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龍骨密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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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初的曲江池籠罩在墨色雨幕中,十二盞氣死風燈沿著岸邊一字排開,將翻扣的應龍舟映成具龐大的金色屍骸。李偃飛踩著濕滑的木棧道靠近船底,繡著獬豸紋的官服下擺已沾滿泥漿,腰間牛皮袋裏裝著從工部借來的《考工記》圖卷,紙角在風雨中發出細碎的嗚咽。
船底裂隙在燈籠下呈現出詭異的蔓延軌跡,如枯樹枝椏般向四周擴散,木質纖維外翻卷曲,像是被某種巨獸啃噬過。她掏出銀製驗毒針,針尖剛觸及裂痕邊緣的結晶物,便聽見"滋啦"輕響,銀針表麵騰起層灰白色霧氣——果然是強酸侵蝕所致。
"大人,水太冷,您歇會兒吧。"隨行的影衛阿青抱著蓑衣站在三步外,傘骨被狂風吹得咯吱作響。李偃飛充耳不聞,指尖蘸取少許粉末置於瓷碟,從袖中摸出隨身攜帶的酒葫蘆,琥珀色的葡萄酒剛滴入碟中,騰起的白氣便帶著刺鼻的硫磺味,在雨幕中凝成細小的冰晶。
"五水硫酸銅混了膽礬。"她盯著瓷碟中漸漸溶解的藍色絮狀物,忽然想起七年前隨父親查漕運貪腐案,在沉船上見過類似的腐蝕痕跡,當時父親曾說:"能在旬月內蝕穿船底的,必是溶於水的烈性水鏽。"如今看來,凶手改良了配方,將腐蝕時間壓縮到三個時辰,正好配合端午的潮汐規律。
船舷的金鱗彩繪在雨水衝刷下剝落大半,李偃飛借著燈籠光,忽然看見龍頭眼眶下方的鱗片間,有處指甲蓋大小的金粉脫落,露出底下刻著的小字。她摸出驗屍用的銅鑷子,輕輕刮去表層金漆,八個陰刻小字逐漸顯形:"四月廿七,武安王府督造。"
手指驟然收緊,鑷子在掌心留下紅印。四月廿七,正是父親被彈劾通敵的前一日,也是武安王府向工部提交龍舟督造文書的日子。李偃飛閉上眼,往事如潮水般湧來:那日清晨,父親曾在書房對著輿圖長歎,說武安昌突然插手龍舟建造,恐生變故,卻不想,變故最終應在了自己身上。
"大人!"阿青的驚呼驚醒了她。抬眼望去,曲江池中央的救生船正被風浪掀得劇烈顛簸,船上的衙役們正試圖打撈什麽。李偃飛踩著棧道跑過去,借著火把光,看見網兜裏撈起的半截船槳,木質表麵同樣布滿蜂窩狀蝕痕,而槳柄處纏著縷靛藍色絲絛——與尚食局侍女屍身指甲縫裏的殘片一模一樣。
戌末,沈予喬帶著滿身寒氣闖進縣衙偏廳,懷中抱著從東宮尚食局抄來的侍女名冊。案幾上擺著李偃飛帶回的瓷碟,藍色溶液已沉澱出硫酸銅結晶,在燭火下泛著妖異的光。
"獻酒侍女名喚綠梅,確是三個月前入的宮。"她抖開名冊,指尖劃過"籍貫"一欄,"河間府人氏,父親是當地的藥師——這就說得通了,附子與朱砂的配伍,尋常侍女絕不可能知曉。"目光忽然落在"薦引人"處,墨跡被水洇開,卻仍能辨出"武安"二字。
李偃飛將刻著字的船板殘片推過來,沈予喬看見上麵的"武安王府督造"時,瞳孔微微收縮:"四月廿七,正是龍舟主體完工的日子。也就是說,凶手在督造階段就預留了腐蝕劑的放置位置,等到端午前一晚,再由暗衛潛入碼頭,將調好的毒劑敷在船底裂隙裏。"
"碼頭值守的東宮護衛,有三人曾是武安王府護軍。"李偃飛抽出腰間軟劍,在地麵劃出曲江池的輪廓,"戌初漲潮時,水位會淹沒船底三尺,暗衛借著潮水掩護潛水作業,天亮前退潮,毒劑已與木材發生反應,隻等卯時龍舟入水,便開始緩慢蝕穿。"
沈予喬忽然想起停屍房裏侍衛眼皮上的朱砂守宮砂,從袖中掏出個細頸瓷瓶,倒出裏麵的白色粉末:"這是從綠梅指甲縫裏找到的,除了靛藍絲絛,還有少量芒硝——芒硝遇水放熱,能加速硫酸銅的溶解,凶手連水溫的變化都算到了。"
