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人麵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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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漏聲在簷角碎成十二瓣,義莊簷角懸著的銅鈴被夜風撞出細碎清響。沈予喬捏著銀針的指尖沁出薄汗,燭火在陶製燈台上搖晃,將她投在磚牆上的影子拉得老長。女屍的眼皮還保持著半闔的詭異弧度,眼白上覆著層青灰色翳膜,卻在方才開棺時詭異地轉動過。
    銀針刺入耳根後的穴位,沈予喬手腕驟然發力,針尖挑開層疊的假皮邊緣。魚鰾膠混合著草藥的腥甜氣息湧出來,她指尖微頓——這味道與平康坊胭脂鋪裏"雪膚膏"的基底香料異常相似,隻是多了股腐葉般的陳朽氣。假皮邊緣用極細的羊腸線與真膚縫合,針腳沿著鬢角發際線延伸,不仔細看幾乎難以察覺。
    "果然是西域傳來的易容術。"沈予喬低聲自語,鑷子夾起剝離的假皮對著燭光細看。薄如蟬翼的皮膜上用黛粉描著淚痣,邊緣處浸著淡淡的烏木脂痕跡,正是她在雪膚膏裏發現的那種會侵蝕肌膚的毒素。看來凶手先用毒素破壞死者原本的麵容,再用假皮覆蓋,待烏木脂徹底潰爛皮膚後,假皮便會與血肉粘連,再難分辨真偽。
    棺中女屍的真實麵容終於顯露出來:右頰有道三寸長的刀疤,從顴骨斜貫至下頜,傷口愈合處泛著青紫色瘢痕。沈予喬忽然想起三年前裴家滅門案的卷宗——裴家庶女曾被山賊劃傷麵容,後來離奇失蹤。她指尖一顫,取出隨身攜帶的牛皮紙袋,裏麵裝著從戶部檔案拓印的牡丹印泥。半枚殘缺的牡丹紋章在燭光下泛著暗紅,與女屍耳後隱約的刺青輪廓驚人相似。
    更鼓敲過三聲時,義莊木門被輕輕叩響。沈予喬吹熄燭火,袖中短刀已滑入掌心,直到聽見牆外傳來低啞的暗號:"夜來風雨聲。"她才鬆了口氣,開門迎進裹著灰布鬥篷的李偃飛。
    "教坊司的檔案比戶部的多了半頁批注。"李偃飛從袖中掏出卷泛黃的文書,指尖劃過墨跡斑駁的小字,"王二妻遷入教坊司當日,掌籍官署的批注是"麵容端麗,可入清吟班"。但蹊蹺的是,同日還有三名女子被注銷戶籍,遷入記錄卻都指向不同坊司。"
    沈予喬借著月光展開文書,目光落在頁腳的牡丹印泥上。與裴家舊案卷宗上的印泥相比,這枚更為清晰,五瓣牡丹的紋路間嵌著極細的金絲,正是裴家祖傳的"金縷牡丹紋"。三年前裴家滿門被滅,唯有庶女裴挽秋下落不明,而眼前女屍的刀疤,恰與傳聞中裴挽秋被山賊所傷的位置吻合。
    "雪膚膏、易容假皮、教坊司戶籍......"沈予喬忽然抓住李偃飛的手腕,將女屍耳後的刺青與文書上的牡丹印泥重疊,"凶手在給這些女子換臉後,偽造戶籍將她們賣入教坊司。烏木脂的作用不僅是毀容,更是讓假皮與血肉粘合,一旦取下就會麵皮潰爛,逼得她們不得不依賴雪膚膏,永遠困在凶手製造的"麵容"裏。"
    李偃飛的臉色驟然沉下來:"平康坊的胭脂鋪是"人麵桃花"的幌子,背後做的是人口買賣的勾當。裴家當年掌管江南織造,極可能發現了他們用官印偽造戶籍的證據,才招致滅門之禍。"他忽然注意到沈予喬手中的假皮,邊緣處的烏木脂痕跡在月光下泛著幽藍,正是西域巫術中"腐骨散"的特征,"當年裴挽秋被山賊擄走三個月,回來後性情大變,會不會那時就已經被換了臉?"
