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戲文裏的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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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的酉初,長安城飄起細如牛毛的春雨,太府寺丞周顯的宅邸卻被火把照得通明。沈予喬踩著青石板上的水窪匆匆趕來,衣擺已被潮氣浸透,手中驗屍箱的銅扣在火光下泛著冷光。前院垂花門前圍滿衙役,居中的楠木桌上擺著七具三寸高的傀儡,正是《趙氏孤兒》中的角色——程嬰捧藥、屠岸賈按劍、趙武執戈,最顯眼的是那具仰頭倒地的“趙盾”木偶,衣襟上濺著暗紅漆料,恰似鮮血。
“死者子時初刻被仆從發現。”李偃飛迎上來,袖中握著半片碎瓷,“案發現場無打鬥痕跡,酒盞裏檢出曼陀羅毒,卻查不到服毒後的腸胃灼傷。”他壓低聲音,眼尾餘光掃過圍觀的家人,“和楊明修一樣,耳後有針孔。”
沈予喬點頭,目光落在正堂中央的周顯屍體上。這位年逾五旬的官員保持著倚坐圈椅的姿勢,右手還攥著半卷賬冊,指節泛白,唇角微張卻無白沫,唯有左胸衣襟下滲出的青紫色斑塊格外刺眼。她蹲下身,指尖輕按死者眼瞼——角膜渾濁卻無中毒後的翳狀白斑,撬開牙關,舌苔淡青而非曼陀羅中毒應有的絳紫色。
“不對。”她取出銀針刺入膻中穴,針體竟發出極細的震顫,“曼陀羅毒隻是幌子,真正的致命傷在這裏。”解開死者衣襟,蒼白的胸膛上,心髒位置有蛛網般的淡青色裂痕,從乳頭下方輻射至肋骨,恰似被無形的重錘反複擊打。“次聲波引發的心髒共振。”沈予喬望向案頭的傀儡,“就像楊明修案的喉管破裂,隻是這次靶器官換成了心髒。”
李偃飛的手指劃過“趙盾”木偶的琴弦,那是根極細的鋼絲,尾端係著粒朱砂點染的木珠:“《趙氏孤兒》講的是忠良被屠,後人複仇。謝雲舟的傀儡班三天前在城西城隍廟演過這出,散場時周顯曾上台與班主交談。”他翻開隨身帶著的科舉卷宗,燭火在“周顯,陳州府太康縣人”的字跡上跳動,“二十年前清音閣滅門案,陳州正是案發地,而周顯中舉那年,恰好是案件結案的同一年。”
沈予喬的指尖停在死者耳後針孔處,這次的淤青邊緣帶著極細的螺旋狀紋路,與楊明修案的圓形針孔不同:“針孔周圍有環狀挫傷,像是某種微型振子留下的。”她忽然想起《聲學奇譚》裏記載的“共振刺”——將細如發絲的金屬振子刺入穴位,再以特定頻率的聲波激發,可精準破壞體內器官。“凶手先植入振子,再用次聲波讓心髒與振子共振,造成心肌撕裂。”
更夫的梆子聲在雨夜中格外清晰,沈予喬解剖死者胸腔時,發現心包膜下淤積著暗黑色血液,心髒肌肉纖維呈放射狀斷裂,卻無任何外力創傷。這種損傷與三個月前她在刑部卷宗裏看到的“西域駱駝客暴斃案”如出一轍——當時結案報告寫的是“心疾突發”,如今看來,恐怕都是次聲波殺人的先例。
“去查周顯的宦海經曆。”李偃飛吩咐暗衛,目光落在牆角的博古架上。七層高的木架上,除了常見的青瓷擺件,最頂層竟擺著半方殘缺的古琴斷紋磚——正是清音閣舊址出土的遺物。沈予喬伸手觸碰磚麵,指尖摸到磚底刻著的小字:“癸亥年冬,屠滅清音閣,首功者三人。”癸亥年正是二十年前,而周顯的科舉碑記上,“二甲第五名”的授官時間正是次年春。
後園傳來騷動,一名仆役被推搡著帶到跟前:“大人,門房說酉時三刻有個賣傀儡的瞎子來過,說是送周大人定做的戲偶。”那仆役抖著手呈上半幅絹畫,上麵畫著《趙氏孤兒》的戲幕,落款處蓋著枚古琴紋印章——與謝雲舟袖口的殘紋嚴絲合縫。
沈予喬忽然注意到死者緊攥的賬冊,翻到最後一頁,幾行歪斜的小字在燭火下顯形:“清音閣賬本在湖心亭石函——”字跡到這裏戛然而止,墨漬暈染成不規則的圓斑,像是握筆的手突然抽搐。她望向周顯宅邸的小湖,湖心亭的九曲橋在雨中若隱若現,石欄上的雕花正是半片殘琴。
