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花影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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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城的暮春總帶著幾分詭譎的涼意,即便白日裏牡丹開得鋪天蓋地,到了子時也會在月光下泛出清冷的光。左驍衛中郎將王大人的屍身停在花署偏殿的楠木棺中,胸口那株焦骨牡丹早已枯萎,花瓣蜷縮如焦黑的蝶翼,死死卡在他僵硬的指縫間。沈予喬握著羊毫筆的手懸在驗屍格目上方,墨汁在宣紙上洇出個歪斜的墨團——這是三日內第二具懷抱著焦骨牡丹的屍體,與前一位死者相同,咽喉處都殘留著曼陀羅粉的細塵。
    “子時一刻,牡丹‘花開花合’的時辰。”她指尖劃過格目上的死亡時間,忽然抬眼望向立在暖房門口的李偃飛,“李大人可曾查過,這焦骨牡丹在子時究竟有何異象?”
    李偃飛的玄色衣擺沾著夜露,腰間橫刀的穗子還滴著水——他剛從城南的禦史台回來,靴底蹭著暖房外的牡丹花瓣。作為大理寺最年輕的評事,他慣來擅長在人脈糾葛中抽絲剝繭:“兩任死者都參與過五年前的彈劾案,聯名狀上列著前任花署令‘玩忽職守,致使貢品牡丹枯死’,而孫師傅的兒子正是那個被革職的署令。”他忽然湊近,袖中翻出半卷殘破的卷宗,“但禦史台的舊檔裏,貢品枯死的記錄與花署進出賬冊對不上,倒像是有人刻意偽造了虧空。”
    暖房內的蒸汽熏得沈予喬額角微汗,她盯著案上攤開的《花經》,指尖停在“焦骨牡丹”的條目上:“武後貶牡丹至洛陽,唯此花拒不開敗,故得‘焦骨’之名。傳說此花夜開子時,花香能引蝶,卻不知為何……”她忽然撚起死者喉間刮下的粉末,對著燭光細看,“曼陀羅粉混著蝶翼磷粉,這不是簡單的麻痹劑,倒像是某種引蟲的藥引。”
    更夫的梆子聲在遠處敲了三下,子時已至。暖房頂上的琉璃瓦忽然傳來輕響,像是有人踩過積塵。李偃飛手按刀柄正要衝出去,卻見沈予喬突然按住他的手腕,目光落在暖房角落的花架上——本該閉合的焦骨牡丹,此刻正緩緩舒展花瓣,暗紅的花蕊間竟伏著數隻藍紫色的蝴蝶,翅尖磷粉簌簌而落,與死者喉間的粉末別無二致。
    “是夜光蝶。”沈予喬忽然想起父親曾在太醫院說起的異聞,“此蝶隻棲焦骨牡丹,子時聞香而醒,磷粉混著曼陀羅能致人麻痹。”她忽然臉色一變,“凶手是借蝴蝶行凶!先以曼陀羅粉迷暈死者,再引蝴蝶啄咬咽喉,卻故意讓死者抱住焦骨牡丹,借花開花合的時辰掩蓋行凶時間!”
    李偃飛的瞳孔驟然收縮:“孫師傅的兒子被彈劾時,曾說花署有人私盜貢品,恐怕這夜光蝶便是關鍵——若能馴養此蝶,便能操控它們在子時行凶,還能借牡丹花開的時辰製造不在場證明。”他忽然轉身推開暖房木門,“去查孫師傅的住處,當年他兒子被革職後,他仍留在花署做花匠,說不定……”
    話未說完,遠處傳來瓷器碎裂的脆響。兩人循聲跑至西跨院,隻見孫師傅的房門洞開,屋內燭台翻倒在青磚上,硯台裏的墨汁潑成一片,像是有人倉促間打翻了案頭。年過五旬的花匠蜷縮在牆角,右手緊攥著半片焦骨牡丹的花瓣,左腕上三道血痕還在滲血,顯然是被人用利器劃傷後劫走。
    “追!”李偃飛喝令隨侍的武侯四散搜查,自己則蹲下身查看孫師傅掌心的花瓣——花瓣根部帶著新鮮的折痕,斷口處沾著少許金粉。沈予喬忽然注意到孫師傅枕邊散落著幾頁手稿,墨跡未幹的紙上畫著焦骨牡丹的圖譜,旁邊用小楷寫著:“子初一刻,蝶出蕊心,磷粉落喉,無跡可尋……”最下方還有一行被塗改掉的字:“阿景被誣那年,曾見劉管事夜半入暖房……”
    “劉管事?”李偃飛對這個名字有印象,花署現任管事劉承安,正是五年前彈劾案的證人之一。他忽然想起卷宗裏的聯名狀,除了兩位死者,還有一個名字被墨跡洇染——正是劉承安。“當年彈劾前任花署令的共三人,王大人、張統領,還有劉承安。”他指尖叩擊著桌沿,“如今王、張二人已死,下一個目標怕是……”
    更樓聲突然停了。沈予喬忽然聞到空氣中浮動的異香,比焦骨牡丹更濃烈,帶著幾分辛辣——是曼陀羅花的氣味。她猛地轉頭望向窗外,隻見暖房方向騰起淡藍色的煙霧,正是夜光蝶振翅時帶起的磷火。“不好!凶手要對劉承安動手了!”
