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鏡破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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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府公堂的青銅鎮紙撞在案幾上時,沈予喬袖中滑落的牛皮紙袋正散開一角,露出十二具骷髏頸間的銀鈴——每個鈴身都刻著半朵焦骨牡丹,與牡丹樓密室裏“新貨”們的刺青嚴絲合縫。裴元慶扶著金絲眼鏡的手指驟然收緊,鏡腿在掌心壓出紅痕,卻抵不過堂下刑房吏舉起的驗屍報告:“這十二具骸骨,均有被砍去手指、割去舌頭的舊傷,與揚州、益州近兩年的囚徒失蹤案時間吻合。”
“大人請看這密道圖。”沈予喬展開羊皮卷,燭火在她眼下投出淡淡陰影,三夜未合眼的疲態在公堂強光下無所遁形,“自牡丹樓地宮至城西廢寺,共十三條暗巷連通,磚縫裏嵌著的西域琉璃碎,正是裴大人去年進獻給吏部尚書的波斯貢品。”她指尖劃過圖上朱砂圈注的“義莊”標記,“每逢初一十五,裝著‘香料’的馬車都會從義莊出發,實則運送的是服用了‘牽機散’的假死囚徒——這種藥能閉脈十二時辰,與真死無異。”
裴元慶突然拍案:“空口無憑!區區密道就能定我罪名?”話音未落,李偃飛已甩著鎖鏈跨過丹墀,鎖鏈末端的青銅令牌“當啷”砸在裴元慶腳邊,正是從牡丹樓地宮石棺中取出的那枚,背麵“裴元慶戊辰年壬戌月”的刻字在燭光下泛著冷光。“這刑具本該鎖在刑部天牢,”李偃飛的橫刀鞘磕在案幾上,驚起一片墨粉,“為何會出現在你私設的地牢裏?上個月隴右道失蹤的三名驛卒,此刻正在地牢牆壁的血書裏喊冤。”
堂下傳來騷動。周大柱被兩名武侯攙扶著進來,他肩上的傷還滲著血,卻執意跪在堂中:“卑職願作證……去年臘月,裴大人命卑職偽造劫銀現場,說隻要將罪名推給‘水匪’,就給小娥治病……”他從懷中掏出半片殘破的度牒,邊緣焦黑處仍能辨出“裴”字暗紋,“這些假度牒上的鋼印,都是用裴家祠堂的族譜改的,祠堂第三根楹柱裏,還藏著二十枚各州府的偽造官印。”
沈予喬看著裴元慶的臉色從青白轉為鐵青,忽然從袖中取出琉璃瓶,金粉在瓶中輕輕晃動,像封在琥珀裏的月光:“這‘金縷甲’的碎屑,實則是用死囚腿骨磨成的金粉。裴大人母親妝匣裏的‘波斯金粉’,怕也是同樣的來曆吧?”她記得三日前在裴府閨房,老夫人妝台上的螺鈿盒裏,那層細細的金粉下,正埋著半枚帶血的指甲——與地牢牆壁上囚徒們留下的掙紮痕跡一模一樣。
裴元慶的金絲眼鏡終於滑落在地,鏡片摔出蛛網般的裂痕。他盯著沈予喬發間的銀簪,那是昨夜從他書房暗格搜出的、屬於第一位“失蹤”囚徒的遺物:“三年前父親病逝,右威衛的位子被禦史台盯著不放……”他突然笑起來,笑聲混著哽咽,“你以為那些死囚真的無辜?他們中有人殺過我裴家的護院,有人偷過我祖父的禦賜玉牌!我不過是讓他們‘活’下去——充作私兵能留條命,賣為官妓總好過曝屍荒野!”
“活?”沈予喬的聲音陡然冷下來,從袖中抽出《囚徒往生錄》,泛黃的紙頁上,每個名字旁都畫著焦枯的牡丹,“王二牛,原是揚州米商,因拒交裴家三成商稅,被誣陷私通海盜;張劉氏,不過在廟會說了句裴家公子當街鞭打民女,就被割去舌頭充作官妓……”她翻到最後一頁,周大柱的名字旁畫著雙交疊的蝶翼,“他們不是‘金蟬’,是被生生折斷翅膀的蝴蝶,而你,用他們的骨血,給自己鋪了條升官路。”
公堂之外,暮春的晚風卷著柳絮掠過簷角。當裴元慶被拖下堂時,他腰間的牡丹紋玉佩突然崩裂,露出藏在夾層裏的半片金縷甲——與沈予喬在牡丹樓得到的碎片不同,這片甲葉上刻著細密的小字,竟是各州官員的把柄名錄。李偃飛接過碎片時,指尖劃過沈予喬手背,觸到片薄如蟬翼的繭,那是三日前在廢寺地宮,她為了拓印牆上血字被木刺紮傷留下的。
結案的梆子聲敲過九下,驗屍房的燭火仍在搖曳。沈予喬對著牆上的牡丹圖譜比對金粉,十二種不同的焦骨形態,對應著十二處地牢的殘酷刑罰。李偃飛倚在門框上,看著她鬢角沾著的金粉,忽然伸手替她拂去:“吏部今早遞來公文,裴家私設的官妓館已查封,救出的三十七人裏,有五個是被冒名頂替的罪臣之女。”
“周大柱呢?”沈予喬放下狼毫,墨汁在“裴幼薇”的名字旁暈開小團陰影,“他偽造官銀劫案,按律當杖責八十,但卷宗裏寫著他曾救過三位獄卒……”
“刑部會重判,但武侯府會替他請功。”李偃飛指尖劃過《囚徒往生錄》上的焦骨牡丹,忽然停在某頁空白處,“你為何獨獨在這頁畫了雙蝶?”
