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香消玉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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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興慶宮的飛簷上掛著冰棱,在正午陽光裏折射出細碎光斑。沈予喬攥著袖口的醋袋,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她聞到了若有若無的沉水香,正是暗格裏那支"離魂香"的味道。十二幅畫卷在紫檀木架上徐徐展開,每幅畫中女子都眼尾垂淚,人麵桃花的胭脂色下,暗藏著用雞血勾描的火焰紋。
    "大膽民女,竟敢擅闖禁宮!"金鑾殿內,侍衛的刀鞘撞擊聲此起彼伏。林妙音或者該說林妙華)卻恍若未聞,月白色裙裾拖過漢白玉台階,左臉的銀製麵具在蟠龍柱下投下陰影:"陛下可還記得,庚午年三月,畫舫上燒死的三個官妓?"她指尖劃過第二幅畫卷,含雪的眼睛突然在陽光下轉動,眼瞳裏倒映著龍椅上皇帝驟然繃緊的下頜。
    沈予喬瞥見皇帝身側的李通判猛地縮了縮脖子——正是昨夜在城南別院僥幸逃生的監工。她突然想起林妙華留在妙筆閣的錦盒,裏麵除了簪子和賬本,還有半幅燒焦的官服殘片,繡著與李通判腰間玉佩相同的纏枝蓮紋。醋袋的繩子在掌心勒出紅痕,她朝李偃飛使了個眼色,後者立刻打翻殿角的銅爐,炭火星子濺在青磚上,混著預先備好的陳醋蒸騰而起。
    沉水香的氣息突然被酸霧衝淡。林妙華的指尖一顫,畫卷上含雪的麵容瞬間模糊,露出底下羊皮的紋理。沈予喬看見她藏在袖中的玉管正在滴血——那是啟動迷香的血引。"沒用的,"她脫口而出,"醋能破百香,你忘了《易容秘錄》裏寫的?"離魂香遇酸則散,需以人血為引方得持久"。"
    金鑾殿內突然響起瓷器碎裂聲。皇帝麵前的案幾上,九龍公道杯中的酒液正泛著詭異的紫泡——那是迷香入酒的征兆。林妙華的麵具"當啷"落地,露出左臉光潔的肌膚,眼尾朱砂痣在醋霧中格外妖冶:"原來沈姑娘都知道了。"她忽然笑了,笑聲裏帶著刺骨的冷,"可你知道嗎?這張臉本該屬於妙音姐姐,是我從她臉上"撕"下來的。"
    李偃飛的手按在劍柄上,卻看見她指尖勾住左臉的皮膚,輕輕一扯——淡青色的人皮麵具剝落,底下是與王二妻畫像分毫不差的麵容,隻是右耳後有顆紅痣,正是三年前投井的"王二妻"才有的標記。"林妙華!"他終於喊出這個在卷宗裏畫滿問號的名字,"三年前你假死遁入井底,是妙音姐姐頂了你的罪名,被潑火油毀容!"
