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雙生畫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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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予喬的指尖在泛黃的紙頁上停留許久,《易容秘錄》的墨香混著暗格深處的黴味鑽進鼻腔。羊皮紙特有的粗糙觸感從指腹傳來,她望著那幅未完成的自畫像,畫中女子左眼尾的朱砂痣在燭火下仿佛在微微顫動——那是林妙音獨有的標記,此刻卻被割裂在半張完好麵容與半張焦黑肌理之間,題字"一半為人,一半為鬼"的墨跡未幹,在素絹上洇出細碎的毛邊。
"喬妹,你看這個。"李偃飛的聲音從暗格外傳來,帶著幾分壓抑的急切。他手中攥著半卷殘頁,正是從第三具死者枕下發現的官妓名冊,泛黃紙頁上用朱砂圈著三個名字:綠腰、含雪、朱砂。這三個名字對應的生辰年月,竟與妙筆閣裏三幅美人圖的題跋分毫不差。更令人心驚的是,名冊末頁用蠅頭小楷記著:"庚午年三月,畫舫獻藝,選官妓三人,杖斃於舟中。"
沈予喬的指甲掐進掌心。庚午年三月,正是畫舫縱火案發生的前七日。她忽然想起林妙音總愛穿月白色襦裙,卻在袖口繡著暗紅的火焰紋,當時隻道是雅致,此刻卻像極了焚燒畫舫的血色火光。"李大哥,你看這秘錄裏說的"人皮畫卷","她翻開書頁,指尖劃過"取死者額間皮三寸,浸於百日紅藥汁,佐以迷魂香熏蒸"的段落,"根本不是真的人皮,是脫水的羊皮拓了人臉的紋路,再用迷香讓人產生幻覺。"
李偃飛接過書冊,燭火在他棱角分明的下頜投下陰影:"難怪仵作說死者眼瞳散大如雀卵,卻是心脈驟停。迷香入腦,讓人看見最恐懼的幻象——王二他們看見的,應該就是被自己害死的妻子吧。"他忽然想起第一具屍體被發現時,王二蜷縮在床榻上,指甲深深掐進咽喉,枕邊散落著幾縷焦發,正是綠腰生前最愛的鴉青色。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起身走向暗格深處。石牆上嵌著三具木架,最上層擺著七八個陶瓶,沈予喬拔開瓶塞,酸澀的藥香混著血腥氣撲麵而來——正是秘錄中記載的"百日紅藥汁",用雞血混合紅蓼花汁熬製。中層木架上攤著幾張半透明的皮子,邊緣還留著細碎的絨毛,在火光下泛著珍珠般的光澤,分明是處理過的羊皮,每一張都用炭筆勾勒著人臉輪廓,其中一張左臉顴骨處有淺紅色胎記,正是第二具死者妻子含雪的特征。
"這裏。"李偃飛忽然指著木架底層的錦盒。盒中整齊碼著十二支玉管,每支玉管裏都裝著不同顏色的粉末,最中央的一支刻著"離魂香"三字。沈予喬想起三天前在第二具屍體房裏聞到的若有若無的沉香味,當時隻當是尋常香燭,此刻才驚覺那正是秘錄中記載的"觀畫者吸入即見幻象"的迷香。
暗格角落的青磚突然發出輕響,沈予喬手按劍柄轉身,卻見牆縫裏露出半截素絹。展開時,幾行瘦金體小楷映入眼簾:"綠腰死時,腹中已有三月身孕。含雪被杖責時,曾求王二看在青梅竹馬份上留一線,他卻親手灌了她三碗火油。朱砂......"字跡到此處突然被墨團浸透,暈染開的墨跡像極了滴落的淚痕。
李偃飛的喉結滾動兩下,聲音低沉:"畫舫縱火案的真相,恐怕不是意外。"當年坊間傳聞,三位官妓因反抗權貴逼奸,被燒死在畫舫上,如今看來,分明是有人蓄意滅口。王二負責采購火油,那兩名衙役負責盯梢,真正的主謀......他的目光落在自畫像上林妙音燒傷的右臉,突然想起三年前在城西破廟初見時,她總用紗巾遮著臉,卻說自己是"替人抄書的孤女"。