    更漏聲漸歇,東方泛起蟹殼青。沈予喬將假皮小心收進瓷罐,忽然聽見義莊後巷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她吹滅油燈,拉著李偃飛躲進停放棺木的夾牆,透過磚縫看見三道黑影翻上牆頭,腰間佩刀在晨光中閃過冷冽的光——是刑部緝事廠的腰牌。
    "消息走漏了。"李偃飛低聲道,指尖按在劍柄上。沈予喬卻注意到黑影們直奔停屍房,為首者手中握著支描金牡丹紋的信箋,正是方才他們分析時攤在桌上的教坊司文書。她忽然想起胭脂鋪老板娘腕上的金鑲玉鐲,牡丹花紋與印泥如出一轍,原來他們早就被盯上了。
    當黑影踢開停屍房木門時,沈予喬已帶著李偃飛從屋頂的氣窗翻出。晨霧裏飄著細碎的桃花瓣,平康坊方向傳來此起彼伏的驚叫——胭脂鋪方向騰起滾滾濃煙,火光照亮了半座長安城。沈予喬心中一緊,昨日她在鋪中留下的記號還在櫃底,若火勢蔓延,那些藏著烏木脂的賬本怕是要付之一炬。
    "分頭行動。"李偃飛將牡丹紋信箋塞進她手中,"我去刑部查緝事廠最近的動向,你去教坊司找掌籍官,當年裴挽秋的戶籍說不定還留著底檔。"他忽然頓了頓,從懷中掏出枚刻著半枝桃花的銀哨,"若遇到危險,吹三聲,我聽得見。"
    沈予喬攥緊銀哨,看著李偃飛的身影消失在霧中。當她拐入教坊司後巷時,忽聞巷尾傳來低低的啜泣聲。牆角蜷著個綠衫少女,發間簪著半朵枯萎的桃花,腕上係著與胭脂鋪學徒相同的絲絛。少女抬起臉時,沈予喬呼吸一滯——那是張與王二妻墓中畫像一模一樣的臉,卻在左眼下方多了顆淚痣,正是方才義莊女屍假皮上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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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姐救我......"少女抓住她的裙擺,指尖冰涼如霜,"他們要給我換臉,說換了就能進清吟班,可小翠換了之後......"她忽然劇烈顫抖,指向巷口陰影處,那裏躺著具蜷曲的屍體,麵容潰爛不堪,發間還別著半支嵌著珍珠的銀簪,正是昨日沈予喬在胭脂鋪看見老板娘賞給學徒的式樣。
    沈予喬蹲下身,發現少女頸後有片紅腫的疹子,正是烏木脂過敏的症狀。看來這女孩還未來得及被換臉,卻因長期使用雪膚膏導致皮膚潰爛,被凶手棄如敝屣。她解下披風裹住少女,忽聞教坊司正門傳來喧嘩,數十名戴枷的官差正押著輛雕花馬車駛入,車簾掀開一角,露出個戴著金鑲玉鐲的手腕——正是胭脂鋪老板娘。
    "抓住那個穿青衫的!"尖銳的呼喊聲從巷口傳來。沈予喬抱起少女轉身就跑,卻見前方胡同被人用木柴堵住,火舌已經竄起。少女在她懷中劇烈咳嗽,沈予喬忽然想起義莊女屍耳後的刺青,牡丹紋中心的花蕊處,分明刻著個極小的"裴"字。
    "別怕,我帶你去見裴家的人。"她低聲安慰,指尖撫過少女頸間的絲絛,忽然摸到暗藏的木牌,上麵刻著"清吟班"三字,卻在邊緣處用針刻了行小字:戌初一刻,牡丹巷三號。這是凶手的窩點?還是......
