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七日冰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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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城的初雪未消,又迎來連番凍雨。城南破廟的青石板上結著薄冰,七具冰棺如七瓣寒梅,在神像前呈扇形排列。沈予喬握著羊毫的手有些發僵,驗屍格目上的墨跡被潮氣洇開,將“冰魄散”三字暈成暗紅,像極了凍死者唇畔的朱砂痕。
    “第七具屍體的指甲縫裏有靛青染料,”她用銀針挑起死者指尖的碎屑,“與城南書院女學生校服的配色一致。李大人,您看這處——”她指著死者耳後豆大的青斑,“前六具屍體都有同樣的印記,形狀像片殘破的木槿葉。”
    李偃飛俯身細看,青斑邊緣果然有鋸齒狀紋路。他想起三日前在書院後廚發現的竹匾,上麵曬著曬幹的木槿葉,正是用來染校服的。“七名死者,均被書院以‘研習詩書、拋頭露麵’為由退學,”他翻開卷宗,指尖停在柳如萱的名字上,“其中第三名死者林婉兒,半年前曾因《女誡》課業優異被山長當眾褒獎,為何突然被退學?”
    沈予喬的筆尖在“林婉兒”三字上頓住。她記得林婉兒的冰棺底部刻著“賢”字,對應《女誡·婦行》中的“婦德”,可《女誡》原典中“賢”並非篇目名。這個細微的偏差讓她不安,就像父親臨終前緊握的那半片殘頁,頁角朱砂印比尋常“貞”字多了一道挑鉤——那是城南書院百年前的舊體寫法。
    廟外傳來車馬聲,伴隨尖銳的爭執。沈予喬掀起簾子,隻見山長之女柳如萱正撕扯衙役的封條,月白羽紗裙上繡著的“貞”字紋在雨中泛著冷光。她昨日來驗屍時,曾在柳如萱袖口見過同樣的紋樣,針腳細密得像是用冰棱繡成。
    “李大人,書院乃教化之地,”柳如萱踏進水漬斑駁的殿內,發間銀鈴叮當,“怎能任由賤民隨意出入?這些女子不守婦德,死有餘辜——”她忽然瞥見冰棺中林婉兒的臉,聲音陡然哽住,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玉牌,牌麵“如萱”二字被磨得發亮,背麵卻刻著極小的“誡”字。
    沈予喬注意到她的失態,悄悄將第七具屍體的發飾取下。那是支纏枝蓮紋銀簪,與柳如萱鬢間的樣式相同,隻是簪頭的蓮花少了三片花瓣——和冰棺底部“貞”字的第三劃缺失如出一轍。“柳姑娘對《女誡》很是熟稔,”她忽然開口,“可知道‘冰魄散’的配方?硝石七錢,朱砂三錢,再加蜀地寒泉三滴,熬製時需念《敬慎篇》七遍,對嗎?”
    柳如萱的瞳孔驟縮。她後退半步,袖中滑落半片殘頁,正是《女誡·婦行》的開篇。沈予喬撿起殘頁,發現背麵用蠅頭小楷寫著:“林婉兒私抄《列女傳》,罪當凍斃;吳嬤嬤苛待學生,偽孝當誅。”字跡與冰棺底的刻痕完全一致。
    “李大人,去書院的冰窖!”沈予喬突然轉身,驗屍格目上的七具屍體死亡時間正好間隔二十四小時,“凶手在複刻‘七日冰咒’,傳說中北地巫祝用七具冰屍鎮煞,每具代表不同的‘婦德之失’。”她想起父親臨終前的胡話,“冰棺裏藏著長安的霜”,原來指的是用長安城七個方位的女子來完成某種儀式。
    城南書院的冰窖位於後廚井旁,青石板上刻著北鬥七星圖。李偃飛撬開結冰的銅鎖時,沈予喬注意到門閂上纏著半縷月白絲線,正是柳如萱裙擺的材質。冰窖內寒氣逼人,牆角堆著七口未上漆的木棺,棺蓋上用朱砂畫著不同的《女誡》篇目名,最新的一口寫著“順”字,棺內還放著件繡著並蒂蓮的肚兜——與第一具屍體所穿的一模一樣。
    “柳如萱!”李偃飛的喝問在冰窖內回蕩。角落陰影裏,月白身影緩緩站起,手中捧著本浸滿硝石水的《女誡》,每一頁都貼著死者的生辰八字。沈予喬認出那是父親當年未完成的驗屍手劄,扉頁上“冰魄散”三字旁,畫著與柳如萱玉牌相同的“誡”字印記。
    “三年前城西凍屍案,是你父親發現了冰魄散的痕跡,”柳如萱的聲音不再顫抖,反而帶著詭異的平靜,“他本應是個好仵作,可惜太固執——”她指尖劃過《女誡》泛黃的書頁,“這些女子,表麵上研習女德,背地裏卻偷看《詩經》、議論朝政,甚至敢質疑《女誡》!林婉兒繡並蒂蓮,吳嬤嬤斷指表孝,她們都在踐踏婦德的根本!”