子時,暗室的燭芯"劈啪"炸開火星。李偃飛攤開《天工開物》,翻到"五金·硫酸銅"篇,指尖劃過"其水浸鐵,能令鐵生鏽衣"的記載:"常溫下,硫酸銅溶液對木材的侵蝕需要時日,但加入芒硝和膽礬後,酸性增強,再借端午時節的暖水,便能將腐蝕時間壓縮到極致。"
沈予喬對照著驗屍筆錄,忽然在"中毒時間"一欄畫了個圈:"附子粉混朱砂,必須用熱酒送服才能激發毒性。太子祭酒時,酒是剛從溫酒爐裏取出的,溫度在四十度左右,正好讓兩種藥物發生反應。而從服藥到肌肉僵直,需要半盞茶時間,這段時間足夠凶手完成點睛儀式,等船底開始滲水,毒性恰好發作。"
"點睛、祭酒、發舟,三步之間環環相扣。"李偃飛的筆尖在日曆上劃過,從四月廿七到五月初五,整整八日,"凶手用了七天時間讓腐蝕劑與船底木材產生初步反應,最後一日用毒酒鎖住太子的行動能力,讓他在船沉時無法自救,製造出"天譴"的假象。"
沈予喬忽然想起東宮偏殿裏的青瓷藥罐,想起太子妃慌亂中藏起的淡褐色粉末:"太子妃的藥裏也有附子,她會不會...不會。"李偃飛打斷她,"附子雖毒,但炮製得當可入藥,太子妃的症狀更像是被人威脅——你注意到她手腕上的抓痕了嗎?新鮮且雜亂,像是被人強行灌藥時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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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室的木門突然被推開,影衛阿青渾身滴水地闖進來,懷中抱著個用油紙裹緊的匣子:"大人,在長安顏料行的地窖裏找到這個,掌櫃的密室鑰匙藏在義眼後麵。"
打開匣子,裏麵是本泛黃的賬冊,五月初五那頁用朱砂畫著醒目的龍舟圖案,旁邊列著"朱砂十斤、附子五斤、膽礬二十斤"的條目,落款處蓋著半枚玄鳥紋印章。沈予喬翻到四月廿七,看見"武安王府采辦"的字樣下,記著"船底預留凹槽,深三寸,寬兩指"——正是應龍舟底裂痕的尺寸。
"顏料行表麵賣朱砂,實則為武安王府調配毒劑。"李偃飛的聲音冷得像淬了冰,"三個月前新入宮的綠梅,表麵是尚食局侍女,實則是武安王府的醫毒暗衛,負責將毒粉混入祭江酒;掌禮官和劉全則負責傳遞有毒的朱砂碟,確保太子在點睛時接觸到毒粉——他們不知道的是,太子真正服下的毒,藏在那口祭酒裏。"
沈予喬忽然指著賬冊裏的"四月望日"條目,那裏畫著座宮殿輪廓,旁邊寫著"張監造過手" "張監造,是不是工部負責龍舟督造的張成?我記得他三個月前突然告病,由武安王府的屬官接任。"
李偃飛點頭,目光落在賬冊最後一頁,那裏貼著張泛黃的字條,用蠅頭小楷寫著:"事成之後,借太子之手除李黨餘孽,再以"天譴"之名清君側。"字跡工整,卻在"李黨"二字上有明顯的頓筆,墨色比別處深了三分——那是凶手在提到政敵時,不自覺的用力。
"他們要的不僅是太子的命,更是借這場變故,將罪名扣在太子黨頭上,同時鏟除當年支持我父親的舊臣。"李偃飛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父親臨刑前那聲"偃飛,莫信權謀"的呐喊,此刻又在耳邊響起,"七年前的突厥入侵案,父親之所以會孤軍深入,正是因為有人篡改了軍報,將援軍到達時間推後了三日——而那份軍報,經過的正是武安王府的書房。"
沈予喬握住她冰涼的手,感覺到她掌心的疤痕在發燙:"現在我們有了賬冊、船底刻字、毒劑配方,還有綠梅的刺青,足以證明武安王府參與此案。但太子黨那邊..."她想起東宮側妃的金簪,想起侍衛名冊裏的前武安王府護軍,"太子身邊也有武安昌的人,可為何他又要在船底留下武安王府的刻字?這不是自曝其短嗎?"