    兩人衝進暖房時,正見一個灰影立在焦骨牡丹前,手中玉瓶傾灑出淡金色的粉末。十二隻夜光蝶在他頭頂盤旋,翅尖磷粉如星子墜落,而花架下,劉承安正仰躺在青磚上,咽喉處泛著詭異的藍光,顯然已中了磷粉之毒。
    “放下藥瓶!”李偃飛橫刀出鞘,刀光映出凶手臉上的青銅麵具。那人卻不慌張,抬手將玉瓶中的粉末灑向蝶群,蝶翼瞬間變得赤紅,如火焰般撲向二人。沈予喬急忙扯下腰間的絲帕,浸了暖房的露水擲出,潮濕的絲帕頓時打落幾隻蝴蝶,磷粉遇水發出“滋滋”聲響。
    “你豢養夜光蝶,借焦骨牡丹行凶,隻為給兒子報仇!”沈予喬盯著凶手握帕的手勢——那是花匠特有的握花手法,指尖還留著常年接觸花汁的淡青痕跡,“孫師傅,你根本沒被劫走,剛才西跨院的現場不過是你自導自演,為的就是引我們來此,趁機除去最後一個彈劾你兒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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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銅麵具後的呼吸聲陡然加重。凶手忽然扯下麵具,露出半張燒傷的臉——正是孫師傅!可本該在西跨院遇襲的花匠,此刻卻眼神冰冷地看著他們:“五年前,他們聯手誣陷我兒私盜貢品,實則是想獨占夜光蝶的馴養之法。焦骨牡丹乃武後所遺,夜光蝶更是能操控人的生死……”他忽然慘笑,指向劉承安逐漸僵硬的屍體,“我兒被他們逼得投井而死,我便用他們當年教我的法子,讓夜光蝶在子時索命,用焦骨牡丹告慰他的冤魂!”
    李偃飛的刀抵住孫師傅咽喉時,沈予喬卻注意到他袖中滑落的半幅畫卷——上麵畫著焦骨牡丹旁,站著個戴銀冠的貴人,正與劉承安等人密談。畫卷邊角的落款已褪色,但“太平”二字仍隱約可辨。她忽然想起父親曾說,太平公主近年迷上了培育奇花,而焦骨牡丹的傳說,正暗合她與武後的恩怨。
    “還有同謀。”沈予喬按住李偃飛欲押解孫師傅的手,目光落在暖房頂部的陰影裏,“焦骨牡丹的馴養之法,單憑花匠不可能知曉,當年彈劾案背後的貴人,才是真正想掌控夜光蝶的人。”她忽然對著屋頂冷笑,“公主殿下豢養奇花異草,難道是想借‘花開花合’的時辰,行那‘人命榮枯’的權術?”
    瓦當碎裂聲中,一道月白色身影翩然落地。太平公主的貼身女官抱著鎏金香爐,爐中燃著的正是能操控蝶群的曼陀羅香:“沈姑娘果然聰慧,當年孫署令若肯將夜光蝶獻給公主,何至於家破人亡?”她瞥向孫師傅,“可惜他父子倆偏學那焦骨牡丹的倔強,以為抗旨不遵便能保得住這奇術——”
    “所以你讓劉承安等人彈劾他,再逼死他兒子,逼瘋孫師傅,趁機掌控夜光蝶。”沈予喬看著女官袖口繡著的焦骨牡丹紋樣,忽然想起兩具屍體懷中的花,“可孫師傅裝瘋賣傻,暗中馴養蝶群,反倒用你們的手法殺了王、張二人,引我們查到真相。”
    孫師傅忽然劇烈咳嗽,嘴角溢出黑血——他早已服下劇毒,此刻踉蹌著撲向焦骨牡丹,枯槁的手掌撫過花瓣:“阿景……爹給你報仇了……”話音未落,身子已倒在花架下,胸前的焦骨牡丹終於徹底枯萎,花瓣如血淚般散落。
    子時將盡,夜光蝶群隨著曼陀羅香的消散而紛紛墜地。沈予喬撿起孫師傅掌心的金粉花瓣,忽然明白那是他故意留下的線索——金粉,正是太平公主常用的妝飾。她望向麵色鐵青的女官,知道此案終將牽扯出更深的宮闈秘辛,但此刻暖房內的牡丹仍在開合,花影重重間,唯有焦骨牡丹的殘瓣,還記著一個父親為子複仇的血色花期。
    李偃飛收刀入鞘時,天邊已泛魚肚白。他看著沈予喬將焦骨牡丹的殘花收入錦囊,忽然輕聲道:“此案若呈給陛下,怕是要牽扯到太平公主……”
    “焦骨牡丹雖被武後貶黜,卻終能在洛陽重生。”沈予喬望著暖房外初綻的朝陽,指尖撫過錦囊上的蝶形暗紋,“有些事,正如這花開花合,子時的陰影,終將被卯時的日光曬盡。”
    晨風中,牡丹花瓣簌簌而落,似是替這樁糾纏五年的血案,落下最後一片血色的注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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