    殿外的北風卷著雪花灌進來,林妙華的發絲淩亂地貼在額角。她從袖中取出半幅殘破的婚書,紙頁上"林妙音許配王二"的字跡被火灼去半邊:"沒錯,姐姐替我嫁進王家,替我挨了那碗火油。"她望向皇帝,眼中泛起血色,"可陛下知道嗎?王二不過是個棋子,真正讓畫舫起火的,是李通判手裏的那道蓋著"興慶宮印"的手諭。"
    李通判"撲通"跪下,玉笏砸在地上:"陛下明鑒!是她們妖言惑眾......"話未說完,林妙華已甩出第三幅畫卷。畫中綠腰的肚子高高隆起,小腹處有道猙獰的刀疤——那是她被剖開取子的傷口。"綠腰的孩子,"林妙華的聲音在殿內回蕩,"被他們拿去獻給太醫院做"紫河車",說能治寵妃的虛症。"
    沈予喬的醋袋"啪嗒"落地。她終於想起妙筆閣暗格角落的血字,那些被墨團浸透的控訴,原來每個字都滴著三年前的血。林妙華踉蹌著走向龍椅,袖口滑落的銀鐲叮當作響:"姐姐毀容後,在破廟教我畫畫,教我調製迷香,用自己的臉做範本,讓我學會易容術。"她忽然扯開衣領,左肩上烙著與李通判相同的纏枝蓮紋,"這是官妓的印記,他們說,我們的身子都是皇家的。"
    皇帝的手指深深掐進龍椅扶手。殿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羽林衛已經將興慶宮圍得水泄不通。李偃飛看見林妙華悄悄摸向腰間的錦囊——那是在妙筆閣暗格見過的、裝著十二支迷香的錦盒。他突然想起秘錄裏的警示:"離魂香集十二支,燃之可引百人共幻,使用者必遭反噬。"
    "妙華!"沈予喬突然衝上前,抓住她握錦囊的手。溫熱的血從指縫滲出,林妙華的掌心早已被指甲掐爛:"沈姑娘,你聞過百香殿的梅香嗎?"她忽然低笑,"當年他們就是用梅香掩蓋火油味,等我們察覺時,艙門已經被釘死了。"她望向殿外飄落的梅花,眼神溫柔得可怕,"姐姐說,要在臘八節讓真相見見陽光,可陽光底下,哪有什麽幹淨的影子呢?"
    醋霧漸漸散去,沉水香的氣息又開始蔓延。沈予喬看見李通判的瞳孔正在急速收縮,他望著畫卷上的綠腰,突然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別過來......不是我要燒你,是上頭的命令!"皇帝的臉色鐵青,手按在腰間的玉佩上——那是當年參與畫舫案的信物。
    林妙華趁機扯開錦囊,十二支玉管在掌心排列如蝶。李偃飛大喝一聲"不可",同時甩出腰間的九環刀。玉管應聲而碎,紅色粉末混著鮮血飛濺在畫卷上,十二幅美人圖突然同時睜眼,眼瞳裏倒映著同一個場景:畫舫起火的夜晚,三個官妓被鐵鏈鎖在艙內,綠腰用牙齒咬斷李妙音林妙音)手上的繩索,自己卻被火油潑了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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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可記得,"林妙華的聲音混著迷香,在眾人耳邊回蕩,"您當年說過,官妓賤命,死不足惜。"她慢慢跪下,右臉貼著冰冷的青磚,"可我們也是人,會疼,會怕,會在火裏喊"娘"的人。"殿內突然響起此起彼伏的慘叫,羽林衛們紛紛抱住頭,看見自己親手鎖上的畫舫艙門正在打開,無數焦黑的手臂從中伸出。
    沈予喬感覺一陣眩暈,急忙咬破舌尖。血腥氣讓她清醒幾分,隻見林妙華正爬向皇帝,指尖握著半片玉管碎片。李偃飛的刀已經架在她脖子上,卻看見她忽然笑了,左眼尾的朱砂痣被血淚染紅:"李捕頭,妙音姐姐已經去了。"她指腹劃過右肩的燒傷——那是用烙鐵新燙的痕跡,"她臨終前說,若我能見到陽光,就把這道疤留給自己,畢竟......"她抬頭望向蟠龍藻井,"活下來的人,才需要帶著痛,記住所有的事。"