李偃飛忽然冷笑,指尖敲了敲賬冊上的"天譴"二字:"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武安昌故意留下督造印記,就是要讓所有人以為這是他的陰謀,卻不知,真正的後手藏在太子黨裏——那些篡改軍報的人,那些在東宮安插死士的人,他們要的是兩敗俱傷。"
更漏聲突然變得清晰,子時已過。沈予喬看著李偃飛眼下的青黑,忽然想起她從前總在案牘前熬到天亮,用薄荷膏提神:"先歇會兒吧,天亮還要去船廠查張監造的下落。"
"不用。"李偃飛起身,從暗室角落的木箱裏翻出套黑色勁裝,"我現在就去武安王府庫房,上次著火隻燒了表麵,真正的毒劑調配記錄應該還在密室。"她頓了頓,將枚蝶形銀飾塞給沈予喬,"若我子時三刻未歸,就去西市找"胡姬酒肆"的老板娘,她會帶你去影衛的safe house。"
沈予喬望著她即將消失在暗門後的背影,忽然喊住她:"偃飛,你父親的事,我們會查清的,就像查清這場龍舟案一樣。"
李偃飛的身形頓了頓,卻沒回頭。穿過密道時,雨水從頭頂的磚縫滴落,打在她頸間的銀鈴上,發出細碎的響聲——那是母親留給她的唯一遺物,臨終前說過,鈴響時,便是歸家時。
武安王府後巷,雨水在青石板上匯成溪流。李偃飛貼著牆根前行,避開巡邏的燈籠,目光落在東北角的庫房上。那裏的火光雖已熄滅,焦木味卻混著刺鼻的藥味,證明此處曾存放過大量礦物藥材。
撬鎖的聲音剛響起,巷口突然傳來馬蹄聲。她閃身躲進陰影,看見輛青布馬車在庫房前停下,車簾掀開,露出張戴著青銅麵具的臉——正是三年前刺殺太子時漏網的武安王府暗衛首領。
"督造的記錄都燒了?"麵具人聲音沙啞,帶著西域口音。
"回大人,隻燒了明麵兒上的。"開門的管事哈著腰,"您吩咐的《毒經》殘頁,小的都藏在第三根廊柱裏,用蠟油封著..."
話音未落,庫房頂突然傳來瓦片碎裂聲。李偃飛抬頭,看見道黑影如夜梟般撲下,手中彎刀泛著藍光——是淬了蛇毒的兵器。她旋身避開,勁裝袖口被劃開道口子,露出底下淺褐色的刺青——與父親當年刻在兵符上的獬豸紋一模一樣。
"李將軍的女兒?"麵具人冷笑,"當年沒燒死你,倒是長大了。"
刀刃相交的火星在雨夜中格外刺眼。李偃飛感覺手臂傳來麻木感,知道刀刃有毒,不敢戀戰,虛晃一招後踢翻藥櫃,借著揚起的藥粉縱身躍上屋頂。臨走前,她看見管事正從廊柱裏掏出個檀木盒,裏麵露出半卷羊皮紙,邊角畫著的正是應龍舟的結構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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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初,沈予喬在暗室裏對著驗屍筆錄打盹,忽然聽見密道傳來響動。抬頭看見李偃飛渾身是血地闖進來,左袖已被毒刃劃破,傷口泛著青紫色。
"別動,是蛇毒。"她急忙翻出隨身攜帶的銀盞,倒入燒酒點燃,"得先吸毒血,否則毒氣攻心就麻煩了。"
李偃飛咬著牙坐下,感覺沈予喬的指尖在傷口周圍快速點穴,減緩毒素擴散。火焰的光映著她蒼白的臉,忽然想起方才在庫房看見的《毒經》殘頁,上麵畫著的附子與朱砂配伍圖,旁邊批注著:"可製牽機散,服之者如被牽線之木偶,七竅流血而亡。"