沈予喬望著燭火中跳動的金粉,想起昨夜在槐樹杈上,繈褓裏的孩子第一次抓住她的手指,掌心的溫度像團小火:“焦骨牡丹開在暗夜裏,可蝴蝶就算折了翅膀,也會用殘翼去碰一碰月光。”她忽然展顏一笑,指尖點在空白處,“這裏該留給小娥——她不該活在父親的罪名裏,也不該困在裴家的族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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驗屍房的天窗漏進半輪殘月,將兩人的影子投在牡丹圖譜上,像兩簇交纏的焦骨,卻在重疊處透出微光。李偃飛忽然注意到沈予喬的袖口磨出毛邊,那是她連日整理卷宗時被紙頁割出的痕跡,就像他自己腰間的橫刀,刀柄纏著的布帶早已換過三次,卻仍留著初次查案時的血漬。
“明日要去吏部呈交金縷甲碎片,”李偃飛轉身時,衣擺掃過牆角的琉璃瓶,金粉在月光下劃出銀線,“他們說剩下的三片碎片,可能藏在……”
“等等。”沈予喬突然叫住他,從懷中取出片蝶形銀箔,正是從裴幼薇的長命鎖上取下的,“你看這背麵——”銀箔內側刻著極小的字,“貞觀十九年霜降,幼薇生於西市客棧,母名春娘,卒於寅時三刻。”她望著窗外漸濃的夜色,“周大柱冒死護著的,不僅是裴家的血脈,更是個母親臨終前的托付。”
李偃飛接過銀箔時,指尖觸到沈予喬掌心的繭,比剛才感覺更明顯些。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在玄武門初見,這個總戴著麵紗的女子,在查驗屍體時手穩如刀,卻在看見孩童遺物時紅了眼眶。此刻驗屍房的牡丹圖譜上,焦骨牡丹的花蕊處,不知何時被她添了筆極細的金粉,像一點即將燃起的星火。
“去睡吧。”他將銀箔放回她掌心,聲音輕得像怕驚碎月光,“明日還要去接小娥,蘇大夫說她喝了三碗山藥粥,竟抓著繈褓上的流蘇不放。”
沈予喬望著他轉身時披風揚起的弧度,忽然發現他後頸處新添了道淺紅的抓痕——是昨夜在裴府搜查時,被暗衛的指甲劃破的。就像她手背上的繭,這些傷在旁人眼中是瑕疵,在他們彼此眼中,卻是無數個晝夜相伴查案的印記,是比任何誓言都更堅實的盔甲。
燭芯“劈啪”炸開火星時,沈予喬翻開新的卷宗,在第一頁寫下“焦骨案”三字。窗外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子時三刻,正是裴幼薇的生母咽氣的時辰。她摸著紙頁上未幹的墨痕,忽然明白這世間最殘酷的權謀,從來不是金戈鐵馬的廝殺,而是將人心最柔軟的部分剜出來,磨成粉,做成冠冕,戴在沾滿血汙的頭上。
但總有些東西,是磨不碎的。比如周大柱藏在繈褓裏的長命鎖,比如李偃飛替她拂去金粉時的溫度,比如那些在《囚徒往生錄》上被記下名字的人,他們曾來過這世間,用血淚在黑暗裏畫下的蝶翼,終將在某個黎明,借著光,輕輕振翅。
驗屍房的門“吱呀”一聲推開,李偃飛又折回來,手裏捧著件疊得整齊的月白披風:“夜裏涼。”他將披風搭在她肩上,指尖劃過她腕間的繭,這次沒有避開,“等案子全結了,帶你去西市看蝴蝶燈——聽說今年的燈會上,有能飛上天的焦骨牡丹。”
沈予喬望著他耳尖微微的紅,忽然輕笑出聲。披風上帶著他慣有的沉水香,混著驗屍房的艾草味,竟意外地讓人安心。她提筆在“焦骨案”旁畫了朵含苞的牡丹,花瓣邊緣留著未幹的金粉,像隨時會在晨光裏綻開。
更聲漸遠,月光卻更亮了。兩個影子在牡丹圖譜前交疊,像兩朵並肩而生的焦骨花,雖曆經寒霜,卻在彼此的影子裏,找到了能透光的繭。而這世間的黑暗,終將在這樣的繭裏,孵出帶血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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