    殿外傳來"轟隆"巨響,是羽林衛在撞門。沈予喬看見林妙華悄悄將什麽東西塞進她掌心,低頭一看,是半枚刻著"妙"字的銀戒——與她母親的遺物一模一樣。三年前在破廟初見時,林妙音其實是妙華)總戴著這枚戒指,如今斷口處還留著新鮮的掐痕。
    "姐姐說,你很像她小時候。"林妙華的聲音越來越輕,迷香的反噬讓她唇角滲出血絲,"當年你母親在畫舫教我們識字,說"妙"字是少女執筆,要寫出風骨。"她忽然咳嗽起來,鮮血染紅月白色衣襟,"可我們的筆,隻能蘸著自己的血,在羊皮上畫仇人。"
    李偃飛的刀"當啷"落地。他終於明白,為何妙筆閣的自畫像始終未完成——姐姐妙音毀容後,妹妹妙華用她的半張臉做皮,自己戴著麵具生活,兩人共用一個身份,連名字都是半真半假。此刻看著林妙華右肩的新傷,他忽然想起暗格裏未寫完的血書:"朱砂死時,指甲縫裏嵌著李通判的衣角。"
    "抓住她!"皇帝的聲音帶著顫抖。羽林衛衝進來的瞬間,林妙華突然將手按在十二幅畫卷上。鮮血浸透畫絹,羊皮發出"滋滋"聲響,竟在眾人眼前漸漸顯形出三個焦黑的人影——那是綠腰、含雪、朱砂的真正麵容,她們的指尖還保持著抓撓艙門的姿勢。
    沈予喬攥緊銀戒,忽然想起林妙音妙華)說過的"鮫人泣淚成珠"。原來她們不是要複仇,是要讓這金鑾殿裏的人,看看被他們燒成鬼的人,曾經也是人。林妙華在侍衛的拖拽中望向她,最後露出微笑,左眼在血汙中亮晶晶的,像極了畫舫沉江那晚,從江底浮起的、唯一未碎的銀鈴。
    殿外的雪越下越大,將興慶宮的飛簷染成素白。沈予喬站在丹墀下,看著林妙華被拖走的方向,掌心的銀戒突然發燙。她想起妙筆閣暗格的自畫像,如今應該已經完成——左臉是妙音的朱砂痣,右臉是妙華的新疤,合起來才是完整的"林妙音",就像她們用兩半人生,拚成一個完整的複仇故事。
    三日後,刑部卷宗新增一頁:"畫皮案主犯林妙華,於獄中畏罪服毒。同案犯李通判等十一人,皆供認參與庚午年畫舫縱火案,私害官妓三人,盜取紫河車等罪。"沈予喬看著"畏罪服毒"四字,忽然想起那天在興慶宮,林妙華塞進她手裏的除了銀戒,還有粒紅色藥丸——那是秘錄裏記載的"假死藥",需配合羊皮革貼臉,可維持十二時辰呼吸斷絕。
    城西破廟,賣胭脂的婆婆正在給香客遞胭脂盒。沈予喬掀開盒蓋,裏麵整齊碼著十二支簪子,每支簪尾都刻著極小的火焰紋。婆婆抬頭時,左眼尾的朱砂痣在陽光下一閃:"沈姑娘,妙音說,若她沒回來,就把這些簪子分給綠腰她們的家人。"她低頭擦拭胭脂盒,袖口露出與林妙華相同的纏枝蓮烙痕,"她說,這世上最真的畫皮,不是羊皮做的,是人心存著善,便不會變成鬼。"
    北風卷起破廟的經幡,沈予喬看見經幡上隱約有墨跡,湊近辨認,竟是用雞血寫的"綠腰、含雪、朱砂之位"。原來真正的香消玉殞,不是生命的消逝,而是當她們的故事,終於能在陽光下,被人用真名祭奠。
    雪停了,陽光穿過雲層,照在破廟的斷牆上。沈予喬將銀戒戴在無名指上,戒環內側刻著細小的"妙"字,與母親的遺物嚴絲合縫。她忽然明白,三年前母親為何常對著月白色衣衫出神——那是畫舫樂伎的製服顏色,是她曾想保護卻未能救下的、像林妙音姐妹一樣的姑娘。
    歸途經過護城河,冰麵下隱約可見銀鐲碎片。沈予喬蹲下身,指尖觸碰冰層,忽然聽見遠處傳來琵琶聲,曲調正是《人麵桃花》,卻比尋常曲子多了幾分淒厲。她知道,那是某個戴著銀麵具的女子,在城郊的桃林裏,用羊皮畫卷臨摹著春天,等著下一個敢掀開畫皮的人,聽一聽,畫裏的人,曾經怎樣在火裏,唱過一首關於人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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