    沈予喬忽然想起第七具屍體耳後的木槿葉斑,終於明白那是柳如萱用染校服的木槿葉汁做的標記。“你按照《女誡》七篇定罪,卻擅自曲解篇義,”她握緊銀針,“‘貞、孝、敬、順’本是德行,你卻將其變成刑具,甚至用你父親的製冰術——”她突然頓住,柳如萱腰間的玉牌刻著“誡”字,而城南書院山長姓柳,當年父親調查的凍屍案,死者正是柳家的遠親。
    “父親說過,真正的婦德是自重而非自囚,”柳如萱突然冷笑,冰窖頂部的冰棱應聲斷裂,“可她們不懂!林婉兒在《女誡》課上問‘為何男子可讀書,女子卻要困於閨閣’,吳嬤嬤收受賄賂卻裝出一副慈母模樣,她們才是長安的霜,會凍壞禮教的根基!”她猛地掀開“順”字棺蓋,裏麵躺著件繡著牡丹的襦裙,正是尚未發現的第八具屍體的裝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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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偃飛突然意識到不對。前七具屍體對應七日,可《女誡》有七篇,柳如萱卻準備了八口棺材。沈予喬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發現第八口棺蓋上刻著模糊的“仵”字,棺內放著半支銀簪——正是她別在發間的那支。
    “你父親當年發現了我的冰窖,”柳如萱舉起手中的玉瓶,裏麵裝著淡藍色的冰魄散,“他說要告發我,可我隻是在替天行道!所以我讓他嚐了冰魄散,看著他的血慢慢凍成冰——”她忽然盯著沈予喬的發簪,“你和他長得真像,尤其是驗屍時皺眉的樣子,簡直像從冰裏雕出來的。”
    沈予喬隻覺指尖發麻。父親臨終前,枕邊確實有淡淡的硝石味,原來不是幻覺。她摸向袖中父親留下的錦囊,卻發現裏麵的殘頁不知何時變成了柳如萱的《女誡》抄本,頁角朱砂印組成了完整的北鬥七星圖——對應長安城的七個方位,而第八個位置,正是破廟所在的城郊。
    “柳如萱,你犯了七宗罪,”李偃飛突然抽出佩刀,刀刃在冰光中泛著冷冽,“謀殺七人,毀損屍體,私製毒藥,每一條都夠你下刑部大牢。”他示意衙役上前,卻見柳如萱突然將冰魄散倒入冰窖中央的七星凹槽,寒氣瞬間凝結成冰霧,遮住了眾人的視線。
    沈予喬在冰霧中摸到冰冷的石壁,指尖觸到凹凸的刻痕——是父親的字跡:“小喬,冰咒的關鍵在第八具棺,那是凶手的替身。”她突然明白,柳如萱準備八口棺材,是要用“替死”之法逃脫天譴,而第八個“祭品”,正是和她父親有相似之處的自己。
    冰霧散去時,柳如萱已倒在“仵”字棺旁,手中握著半支斷簪。沈予喬蹲下身,發現她腕間戴著與自己同款的銀鐲,內側刻著“誡女”二字,正是城南書院百年前的訓誡。“她早就知道我會查到這裏,”沈予喬輕聲道,“從第一具屍體的木槿花,到第七具的靛青染料,都是故意留下的線索,為的就是讓我發現冰窖,發現她的‘七日冰咒’。”
    李偃飛看著冰窖內的北鬥圖,忽然想起卷宗裏記載的書院秘聞:五十年前,首任山長為鎮壓“女子讀書”的風氣,曾暗中施行“冰咒”,用七名女學生的屍體鎮住長安城的“文運”。柳如萱不過是在複刻祖先的罪行,卻變本加厲地加入了現代的製冰術和毒藥。
    “帶她回縣衙,”李偃飛吩咐衙役,目光落在柳如萱手中的《女誡》上,那本書的扉頁不知何時被血染紅,顯出一行小字:“八日不冰,長安永寂。”他忽然望向沈予喬,發現她正在擦拭父親留下的銀簪,簪頭的牡丹花紋裏,卡著半片極小的冰棱——和第一具屍體鼻腔裏的冰晶粉末一模一樣。
    返回破廟的路上,凍雨轉成了鵝毛大雪。沈予喬抱著驗屍格目坐在馬車裏,看著七具冰棺被緩緩抬上牛車。每具冰棺底部的刻字連起來,正是《女誡·序》中的句子:“夫雲婦德,不必才明絕異也;婦言,不必辯口利辭也。”可柳如萱卻將其曲解為“無才便是德,緘口便是孝”,用冰與血寫就了一場荒唐的“婦德審判”。
    當馬車經過城南書院時,沈予喬看見山長站在門口,望著女兒被押解的方向,老淚縱橫。他胸前的“貞靜”玉牌歪在一側,露出背麵刻著的“如萱”二字——原來父女二人,都在用不同的方式守護著所謂的“婦德”,卻都走上了歧途。
    是夜,沈予喬在大理寺停屍房整理冰魄散的配方,忽然發現柳如萱的《女誡》抄本裏,夾著張泛黃的紙頁。那是父親當年的驗屍記錄,在“凍死者特征”一欄,用朱砂畫著個小小的“誡”字,旁邊注著:“柳氏冰窖,北鬥七星,第八具棺,藏著二十年前的真相。”
    她忽然想起柳如萱在冰窖說的話,父親是因為發現了冰魄散而被滅口。那麽二十年前的凍屍案,是否也與城南書院有關?沈予喬摸著銀簪上的牡丹花紋,忽然明白,這場“七日冰咒”不過是冰山一角,長安城的冰層下,還凍著更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更漏聲敲過五下,沈予喬吹滅燭火,任由月光照著驗屍格目上的最後一行字:“凶手以冰為尺,量盡人間;卻不知,冰化之後,皆是血淚。”窗外的初雪仍在飄落,卻不知,這一場雪,究竟是要洗淨罪孽,還是要掩埋更多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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