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章 主動離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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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方才那聲推辭,其實是精心編排給父親的表演,帶著一絲不著痕跡的故作姿態。
    江白僅是眼波輕轉,掠過女兒的臉龐,她那點雕蟲小技在他眼中無所遁形,但他卻連揭穿的興致都欠奉,唇角勾勒出一道意味深長的弧度。
    短暫的沉寂如水波般蕩漾開來,隨後,他話鋒一轉,拋出了一個截然不同的話題。
    “兮兮啊,咱們的升學宴,你覺得哪些重量級人物必須蒞臨現場,替老爸出謀劃策一番如何?”
    刹那間,江兮兮宛若被無形的力量點燃了開關,整個人瞬間活力四射,儼然化身為他身邊最得力的軍師。
    她纖細的手指輕點,在空中劃出一道道無形的算盤,語氣篤定地規劃著:“冷鋒特種大隊的各位叔叔伯伯們,一個都不能少!菲菲姐也必須親臨!至於……我媽,那當然是頭等貴賓,非請不可!”
    聞言,江白眼中笑意幾乎溢出,他克製不住地抬手,輕柔地揉了揉女兒的發頂,那動作滿是慈愛。
    “行,今日宴席之事,全憑咱們家兮兮做主!”他語氣中帶著毫不掩飾的寵溺與認可。
    “嗯!”小丫頭用力地點下頭顱,雙眸綻放出煙花般璀璨的光芒,仿佛眼前已然浮現出高朋滿座、杯盞交錯、笑語喧嘩的盛大場景。
    實則,這份熱切的憧憬,又怎會僅僅屬於江兮兮一人呢?
    在江白的心湖深處,同樣激蕩著一股難以抑製的興奮與期盼。
    命運的筆觸仿佛格外洞悉人心所向,僅僅兩天醫院的靜養觀察,那封通體鎏金、喜慶大紅的錄取通知書,便如約而至,穩穩地落入他掌中。
    當那莊嚴的國徽印章躍然映入眼簾的刹那,江白內心狂喜,竟像個孩童般,幾乎抑製不住地手舞足蹈,周身洋溢著純粹的歡愉。
    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逐一撥通了何誌軍等一眾老戰友的電話,那洪亮的聲音,簡直像在進行一場無形的閱兵式,將這份石破天驚的喜訊,以軍令狀般嚴肅又激昂的語氣,正式傳達給昔日並肩作戰的兄弟們,勒令他們務必赴宴。
    電話彼端,那些久經沙場的老戰友們,沒有絲毫的遲疑與推諉,一聲聲“到!”字,擲地有聲,鏗鏘有力,瞬間讓江白的眼眶微微泛紅,心頭湧起一股暖流。
    光陰荏苒,歲月流轉,那些在槍林彈雨中淬煉出的深厚情誼,非但沒有因時光的衝刷而褪去本色,反而猶如窖藏多年的老酒,愈發醇厚,愈發熾烈,散發出醉人的芬芳。
    翹首以盼的時刻終究蒞臨,這場牽動著無數人目光的升學盛宴,終於揭開了它華麗的序幕。
    東南市區最繁華的地帶,一間金碧輝煌的五星級酒店正燈火通明,流光溢彩,門前車流如織,人聲鼎沸,宛若一座不夜城。
    莊嚴親自駕車,穩穩當當地將座駕停泊在酒店門口,那份鄭重其事,仿佛在迎接某種神聖的儀式。
    他隨即拉開車門,挺拔的身軀躍出,張開雙臂,氣勢十足地指向酒店門前那番恢弘的排場,語帶誇張地衝著江白喊道:
    “老江,看看這陣仗,夠不夠意思?夠不夠排麵?”他的嗓音裏滿是得意與炫耀。
    江白循著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映入眼簾的,是酒店入口處高懸的一條巨大紅色橫幅,其上赫然書寫著幾個燙金大字:“熱烈慶祝江兮兮同學以優異成績被國防大學光榮錄取!”
    一隊身著製服的迎賓人員整齊劃一地佇立兩側,麵帶公式化卻又無可挑剔的專業笑容,躬身迎接著每一位來賓。
    江白眉頭微蹙,低聲輕語道:“老莊,是不是太過招搖了些?這架勢,不知情的人見了,還以為是哪位軍區首長要親臨視察呢!”
    莊嚴聞言,臉上浮現出理所當然的神情,理直氣壯地反駁道:“高調又如何?這不單單是兮兮的榮耀時刻,更是你江白,昔日王者,今日凱旋的大日子!雙喜臨門,自然要雙倍排場,這叫牌麵!”