"去妙音閣。"沈予喬忽然抓住他的手腕,"林姑娘昨日說要去城郊寫生,可這些羊皮處理需要七日,她根本離不開城。"兩人穿過曲折的回廊,妙筆閣的雕花木門虛掩著,案頭的宣紙上墨跡未幹,畫的正是暗格裏那幅未完成的自畫像,隻是這次右臉的燒傷處多了幾道爪痕,像是被人用指甲生生剜去血肉。
硯台旁擱著半塊羊脂皂,皂角香裏混著淡淡血腥氣。沈予喬掀開牆角的竹簾,裏間土炕上擺著七八個陶盆,盆中浸泡著新鮮羊皮,水麵浮著幾瓣枯萎的紅蓼花。炕頭的樟木箱裏,整齊疊著十二幅畫卷,每幅畫卷右下角都蓋著極小的火焰紋印章——與林妙音常戴的銀鐲上的紋路一模一樣。
"沈姑娘好眼力。"清冷的女聲從頭頂傳來。沈予喬抬頭,隻見雕花梁上坐著個女子,月白色裙裾垂落如瀑,右臉覆著銀製麵具,隻露出左眼尾的朱砂痣。她指尖勾著幅畫卷,正是白天在暗格看到的含雪畫像,此刻畫卷上的女子忽然睜開眼,眼瞳裏倒映著房內情景,宛如活人一般。
"林姑娘......"李偃飛按住劍柄,卻見女子縱身躍下,落地時竟毫無聲息。她摘下麵具,右臉肌膚焦黑蜷曲,與畫像上的燒傷分毫不差:"李捕頭是要拿我去衙門嗎?"聲音平靜得可怕,"王二他們每晚都會夢見妻子來索命,可他們忘了,綠腰被灌火油時,肚子裏還有個沒成形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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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予喬看見她掌心握著支玉管,正是裝著離魂香的那支:"所以你用羊皮拓了她們的麵容,再用迷香讓凶手產生幻覺......"她忽然注意到林妙音袖口露出的手腕上,幾道淺紅勒痕交錯,像是被人用細帶反複捆縛,"三年前你在破廟,臉上的傷......"
"是被他們潑的火油。"林妙音打斷她,指尖輕輕撫過右臉,"我本是畫舫樂伎,綠腰她們是我妹妹。那晚他們說要給我們贖身,卻在酒裏下了迷藥。等我醒來時,畫舫已經起火,綠腰趴在我身上,用身子替我擋了火......"她忽然笑了,笑得眼淚滾落卻仍是平靜,"你知道王二怎麽說嗎?他說官妓賤命,死了便死了,不過是幾兩銀子的事。"
李偃飛的手慢慢鬆開劍柄。他想起卷宗裏記載的畫舫案,結案呈詞寫著"煙花女子私通情郎,縱火自毀",卻沒人追查三個官妓的真正死因。此刻看著林妙音腕上的勒痕,他忽然明白為何每具屍體死亡時,現場都有少量雞血——那是她在用自己的血喂養羊皮畫卷,讓幻象更加逼真。
"還有一人。"林妙音忽然走向案頭,展開另一幅畫卷,畫中男子身著官服,腰間玉佩刻著"李"字,"當年的監工李通判,如今正在城南別院賞畫。"她轉頭望向沈予喬,左眼尾的朱砂痣在燭火下格外刺眼,"沈姑娘可記得,上個月在茶樓,那位大人說你穿月白色像極了他已故的小妾?"
沈予喬渾身發冷。她終於想起,為何林妙音總在她穿月白色衣衫時出神,為何妙筆閣的美人圖總與她的身形相似——那是因為她像極了綠腰,像極了那些被害死的官妓。而眼前的女子,用三年時間學會易容術,用羊皮和迷香織就複仇的網,如今隻差最後一步。
"妙音......"她想說些什麽,卻看見林妙音將離魂香粉灑在畫卷上,畫中李通判的麵容突然扭曲,變成綠腰血肉模糊的臉。女子抓起畫卷走向門口,月光從雕花窗欞漏進來,在她身上鍍了層蒼白的光:"天亮前,我會去府衙自首。"她忽然停步,聲音輕得像歎息,"但在那之前,我要讓他親眼看看,綠腰死時,是怎樣用指甲摳著艙板,喊著"姐姐救我"......"
