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雙麵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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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城的晨霜未化,沈予喬踩著結凍的青石板踏入城南書院。她袖中裝著從柳如萱閨房搜出的檀木匣,匣蓋雕刻的纏枝蓮紋間,嵌著七枚冰雕發簪——每枚簪頭都刻著不同的《女誡》關鍵字,“貞”“孝”“敬”“順”“柔”“靜”“賢”,棱角鋒利如刀,與冰棺底部的刻字分毫不差。
“沈仵作,柳山長請您去茶室。”傳話的小斯垂著眼皮,不敢直視她腰間的仵作腰牌。穿過月洞門時,沈予喬注意到牆上新貼的《女誡》訓示被人用指甲劃出劃痕,露出底下三年前的舊榜文——那時書院還提倡“女子讀書明禮”。
茶室裏飄著碧螺春的清香,柳明修身著灰布長衫,鬢角的白發比三日前更顯斑駁。他麵前的茶海擺著七隻冰紋瓷杯,杯底分別刻著“婦德”“婦言”“婦容”“婦功”等字樣,與柳如萱的冰雕發簪形成詭異呼應。
“柳山長對《女誡》篇目的喜好,倒是貫穿衣食住行。”沈予喬掀開檀木匣,冰雕發簪在晨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令愛閨房中的七枚簪子,恰好對應七具冰棺底的刻字。”
柳明修的手在茶杯上頓住,茶湯表麵的漣漪映出他顫動的睫毛:“如萱的母親……”他忽然咳嗽起來,從袖中掏出帕子,帕角繡著半朵木槿花,與第一具屍體發間的枯花一模一樣,“她母親當年被休,正是因為在書院講學時,說‘女子讀書亦可報國’。”
沈予喬的指尖劃過“貞”字發簪的棱角,忽然想起柳如萱在詔獄說的“父親縱容叛逆女子”。原來二十年前,柳明修曾與妻子共同提倡女子教育,卻因妻子“不守婦德”實則是思想超前)被族中施壓休妻,從此在新舊之間搖擺。
“林婉兒被退學那日,”李偃飛的聲音從廊下傳來,他手中握著書院的退學名冊,“您在批注裏寫‘資質駑鈍’,可實際上——”他翻開夾著銀杏葉的那頁,“她的《女誡》課業明明是甲等,真正的退學原因,是她在辯經會上問‘為何男子休妻無需婦德考評’。”
柳明修的背突然佝僂下去,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氣:“族中長老說,再不管束,書院就要被拆了……”他望著牆上掛著的“貞靜”匾額,那是休妻後族長親自送來的,“如萱那時才八歲,親眼看見母親被拖出書院,從此便認定,所有‘出格’的女子,都會落得母親的下場。”
沈予喬想起在柳如萱閨房發現的繡繃,上麵繡著《女誡》全文,卻在“夫者,妻之天也”一句旁,用金線繡了把冰棱匕首。床頭的梳妝匣裏,除了冰雕發簪,還有半本燒剩的《列女傳》——那是母親留給她的唯一遺物,卻被她用冰魄散浸泡過,書頁一碰就碎。
“令愛製作冰雕發簪的模具,”她取出牛皮紙包,裏麵是從冰窖找到的青銅模子,“與冰棺底部的刻字模具相同。每次她刻下‘貞’‘孝’,其實是在重複當年休妻時,族長念誦的罪責。”
柳明修忽然顫抖著從衣領裏扯出玉佩,正麵刻著“明修”,背麵是模糊的“靜宜”——妻子的閨名。沈予喬認出那是用冰棱刻刀改過的,原本的“宜”字被削去半邊,變成了“誡”。
“三年前,沈先生來查城西凍屍案,”柳明修的聲音低得像碎冰,“他發現了冰魄散,也發現了如萱藏在冰窖的模具。我求他給我時間管教女兒,可如萱……”他突然抓住沈予喬的手腕,“她在沈先生的茶裏下了冰魄散,還說‘仵作拋頭露麵,本就該受冰刑’!”