    江白雖無奈地輕搖了搖頭,心底卻有一股暖流悄然升騰。他不再多言爭辯,而是神色從容地踏入了那片流光溢彩、金碧輝煌的酒店大堂,每一步都顯得沉穩有力。
    步入其中,杜菲菲與熱芭早已等候多時。兩人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默契十足地同時擰動禮花筒,隻聽“嘭”的一聲清脆炸響,五彩斑斕的紙片如絢爛的雨點般傾瀉而下,瞬間將整個大堂映襯得光彩奪目,熠熠生輝。
    而就在這片璀璨的光影中,熱芭的目光卻如被磁石吸引般,死死地、緊緊地膠著在江白的身影之上,再也無法挪開分毫。
    她整個人,仿佛被時間凍結了一般,徹底呆立當場。
    那個曾被輪椅禁錮、隻能掙紮求生的人,此刻,竟然筆直地、穩穩當當地佇立在她的麵前,雙腿有力,步伐沉重而堅定,每一步都踏出了生命的尊嚴。
    杜菲菲從未向她透露過,江白竟已奇跡般地恢複到能夠自由行走的程度。
    這一幕突如其來的衝擊,宛如一道平地驚雷,猛地在她心湖深處炸裂開來,震得她整個心口都止不住地顫抖,連呼吸都變得急促。
    “你……你的腿……真的,真的能……能走路了?”她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與難以置信,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裏艱難地擠出。
    “嗯。”江白深邃的目光迎向她,鄭重而有力地頷首,那一個簡單的音節,卻承載了千言萬語的肯定。
    這簡短的一個字,恍若一把開啟塵封閘門的鑰匙,瞬間衝垮了熱芭記憶深處的堤壩。那些江白癱瘓期間所承受的所有委屈、痛苦與無盡的絕望,如潮水般洶湧而至,刹那間便衝刷得她眼眶通紅,幾欲奪眶而出。
    無需任何言語的鋪墊與解釋,她幾乎是本能地猛地向前撲去,雙臂緊緊地環抱住江白,那份力道,仿佛要將他揉進自己的骨血之中,再不分離。
    那個擁抱,無聲無息,卻在瞬間將所有複雜的情感凝聚,其間所蘊含的深意,早已超越了任何華麗的辭藻與千言萬語。
    莊嚴見狀,立刻不合時宜地吹起了響亮的口哨,周圍賓客的起哄聲此起彼伏,震耳欲聾,將現場氣氛推向高潮。
    江兮兮則在一旁,小臉上掛著一抹狡黠的壞笑,不失時機地火上澆油:“爸,您也抱得再緊一些呀!瞧我媽這情深意切的模樣,簡直是把您當成全世界了!”
    熱芭的臉頰瞬間羞紅一片,她連忙鬆開江白,帶著幾分嗔怪的語氣瞪了兮兮一眼:“兮兮!你這丫頭,這些不著調的詞語,究竟是跟誰學來的?”
    “媽,這怎麽能怪我呀?”江兮兮擺出一副理直氣壯的無辜表情,“您看您剛才那麽熱情地撲抱我爸,我不過是實話實說,隨口評價了一句罷了!要真按您這標準來,剛才您可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公然撒狗糧、耍流氓了哦!”
    “你這死丫頭,看我回去怎麽跟你算賬!”熱芭氣惱地瞪了她一眼,隨即又無奈地將目光投向江白,帶著一絲求助的語氣抱怨道:“你瞧瞧,這孩子,都被你給慣壞了!”
    江白隻是在一旁,唇角勾著一抹淺淡的笑意,眼眸深處,滿滿的都是對女兒的無限寵溺,任由她們母女鬥嘴。
    周圍的賓客們被兮兮的機智逗得前仰後合,現場充滿了快活的空氣,紛紛稱讚這孩子聰慧伶俐,鬼馬精靈,著實討人喜歡。
    然而,在這片喧囂熱鬧的氛圍中,卻唯獨有一個人,唇角始終緊抿,不曾露出半分笑意。
    杜菲菲靜默地站在原地,凝望著眼前那溫馨得幾近刺眼的“一家三口”的畫麵,一股冰冷刺骨的疏離感,如潮水般瞬間將她淹沒,幾乎讓她窒息。
    她心頭苦澀萬分,一個念頭不受控製地浮現:原來,自己終究是個格格不入的局外人嗎?
    兮兮那雙敏銳如鷹的眼睛,精準捕捉到了杜菲菲臉上那一閃而逝的落寞與黯然,她幾乎是箭步衝了過來,大聲嚷道:“菲菲姐!你快來抱抱我爸呀!”
    杜菲菲聞言,整個人猛地一怔,表情有些茫然地回應:“……什麽?”
    兮兮眼中閃爍著促狹的光芒,狡黠地望向江白:“爸,您今天能重新站起來,這可全是菲菲姐姐的功勞!這麽天大的恩情,您難道不表示表示,給個大大擁抱來感謝她嗎?”