    火光映紅了半邊天,沈予喬聽見身後傳來追兵的腳步聲。她忽然想起李偃飛給的銀哨,正要吹響,卻見巷角陰影裏閃出道青影。來人蒙著麵,卻在遞出枚刻著牡丹紋的令牌時,袖口露出與裴家舊仆相同的刺青——五瓣牡丹間,繡著極小的"挽"字。
    "跟我來。"來人嗓音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沈予喬猶豫半瞬,跟著他拐進條暗巷,少女在她懷中忽然發出微弱的笑聲,指尖劃過她手腕的胎記——那是裴家女兒特有的朱砂痣。沈予喬心中劇震,終於明白為何凶手要製造這麽多"人麵桃花",他們是要讓整個長安城的人,都忘了真正的裴挽秋,究竟是怎樣的模樣。
    當他們在牡丹巷三號的地窖裏看見整麵牆的人皮麵具時,少女忽然掙脫沈予喬的懷抱,撲向牆角蜷縮的身影。那是個滿臉疤痕的中年女子,看見少女的瞬間,渾濁的眼中泛起淚光。沈予喬認出她腕上的翡翠鐲,正是裴家滅門案中登記在案的遺物——傳說中裴家嫡女才有的"纏枝蓮紋"。
    "秋兒......"中年女子顫抖著伸出手,少女卻在觸碰到她的瞬間尖叫著後退。沈予喬忽然明白,這些被換臉的少女,戴的正是裴挽秋不同時期的麵容。凶手用易容術製造出無數個"裴挽秋",卻將真正的她囚禁在此,用烏木脂毀去麵容,讓她再無法證明自己的身份。
    地窖深處傳來鎖鏈拖地的聲響,沈予喬按住腰間短刀,看見陰影裏走出個戴青銅麵具的人,袖口金縷牡丹紋在火光下格外刺目。那人抬手,牆上機關轟然作響,露出個裝滿戶籍卷宗的暗格,每一份卷宗頁腳,都蓋著與裴家舊案相同的牡丹印泥。
    "沈姑娘果然聰慧。"麵具後傳來陰鷙的笑聲,"三年前裴家發現我用官印偽造戶籍,販賣女子入教坊司,便想告發。可惜他們不知道,這牡丹印泥,本就是裴家嫡女的嫁妝紋樣。"他抬手取下青銅麵具,露出左頰猙獰的燒傷疤痕,"當年山賊劫車,我替裴挽秋擋下那刀,卻換得她一句"麵目可憎"。既然她嫌棄我醜,那我就讓全天下的人,都長著她的臉。"
    沈予喬終於想起,裴家滅門案現場,曾有半片燒剩的醫書,記載著西域易容術。眼前這人,正是裴家當年的醫官陳九娘,傳說中救回裴挽秋性命的恩人。她握緊短刀,忽然聽見頭頂傳來瓦片碎裂聲,李偃飛的身影破窗而入,手中長劍直取陳九娘咽喉。
    混戰中,沈予喬趁機翻開暗格中的卷宗,果然在最底層找到裴挽秋的戶籍底檔,頁腳蓋著完整的金縷牡丹印泥,與陳九娘袖口的紋樣分毫不差。當她撕下卷宗時,地窖頂忽然傳來巨響,追兵炸開了入口,火光中,她看見李偃飛被人刺傷左臂,卻仍在護著蜷縮在牆角的真裴挽秋。
    "走!"李偃飛擲出煙丸,拉住沈予喬的手衝向密道。地道裏陰風呼嘯,沈予喬忽然想起地窖牆上的人皮麵具,每一張都畫著不同的淚痣位置——原來凶手通過改變淚痣的位置,來區分不同的"商品",而真正的裴挽秋,左眼角下本就生著顆朱砂痣,如今卻被烏木脂侵蝕得麵目全非。
    當他們從郊外的枯井爬出時,天邊已泛起朝霞。李偃飛扯下衣襟包紮傷口,沈予喬抱著戶籍卷宗,看著遠處趕來的刑部官差。少女在晨光中沉沉睡去,臉上的淚痣在朝陽下漸漸淡去——那不過是用黛粉畫的假象。
    "陳九娘不會罷休的。"李偃飛望著漸漸熄滅的火光,忽然看見沈予喬腕間的朱砂痣,目光微頓,"你知道嗎?裴家有個傳說,嫡女腕間必有朱砂痣,而她們的麵容,會在滿月時顯現出真正的模樣。"
    沈予喬忽然想起,義莊女屍被揭開假皮時,右頰的刀疤下,隱約有片淡紅的印記。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腕,朱砂痣在晨露中微微發燙。或許,這場關於"人麵桃花"的迷局,真正的關鍵,從來不是那些易容的假皮,而是藏在每個人心底,對容貌的執念與貪婪。
    晨風吹過,帶來遠處平康坊的喧囂。胭脂鋪的火已經撲滅,卻在廢墟中留下半塊燒不毀的木牌,上麵"人麵桃花"四個金字,在晨光中泛著詭異的光。沈予喬知道,這不過是長安城無數陰雲中的一朵,而她和李偃飛,還要在這錯綜複雜的迷局中,繼續尋找下一朵烏雲後的真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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