“李大人!”暗衛匆匆來報,“在周顯書房的暗格裏發現這個。”木匣裏躺著三枚青銅印鑒,分別刻著“監察禦史”“刑部員外郎”“陳州知府”,正是二十年前清音閣案的主審官員官印。最底層壓著張泛黃的狀紙,首行“告清音閣閣主謝明修私通匈奴”的字跡已褪色,卻仍能辨出末尾的聯名簽署——除了已死的楊明修,第二個名字正是周顯。
雨幕中傳來傀儡戲的唱段,蒼涼的男聲混著雨聲飄來:“我一不為名,二不為利,卻教我賣友求榮……”沈予喬regnize這是《趙氏孤兒》裏程嬰的唱詞,抬眼望去,後園角門處立著個青衫男子,肩頭落著傀儡班特有的三色絲絛,正是謝雲舟的親隨弟子林秋鶴。
“班主讓我送句話。”林秋鶴抬手,掌心躺著粒裹著金粉的藥丸,“戲文裏的死局,從來不是一人之死。”話音未落,他突然將藥丸塞入口中,轉身撞向角門旁的太湖石。沈予喬衝過去時,隻見他七竅滲出黑血,舌根處同樣刺著半片琴紋——與楊明修案中服毒的殺手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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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自殺謝罪?”李偃飛皺眉,指尖撫過林秋鶴緊握的傀儡線,那是七根染著不同藥粉的絲線,對應著《趙氏孤兒》的七個主要角色。沈予喬搖頭:“不,這是清音閣的‘七煞傀儡陣’,每根線代表一個複仇目標。楊明修是‘屠岸賈’,周顯是‘晉景公’,接下來還有五個角色。”她望向案頭的傀儡,缺少的正是“程嬰”“趙武”等正義角色,“凶手在按戲文角色殺人,先殺當年的‘奸臣’,再……”
湖心亭傳來“撲通”水聲,守在那裏的衙役突然驚呼。沈予喬趕到時,隻見石函蓋被撬開,裏麵躺著半卷蟲蛀的賬本,首頁貼著張名單,前兩個名字已被朱砂圈紅——正是楊明修和周顯,第三個名字是“戶部侍郎張如晦”,旁注“癸亥年冬,親率衙役抄家”。
“張如晦明日生辰。”李偃飛看著賬本上的日期,忽然注意到石函底部刻著的琴譜,正是《繞梁三疊》的變徵之音,卻在第七個音符處多了個顫音符號,“次聲波的頻率變了。”沈予喬點頭,指尖劃過刻痕:“這次的共振頻率針對心髒,所以針孔裏的振子型號也不同。”
回到衙門已是子時,沈予喬在燭光下比對兩起案件的針孔樣本,發現周顯案的振子尾部多了圈螺旋紋——那是能增強低頻震動的特殊構造。更蹊蹺的是,兩枚振子的金屬成分中都含有少量磁石,與謝雲舟傀儡班用來固定木偶的磁石鎮紙材質相同。
“謝雲舟每次作案前調試琴弦,其實是在校準次聲波頻率。”李偃飛鋪開長安城地圖,將傀儡班三個月內的演出地點與死者居所相連,竟形成個完整的古琴形狀,“他們以整個長安城為戲台,用無辜百姓的戲台做掩護,真正的殺人舞台是每個官員的宅邸。”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沈予喬忽然想起周顯死前攥著的賬冊,那句未寫完的“清音閣賬本”或許指的就是湖心亭的石函,而石函裏的名單,正是當年參與滅門的官員。她望向燭台上跳動的火苗,火焰折射出的光影在牆上投下傀儡般的剪影,忽然意識到:謝雲舟等人不僅在複仇,更是在重演當年的滅門戲碼,用《趙氏孤兒》《荊軻刺秦》等戲文,將當年的“奸臣”一一處決。
“下一個目標是張如晦,生辰宴設在曲江池畫舫。”李偃飛指著賬本上的批注,“畫舫四壁都是鏤空花窗,正好形成聲波共振的腔體。”沈予喬點頭,取出從周顯體內取出的振子,在月光下細看,發現振子頂端刻著極小的“商”字——宮商角徵羽,對應不同的聲波頻率,“商音主肺,徵音主心,楊明修是喉管對應肺經),周顯是心髒對應心經),接下來的張如晦……”