    說罷,她不由分說地拉起江白的手,稍稍用力,便將他推到了杜菲菲的麵前,強行製造了兩人之間的近距離接觸。
    江白麵對女兒的“神助攻”,也隻能無奈地苦笑一聲,順從地輕擁了杜菲菲一下,那動作帶著一絲敷衍的意味。
    杜菲菲心裏清楚,這不過是江兮兮的“好心”促成,帶有幾分強迫意味,但即便如此,那一瞬江白胸膛上傳來的熟悉氣息,依然讓她心跳如鼓,近乎失控,麵頰也悄然染上一層緋紅。
    她強忍住心頭的波瀾,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開口道:“江大帥哥,我可幫你解決了天大的難題,你這隻給一個擁抱就想打發我?這‘報酬’是不是也太寒磣了點,簡直是敷衍了事!”
    江白順著她的話語,溫和地勾起唇角,問道:“那依你所言,想要什麽條件,但說無妨?”
    杜菲菲衝他眨了眨眼,眼神中帶著一絲狡黠:“這條件嘛,我先暫時保留著,待我哪日思慮周全,自然會知會你!”
    賓客們被這番對話逗得前仰後合,整個大廳裏瞬間爆發出一陣善意的哄笑聲,空氣中彌漫著輕鬆愉悅的氣息。
    然而,杜菲菲的餘光卻敏銳地捕捉到,熱芭臉上的笑容已然凝固,取而代之的,是瞬間沉寂下來的沉默,以及眼底一絲不易察覺的黯淡。
    在那電光火石的一刹那,杜菲菲的心中猶如明鏡般清澈:她與熱芭之間那看似堅不可摧的閨蜜情誼,從江白雙腿重新站立起來的那個瞬間起,便已悄然變質,彌漫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滋味。
    表麵上,她依舊維持著滴水不漏的完美笑容,仿佛剛才的異樣從未發生,她親昵地挽住熱芭的肩膀,語氣輕鬆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引導:“想什麽呢?走吧,咱們上樓去,把宴會的最後布置再檢查一遍!”
    熱芭像是被她的聲音喚醒,立刻收斂了心緒,略顯僵硬地回應一聲:“好。”
    兮兮本想跟著一起上樓,卻被杜菲菲不動聲色地強勢攔住,語氣帶著幾分不容置喙:“小孩子就乖乖地在門口迎賓吧,別來湊熱鬧了!”
    兮兮雖然有些不情願,但還是撇了撇嘴,最終乖乖地應了下來。
    兩人一踏入空曠而靜謐的宴會廳,熱芭便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波瀾,直截了當地開口,語氣帶著幾分不容置疑的果決:“小菲,有什麽話就直說吧,咱們姐妹之間,犯不著繞彎子。”
    杜菲菲的目光堅定而深邃,語速放緩,字字清晰,如同敲打在人心上的鼓點:“江白過去被困在輪椅上時,我們姐妹情深,曾像家人般輪流陪伴照料,從未有過怨言。可如今他已不再需要我們精心嗬護,那麽,我們之間這道拖延已久,複雜難解的‘難題’,也確實是時候,該找尋一個答案了。”
    “在我們三人之間,必然要有一個人選擇離開,熱芭,你打算如何抉擇?”
    熱芭的眼底,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楚一閃而過,但她隨即深吸一口氣,語氣卻無比堅定,擲地有聲地宣告:“我做不到,我絕不可能離開江白和兮兮!”
    杜菲菲聞言,陷入了長久的沉默,良久之後,她唇角才泛起一抹更深的苦澀,輕聲歎息道:“其實,我又何嚐不是如此呢?”
    “既然我們都無法做出退讓,那麽,就讓江白親自來做這個選擇吧。無論最終的結局如何,我都坦然接受。”
    熱芭的心底,卻隱匿著一份不為人知的篤定:她堅信,江白最終會毫不猶豫地選擇自己,這是毋庸置疑的。
    杜菲菲又何嚐不明白這一點呢?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在江白的心中,熱芭所占據的位置是何等重要,根本無法被任何人取代。而她自己,雖然沒有血緣關係,卻更像一位情同手足、親近無間的家人,那份情感,是另一種形式的深刻。
    然而,她也同樣深知,如果真的將這份沉重的選擇權拋給江白,他隻會陷入無休止的痛苦與兩難的煎熬之中,左右為難,備受折磨。
    因此,一個殘酷卻又唯一的解決之道,在她腦海中浮現——主動退出,成全大局。
    這如同當年她為了大局,毅然選擇假裝失憶一般,她再一次,義無反顧地做出了犧牲自我的決定,那份決絕,令人心疼。
    隻是,她心裏清楚,這一次的轉身離開,也許就意味著,是一場永無止境的告別,再無回旋的餘地。
    這個念頭,宛如一隻無形卻冰冷徹骨的巨手,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攥緊了她的心髒,一股窒息般的劇痛瞬間蔓延開來,讓她幾乎無法順暢地呼吸,胸口悶得發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