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雙麵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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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霽後的長安城裹著薄紗般的霽色,簷角冰棱在晨光裏折射出細碎虹彩,滴落在青石板上的水珠洇開淺灰紋路,像極了案宗裏那些被淚水暈染的供詞。沈予喬握著半幅殘卷立在驗屍房簷下,殘卷邊緣的焦痕是林妙華焚燒時不慎掠過的指痕——三日前那個雪夜,姐妹倆在妙筆閣炭火盆前燒毀了餘下的畫稿,唯有這半幅《雙麵桃花圖》被李偃飛眼疾手快地搶下。
“沈姑娘,新領的砒霜和皂角粉擱在東廂了。”小徒弟阿青的聲音從廊角傳來,袖口還沾著掃雪時蹭的爐灰,“李捕頭今早又差人送了胡桃酥,這次裝在鎏金匣裏,比昨日的陶罐精致許多。”少女說話時促狹地眨眼,鬢角垂落的紅頭繩隨著動作輕晃,驚飛了簷下覓食的麻雀。
驗屍房內的銅爐燒得劈啪作響,沈予喬將殘卷平鋪在滲著蠟漬的木案上。畫中桃花的正麵胭脂色裏混著十二名死者的血淚,此刻在晨光下泛著珍珠母貝般的虹光;背麵焦枯處的炭灰顆粒分明,隱約能辨出幾縷蜷曲的發絲——那是從畫舫殘骸裏找到的受害者遺物。她指尖劃過淚痣的辰砂印記,忽然想起李偃飛昨夜臨走時,指尖在那抹紅痕上停頓的刹那,耳尖的薄紅比朱砂更豔。
“當啷”一聲,鎏金匣蓋被推開的響動驚碎思緒。沈予喬看著匣中碼放整齊的胡桃酥,每塊都用雪青絹紙單獨包裹,紙角還繡著極小的驗屍刀圖案——是李偃飛慣用的捕快腰牌上的紋樣。她忽然記起三年前追捕水匪時,他曾用匕首在樹皮上刻下同樣的圖案為她指路,那時他的指尖還留著搏鬥時的血痕,卻偏要笑著說“沈姑娘辨不清東南西北,李某人總得留些記號”。
更漏聲在靜室裏格外清晰,沈予喬蘸取新磨的鬆煙墨,準備補全殘卷背麵的焦枯桃枝。筆尖剛觸到紙麵,木門忽然被風雪撞開,李偃飛帶著半肩霜花闖進來,腰間鎏金令牌還掛著未及解下的棉繩,袖口的朱砂粉蹭在門框上,畫出一道歪斜的紅線。
“教坊司傳來消息,”他說話時胸口劇烈起伏,顯然是從刑部一路疾奔而來,“戊字庫的第三格暗屜裏,發現了十二具風幹的人耳。”他從袖中掏出用油紙包裹的證物,青竹紋紙角上浸著暗褐色汙漬,“每隻耳後都刻著編號,和妙筆閣密信裏的‘貢品’名單一一對應。”
沈予喬的筆尖在紙上洇開墨團,她認得那些編號——在王二妻的屍身上,耳後曾有被利刃刮擦的痕跡,當時她以為是凶手刻意破壞特征,如今才明白,那是教坊司在摘除“活貢品”身份標記時留下的傷痕。“瑞珠的耳後……”她忽然想起火場裏那具背部有蝴蝶燙傷的女屍,喉間泛起苦杏仁味的腥甜。
“是,瑞珠的編號是戊柒。”李偃飛的聲音低下來,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令牌,“暗屜底層還有本賬冊,記錄著近十年來送往各王府的‘貢品’數目,寧王、鄭王、還有……”他頓住話頭,目光落在沈予喬案頭的殘卷上,“還有現任刑部侍郎的花名。”
驗屍房的氣溫仿佛驟然下降,沈予喬放下狼毫,從樟木箱裏取出十二具耳模的蠟像。每隻蠟像耳後都用銀針刻著細小數字,在爐火映照下,那些數字竟與李偃飛帶來的證物嚴絲合縫。“他們割下耳朵,是為了銷毀易容前的標記。”她的指尖劃過某隻蠟像耳輪上的舊疤,“就像林妙華姐妹在畫皮上點淚痣,是為了留下易容後的印記。”
李偃飛忽然湊近,肩上的雪水落在殘卷邊緣,將焦枯桃枝暈染得更顯淒豔。他望著畫中正反兩麵的桃花,忽然想起結案前夜,林妙華曾說:“畫皮易製,人心難測。我們用死人皮做畫皮,那些人卻用活人骨做台階。”此刻他袖口的朱砂粉混著沈予喬案頭的辰砂,在木案上積成小小的紅色山丘,像極了畫中那抹血淚凝成的淚痣。
“皇上派了大理寺卿親查教坊司。”李偃飛退後半步,刻意拉開與沈予喬的距離,卻不小心撞翻了她剛調配好的防腐藥劑,“明日卯時三刻,隨我去趟寧王府吧。”他彎腰收拾碎瓷片時,瞥見沈予喬袖中露出的半幅殘卷背麵,隱約有朱筆寫的字跡——是她慣用的驗屍筆記體,寫著“戊柒號耳模缺軟骨組織,與瑞珠屍身右耳舊傷吻合”。
暮色漫進窗欞時,沈予喬才發現李偃飛留下的鎏金匣裏,除了胡桃酥,還有片幹透的桃花瓣。花瓣邊緣染著極淡的朱砂,顯然是從某幅古畫上年久剝落的,她忽然想起他曾說過,小時候在江南見過雙麵桃花,花開時一麵朝陽一麵背陰,朝陽麵豔如流霞,背陰麵卻泛著接近灰白的淺粉。