“腎經,對應羽音。”李偃飛接過話頭,想起《黃帝內經》中的記載,“羽音入腎,若用次聲波共振腎髒,會導致……”“血尿、腰痛,最終腎衰而亡。”沈予喬補充道,目光落在案頭的《趙氏孤兒》傀儡,“張如晦在戲文中該對應哪個角色?屠岸賈的副將?還是……”
更漏聲中,衙役突然送來急報:“大人,謝雲舟的傀儡班今晚在平康坊散了戲,班主獨自去了城西亂葬崗。”李偃飛和沈予喬對視一眼,同時起身。亂葬崗的鬆樹林在夜色中陰森可怖,兩人趕到時,正見謝雲舟跪在一座無碑墳前,手中捧著具嬰兒大小的傀儡,傀儡臉上刻著與他胸口相同的殘琴疤痕。
“二十年前,我爹抱著我從狗洞爬出時,我娘的血正順著琴弦滴在我臉上。”謝雲舟的聲音比夜色更冷,“他們說清音閣私通匈奴,可我爹至死都攥著給陛下的《西域商路圖》——那是能讓大唐戰馬多活三年的良方。”他轉頭望向李偃飛,眼中倒映著鬆枝間的冷月,“楊明修、周顯、張如晦,他們當年衝進閣樓時,我躲在裝傀儡的木箱裏,聽見他們瓜分賬本上的絲綢莊、胭脂鋪,聽見他們說‘留個活口日後頂罪’……”
沈予喬忽然明白,為何柳婉兒案中的胭脂秘方會出現在清音閣殘譜裏——當年被滅門的,不僅是樂師,更是掌握著西域奇藥的醫者。謝雲舟顫抖著打開傀儡胸腔,裏麵整整齊齊碼著十二枚振子,每枚刻著不同的音符和官職:“他們以為滅了清音閣,就能獨占那些能殺人能救人的秘方,可琴弦斷了,還有傀儡;傀儡毀了,還有人心。”
李偃飛按住劍柄的手忽然鬆開,他見過太多冤案,但像這樣將複仇融入戲文,用音律殺人的手段,仍是頭一回。沈予喬注意到謝雲舟袖口的殘琴紋,此時在月光下竟與亂葬崗的碑林陰影重合,仿佛無數亡魂正從地底升起,借傀儡之身奏響複仇的挽歌。
“明日曲江池,張如晦的生辰宴。”謝雲舟站起身,將傀儡放回墳前,“《趙氏孤兒》裏,屠岸賈最後被趙武殺死,可現實裏,當年的‘屠岸賈’有三個,‘趙武’卻隻有我一個。”他轉身欲走,卻被李偃飛攔住:“你知道次聲波共振的範圍,畫舫上還有三百賓客,你想讓無辜者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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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雲舟慘笑:“二十年前的清音閣,有三百零二人,上至八十歲的琴師,下至繈褓中的嬰兒。”他忽然扯開領口,露出與周顯屍體上相同的心髒裂痕——原來他早已在自己體內植入振子,“我是第一個振子,也是最後一個。等殺完這三人,琴弦就該斷在我自己喉嚨裏了。”
晨霧漫過亂葬崗時,謝雲舟的身影已消失在鬆林深處。沈予喬撿起那具嬰兒傀儡,發現傀儡足底刻著“貞觀十七年”——正是清音閣鼎盛之時。她忽然想起柳婉兒案中,無毒胭脂的配方裏,有一味來自西域的“雪曇花”,而清音閣的賬本上,記載著這種花的唯一產地——正是當年被指為“通敵”的匈奴控製區。
“他們不是通敵,是在鋪路。”沈予喬低聲道,“用商路換藥材,用琴弦傳音律,卻被貪功的官員當成了升官的踏腳石。”李偃飛望著東方漸白的天際,想起楊明修案中戲台木架上的音階,此刻終於明白,那些刻痕不僅是殺人密碼,更是清音閣弟子用血淚寫下的控訴書。
回到衙門,沈予喬在驗屍格目上寫下:“周顯之死,死於戲文裏的死局,死於二十年前的貪念。次聲波振子為筆,傀儡戲文為墨,凶手在長安城這張宣紙上,重寫了一曲《廣陵散》。”她抬頭望向窗外,曲江池方向已傳來畫舫的笙歌,而謝雲舟的傀儡班,此刻或許正在某個角落,調試著屬於張如晦的“羽音振子”。
戲台上的血光未歇,戲文裏的死局又起。當晨鍾敲響第八聲時,沈予喬握緊了袖中那枚刻著“羽”字的振子——這一次,她和李偃飛要在戲文結束前,改寫這場持續了二十年的悲劇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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