
    青蘅握緊簪子,冰涼的星髓石硌得掌心生疼。
    “拿著它,走。”
    她看著老人斑白的鬢角,那裏新添了一縷刺目的紫——壽元耗損過大的征兆。
    “我不走。”
    青蘅不退反進,一步跨到老人跟前。
    十年來頭一次,她俯視著這個總是佝僂的背影:“那年雪夜您若不撿我,我早凍死了。”
    “現在...”她聲音發顫,“現在您要我看著您燃盡壽元?”
    “您以為我不知道嗎...有一次帝都有侍衛來,我從他那裏打聽到,六境修士起碼有二百一十年壽元,可您...可您如今才九十九歲啊!”
    星燈驟暗。
    黑暗中老人的手撫上她發頂:“傻丫頭...”老人掌心溫熱,聲音卻像隔著很遠,“星官燃命,本就是...本分。”
    “千機閣一共有一千餘星官,為何偏偏要燃您一個人的命?”
    她抬頭,看見老人渾濁的眼裏含著水光,被星燈映得晶亮。
    “先帝托付給我的千機閣...總得有人...把它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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