沈予喬猛地抽回手,父親臨終前的場景突然清晰:他說“冰棺裏藏著長安的霜”,原來指的是柳家母女兩代人用冰咒封存的罪惡。她摸向發間的斷簪,終於明白父親為何在簪中嵌入鐵絲——那是為了撬開冰窖的暗門,卻最終沒能逃出冰魄散的詛咒。
“柳山長,您知道令愛在冰窖藏了二十年前的女屍嗎?”李偃飛展開暗室拓片,“三具屍體的衣襟裏,都縫著您當年寫的勸學詩。您一麵縱容女兒行凶,一麵又在屍體旁刻‘冰咒誤人’,到底是懺悔,還是懦弱?”
茶室的炭盆突然爆響,火星濺在冰紋瓷杯上,發出“滋滋”聲響。柳明修盯著沈予喬手中的冰雕發簪,忽然笑了,笑聲裏帶著二十年的霜雪:“如萱說得對,我才是最該被凍在冰棺裏的人。當年休妻時,我沒敢說一個‘不’字;沈先生來查案時,我沒敢阻攔女兒;就連林婉兒被拖去冰窖時,我也隻是躲在藏書閣發抖——”
他忽然掏出袖中玉瓶,正是柳如萱私製的冰魄散:“沈仵作,你父親的仇,該報在我身上。”說著便要擰開瓶塞,卻被李偃飛眼疾手快打落。玉瓶滾到沈予喬腳邊,她看著瓶身“如萱”二字,忽然想起柳如萱閨房的妝鏡,鏡麵上用朱砂畫著兩個重疊的身影:一個是執冰棱的自己,一個是握《女誡》的父親。
“柳山長,您以為死能償還一切?”沈予喬蹲下身,撿起冰雕發簪,“令愛真正的痛苦,是您用二十年時間,讓她相信‘婦德’是枷鎖,卻沒告訴她,枷鎖也能被打破。”她指著牆上的“貞靜”匾額,“您當年若敢保住妻子,今日的長安城,或許不會有七具冰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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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漏聲從遠處傳來,書院傳來女學生的讀書聲,念的正是《女誡·婦行》。沈予喬忽然想起林婉兒指甲縫裏的金粉,那是柳明修偷偷送給優秀學生的獎勵——他一麵遵循舊規,一麵又在細微處反抗,這種矛盾,最終把女兒推向了極端。
“去詔獄吧,”李偃飛扶住搖搖欲墜的柳明修,“令愛還在等您。”走出茶室時,沈予喬看見簷角冰棱正在融化,水滴落在“貞靜”匾額上,將“貞”字右下角的缺角衝得更明顯——那是二十年前妻子用硯台砸的,也是柳家冰咒開始的地方。
午後,沈予喬再次踏入柳如萱的閨房。梳妝匣最底層,藏著本血字抄本,首頁畫著年幼的柳如萱抱著母親的《列女傳》,被父親親手投入火盆。每一頁都寫著:“母親是失德者,父親是懦弱者,我要替天行道。”
她忽然明白,七枚冰雕發簪,既是審判的刑具,也是柳如萱對母親的複雜情感——她用《女誡》的字凍住那些像母親的女子,卻在每個發簪裏,藏著半片母親繡的木槿花瓣。
離開書院時,沈予喬將冰雕發簪留在了柳如萱的梳妝台上。夕陽穿過雕花窗,照在“貞”字發簪上,冰棱終於開始融化,露出裏麵裹著的、二十年前母親留給女兒的、半片早已凍幹的木槿花。
長安城的暮鼓響起時,沈予喬和李偃飛站在承天門街。遠處,城南書院的匾額被風雪侵蝕,“貞”字缺角在暮色中像道未愈的傷口。但沈予喬知道,冰層下的種子正在發芽——就像柳如萱血字抄本的最後一頁,不知何時被人添了句:“冰會化,花會開,婦德不該是冰棺。”
雪又零星飄落,但這次,帶著早春的濕潤。沈予喬摸著父親留下的斷簪,忽然覺得,或許真正的“雙麵”,從來不是山長的表裏不一,而是這世道對女子的雙重標準——有人用冰咒封存,就有人用體溫融化。而她和李偃飛手中的燭火,雖小,卻足以照亮冰窖最深處的迷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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