“沈姑娘!”阿青的呼喚穿透暮色,“朱雀街有人放孔明燈,模樣竟像咱們畫的畫皮女鬼!”少女的聲音裏帶著雀躍,卻在看見沈予喬案頭的耳模蠟像時猛地噤聲。沈予喬起身望向窗外,隻見點點暖黃飄在靛藍天幕下,某盞孔明燈正巧掠過驗屍房飛簷,燈麵上繪著的女子眼尾,點著與殘卷上一模一樣的辰砂淚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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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鼓敲過兩遍,李偃飛的腳步聲再次出現在長廊。沈予喬隔著門聽見他與阿青的低語,少女笑著說“捕頭大人的靴底沾著朱砂,定是又去刑部熬夜核賬了”,他卻壓低聲音問“沈姑娘可曾用膳”。木門推開時,他手中捧著個食盒,揭開竟是碗尚溫的羊肉湯,湯麵上浮著幾片切得極薄的胡桃,正是西域廚子的做法。
“明日去寧王府,怕是要周旋整日。”李偃飛看著沈予喬案頭新繪的《貢品路線圖》,指尖劃過圖上用朱砂圈出的教坊司與各王府連線,“他們慣會用易容術掩蓋身份,沈姑娘可還記得,當年在胡姬酒肆……”他忽然頓住,耳尖又開始發燙,那個雪夜在妙筆閣說出口的“胡姬淚痣”,此刻在羊肉湯的熱氣裏變得模糊。
沈予喬低頭喝湯,滾燙的湯水燙得舌尖發麻,卻比不上心口的灼燙。她想起胡姬酒肆那夜,自己扮作舞娘混入宴席,眼尾的淚痣是用李偃飛私藏的辰砂粉畫的,那時他躲在廊柱後,腰間佩刀的穗子因緊握而擰成死結。如今想來,他耳尖的紅,或許從那時起就沒褪過。
子時的雪又開始飄落,驗屍房的燭芯突然爆響,火星濺在殘卷上,將正麵桃花的胭脂色映得透亮。沈予喬望著李偃飛在火光中的側影,他正對著十二具耳模蠟像出神,指尖在每隻耳後的編號上輕輕點過,像在為那些逝去的女子撫平原有的傷痕。她忽然明白,這樁案子從未真正結束——畫皮案撕開的不僅是官商勾結的黑幕,更是他們兩人心中,那層比畫皮更薄卻更難戳破的窗紙。
“李捕頭。”她忽然開口,聲音比平時輕了許多,“明日去寧王府,若見到易容的‘貢品’,該如何分辨她們的真實身份?”她望著他轉身時眼中的微光,忽然想起殘卷背麵自己未寫完的字跡——在“願君常似少年時”下麵,不知何時多了行更小的字:“亦願君眼常明,照破畫皮見真心”。
李偃飛走到她案前,指尖掠過她新畫的雙麵桃花圖,在正反兩麵的花蕊處各點了一下:“正麵看是桃花,背麵看是枯骨,但花蕊裏的朱砂,永遠是一樣的顏色。”他說話時,袖中滑落片東西,沈予喬拾起,發現是張揉皺的紙,上麵用朱砂畫著個戴著驗屍手套的手,和個握著捕快令牌的手,共同托著朵雙麵桃花。
雪越下越大,驗屍房的銅爐添了新炭,火勢劈啪作響。沈予喬看著李偃飛蹲在地上修補她撞翻的藥劑瓶,忽然發現他靴底的朱砂印,和自己今日調配辰砂時濺在青磚上的痕跡,竟連成了朵歪歪扭扭的桃花形狀。窗外的孔明燈漸漸飄遠,卻有更多光點升起,像散落在雪夜裏的星辰,又像那些曾被掩蓋的真相,終將在黎明前綻放光芒。
雙麵桃花的傳說還在長安城裏流傳,有人說那是畫皮女鬼的化身,有人說那是正義與柔情的共生。而在驗屍房搖曳的燭光裏,沈予喬和李偃飛各自握著半幅殘卷,看著彼此眼中倒映的火光——他們都知道,這世間從來沒有真正的畫皮,有的隻是人心的兩麵:一麵是查案時的冷硬鋒芒,一麵是藏在朱砂與藥香裏的,終於敢輕輕觸碰的溫柔。
五更天的梆子聲響起時,李偃飛告辭離去,留下的食盒底墊著張字條,上麵是他少見的工整小楷:“待此案終了,願與沈姑娘共赴江南,觀雙麵桃花開。”沈予喬摸著字條上未幹的墨跡,忽然聽見遠處傳來打更聲,還有朱雀街孩童的笑鬧——他們在雪地裏堆著畫皮女鬼模樣的雪人,眼尾處點著用朱砂染紅的桃瓣。
她望向案頭的雙麵桃花圖,正麵的嬌豔與背麵的焦枯在晨光中漸漸融合,形成朵完整的花影。原來這花從來不是兩麵,而是一體——就像她與他,在驗屍房的血腥與公堂的朱砂之間,在真相的殘酷與人心的溫熱之間,終於找到了屬於彼此的位置:既是查案時的左右手,也是雪夜裏共飲羊肉湯的同路人。
雪停了,長安城的桃符在晨光中換新。沈予喬收拾好驗屍箱,將李偃飛的字條小心地夾進殘卷,銅鎖扣合的瞬間,忽然覺得這箱子裏裝的不再是冰冷的工具,而是一段從畫皮血案中生長出來的,比辰砂更紅、比胡桃酥更暖的羈絆。雙麵桃花終會綻放,而他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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