"查到了,武安昌的真正目的是..."她話未說完,便被沈予喬按住肩膀,溫熱的掌心傳來力度:"先治傷,別的稍後再說。"
銀針刺入曲池穴的瞬間,李偃飛看見沈予喬發間別著的木簪,正是今早她送的那支刻著獬豸紋的,忽然想起父親曾說:"獬豸能辨是非,見人爭鬥,則以角觸邪惡者。"此刻望著沈予喬專注的眉眼,忽然覺得,或許這就是命運,讓來自未來的她,成為自己的獬豸,觸破這籠罩多年的迷霧。
卯初,雨停了。暗室的燭火即將燃盡,兩人看著桌上擺滿的證據:武安王府的賬冊、船底殘片、毒劑配方、侍女名冊,還有李偃飛從庫房搶出的半卷《毒經》。沈予喬忽然指著《毒經》裏的"牽機散"批注,想起太子妃說太子落水前"胸口發悶如被掐喉",正是牽機散發作的前兆。
"他們用的是改良版牽機散,以附子和朱砂為引,卻又不讓太子當場斃命,而是讓他在落水後昏迷。"她忽然明白,"這樣一來,太子生死不明,兩黨便有了爭鬥的由頭,無論太子是醒是死,武安昌都能以"清查天譴"之名,鏟除異己。"
李偃飛點頭,指尖劃過賬冊上的"李黨餘孽":"當年父親的舊部,如今大多投靠了太子黨,武安昌要借這次機會,將太子黨和李黨一並鏟除,自己獨攬大權。"她忽然想起在庫房聽見的西域口音,"剛才的麵具人,說話帶龜茲腔,武安昌這些年一直在勾結西域勢力,當年的軍報篡改,恐怕也有他們的影子。"
沈予喬看著窗外漸漸泛白的天空,忽然想起現代法醫課上的案例分析,最完美的謀殺案,往往是"雙重偽裝":表麵是意外,實則是謀殺;表麵是某黨所為,實則是多方合謀。這場龍舟案,正是這樣的雙重偽裝——既用"天譴"掩蓋毒殺與水攻,又用武安王府的明線,掩蓋太子黨內部的暗線。
"接下來,我們需要證明,太子身邊的近臣中,有人與武安昌勾結,同時又在太子黨內部散布謠言,激化兩黨矛盾。"她收拾起桌上的證物,忽然看見李偃飛頸間的銀鈴,"或許,從太子醒後的反應,能找到突破口——如果他真的昏迷,為何東宮上下都在阻止我們查案?如果他醒了,又為何遲遲不發聲?"
李偃飛站起身,活動了下已無大礙的手臂:"去東宮,查太子的用藥記錄,還有近三日接觸過他的人。另外,派人盯著武安昌,他今晚在庫房的行動,說明他已經知道我們掌握了證據,必然會有所動作。"
走出暗室時,晨曦正透過縣衙的雕花窗欞,在地麵投下斑駁光影。沈予喬望著李偃飛挺直的背影,忽然想起昨夜她在驗屍房說的話:"在長安城,真相往往藏在第二層偽裝之後。"如今,他們已經揭開了第一層,看到了武安王府的謀劃,而第二層,那個藏在太子黨內部,甚至更深的陰謀,正等著他們去挖掘。
曲江池的水麵上,應龍舟的殘骸在晨光中顯得格外淒涼,船底的"武安王府督造"刻字被露水衝刷得更加清晰。但沈予喬知道,這隻是冰山一角,真正的龍骨密語,藏在那些被腐蝕的木紋裏,藏在毒劑的配伍中,藏在每個人的眼神與動作裏,等待著法醫的銀針與縣令的利劍,共同破譯。
當第一縷陽光躍上長安城的飛簷時,兩個身影已策馬奔向東宮,馬蹄踏碎昨夜的積水,也踏碎了凶手自以為天衣無縫的計劃。在他們身後,暗室的燭火終於熄滅,卻有更多的燈,在長安城的各個角落,為了真相,悄然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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