木門"吱呀"一聲推開,夜風卷著幾片紅蓼花瓣飄進來,落在沈予喬腳邊。李偃飛望著地上的花瓣,忽然想起秘錄裏的最後一頁:"畫皮者,需以血養皮,以恨固魂,每成一畫,損壽三年。"他抬頭望向庭院,隻見林妙音的身影已消失在月洞門後,唯有腰間銀鐲的輕響,像極了畫舫起火時,那些被燒斷的銀鈴墜地的聲音。
沈予喬撿起地上的自畫像,指尖撫過"一半為人,一半為鬼"的題字。她忽然明白,林妙音從未想過做鬼,她隻是想讓那些把人變成鬼的人,看看人該有的樣子。窗外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子時三刻,城南別院方向突然傳來一聲慘叫,驚飛了簷角棲息的寒鴉。
李偃飛按住她的肩膀,聲音裏帶著從未有過的顫抖:"喬妹,我們......"話未說完,便看見妙筆閣的梁柱間,不知何時掛起了十二幅畫卷,每幅畫卷上的女子都在微笑,她們的眼瞳裏倒映著同一個場景:畫舫上的火光映紅了半邊天,有個穿月白衣衫的姑娘抱著遍體鱗傷的妹妹,在濃煙裏一遍又一遍地說:"別怕,姐姐帶你回家。"
更漏聲滴答,沈予喬忽然想起初遇林妙音時,她正在臨摹《山海經》裏的鮫人圖,說"鮫人泣淚成珠,可保屍身不腐"。那時她不懂為何要畫這種怪談,此刻卻明白,有些眼淚,從來不是為了成珠,而是為了讓這人間,記得曾經有過的、那些鮮活的、會痛會笑的靈魂。
庭院裏的海棠開得正盛,月光下卻泛著血色。沈予喬將自畫像小心折好,放進袖中。她知道,天一亮,捕快們就會衝進妙筆閣,發現暗格裏的秘錄、羊皮和迷香,然後在卷宗上寫下"畫皮殺人案,凶手林妙音,已畏罪潛逃"。但她也知道,在某個無人知曉的角落,會有一幅未完成的畫卷,畫中女子的右臉正在慢慢愈合,左眼角的朱砂痣旁,多了滴永遠不會幹涸的淚。
夜風掠過回廊,吹得簷角銅鈴叮咚作響。李偃飛望著沈予喬走向月洞門的背影,忽然想起她曾說過,林妙音的字像極了她母親年輕時的筆跡。那時他沒在意,此刻卻忽然明白,有些緣分,早在畫舫起火的那個夜晚,就已經在兩個本該毫無交集的靈魂間,係上了血色的絲線。
城南別院的火光在天際閃過,短暫得像顆流星。沈予喬站在巷口,望著濃煙升起的方向,忽然聽見身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她轉身,看見林妙音站在陰影裏,右臉的銀麵具閃著微光,手中捧著個錦盒:"替我交給綠腰他們的家人,"聲音裏帶著釋然,"裏麵是她們的簪子,還有......"她頓了頓,"還有王二他們貪墨的銀子,藏在城西土地廟的香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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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盒觸手生溫,沈予喬忽然抓住她的手腕:"跟我們走,我認識......"話未說完就被打斷,林妙音輕輕抽回手,指尖掠過她的發梢:"別學我,"她笑道,左眼在月光下亮晶晶的,"人活在這世上,總得留半張臉,給那些值得的人看。"
巷口傳來馬蹄聲,是巡城衛的燈籠在晃動。林妙音後退兩步,身影隱入陰影,唯有聲音飄來:"沈姑娘,下月十五,城西破廟會有位賣胭脂的婆婆,你若路過......"話未說完,陰影裏傳來布料撕裂的輕響,再看時,那裏隻剩半片月白色衣角,像片凋零的梨花,落在青石板上。
沈予喬握緊錦盒,指甲幾乎掐進掌心。李偃飛走到她身邊,想說什麽,卻看見她望著天際的火光,輕聲道:"李大哥,你說,這世上真的有畫皮嗎?"不等回答,她便轉身走向巷口,燈籠的光映著她的側臉,一半明亮,一半隱在陰影裏,恰似那幅未完成的自畫像,在歲月的褶皺裏,漸漸模糊了人鬼的界限。
更夫敲著梆子走過街角,喊著"天幹物燥,小心火燭"。沈予喬抬頭望著天上的殘月,忽然想起秘錄裏的最後一句話:"畫皮易,畫骨難,最難得是畫人心。"而此刻她終於明白,有些人畫皮,是為了讓這世道,看清人心的模樣——哪怕要用自己的半張臉,做那畫紙。
東方泛起魚肚白時,妙筆閣的暗格裏,那幅自畫像上的焦黑肌膚不知何時褪去,露出底下細膩的羊皮紋理,左臉的朱砂痣旁,一滴用雞血點染的淚痕正在慢慢風幹,像極了一個未說出口的句號。而在千裏之外的畫舫故地,春潮拍打著岸邊的礁石,將三年前沉入江底的銀鐲碎片,一點點推向淺灘,在晨光裏閃著細碎的光,如同那些不該被遺忘的、關於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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