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灼痕密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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驗屍房的銅鍋咕嘟作響,五石散溶液在炭火上翻湧,沈予喬握著長柄木勺順時針攪動,淺金色的液體裏浮著幾星血沫——那是從焦屍指縫裏刮下的殘留組織。李偃飛靠在青磚牆邊,目光落在她垂落的發尾上,那裏還沾著半片燒焦的布屑,是今早從火場廢墟裏扒出來的。
“七年前的口供記錄,”沈予喬忽然開口,木勺在鍋底劃出刺耳的聲響,“武安昌說劉氏是與人私通被休,羞憤投井。可你看這具焦屍——”她指向停屍台上黑炭般的軀體,肋骨處的灼痕在煤油燈下泛著暗紅,“鎖骨下方有三枚指印狀灼傷,是拇指與食指鉗製留下的,和劉氏屍檢報告裏的淤痕完全吻合。”
李偃飛湊近細看,焦皮下隱約透出青白的骨茬,確實與卷宗裏那具女屍胸骨處的骨折弧度一致。更漏聲敲過三下時,沈予喬忽然用鑷子夾起半片碎骨,在放大鏡下轉動:“看這裏,椎骨橫突有細微裂紋,是倒吊時腰部承受拉力所致。武安昌當年應該是先灌五石散致其昏迷,再抓住腳踝將人倒懸井口——”她突然頓住,鑷子尖在瓷盤上磕出輕響。
“所以張守正才會在火場留下這些字。”李偃飛接過她遞來的拓片,宣紙上洇著歪扭的朱砂字跡,正是焦屍肋骨上顯形的絕筆。墨跡邊緣呈鋸齒狀,像是寫字時筆尖在皮膚上反複拖拽,“他妻子被倒吊投井,七年後他用同樣的五石散燒了武安昌的綢緞莊,讓仇人在火中讀著亡妻的遺言咽氣。”
銅鍋裏的溶液突然沸騰,沈予喬手忙腳亂去關火,袖口卻被濺起的熱液燙出焦痕。李偃飛 refex 般抓住她手腕,在冷水盆裏浸了三息才敢鬆開,掌心裏還留著她皮膚的溫度:“這種事該我來做。”他望著她腕間新結的痂,想起今早衝進火場時,她為了搶出焦屍懷裏的木盒,被掉落的房梁擦過手臂。
木盒此刻正放在窗台,漆色剝落的表麵刻著並蒂蓮紋。沈予喬用竹刀撬開暗格,裏麵掉出半片殘破的婚書,落款處“張守正”三個字被指甲刮得模糊,卻在右下角留著一滴暗紅的指血。“這是劉氏的嫁妝,”她聲音發顫,婚書夾層裏還掉出幾縷長發,用紅繩纏著半枚殘破的玉佩,“井中女屍被發現時,頭發被剪得參差不齊,原來都藏在了這裏。”
更漏聲突然停了。李偃飛注意到沈予喬盯著玉佩的眼神不對,那半枚龍形玉佩的斷口處,竟與他母親臨終前塞在他手裏的鳳形玉佩嚴絲合縫。“你母親的玉佩...”他話到嘴邊又咽下,看著沈予喬從抽屜深處取出錦盒,裏麵躺著半枚溫潤的青玉,斷口處還帶著陳年血漬。
“三年前你帶來‘火場懸案’的卷宗,”沈予喬將兩枚玉佩拚合,完整的龍鳳呈祥紋在月光下泛著微光,“我就發現斷口吻合,卻一直沒敢告訴你。”她想起李偃飛母親焦屍上的五石散灼傷,與眼前這具焦屍如出一轍,“當年的綢緞莊縱火案,或許和武安昌有關聯。”
窗外突然傳來野貓嘶叫。李偃飛猛地推開後窗,卻見牆根處蹲著個灰衣男子,懷裏抱著個牛皮紙袋,見他們望來立刻轉身狂奔。“追!”他扯下驗屍房的白大褂甩在肩上,靴跟磕在青石板上迸出火花。沈予喬抓起玉佩塞進衣襟,跟著衝進夜色,袖中銀針已捏緊——那是她父親教的防身術,專門對付宵小。
兩人在巷弄裏追了三條街,灰衣人突然拐進死胡同,轉身時甩出一把石灰。李偃飛早有防備,扯過沈予喬的腰往牆角一按,用自己外套遮住她的視線。等塵埃落定,卻見那人靠著牆根抽搐,嘴角泛著白沫,顯然服了毒。沈予喬蹲下身撬牙,指尖沾到一絲杏仁味:“氰化鉀,沒救了。”
牛皮紙袋掉在腳邊,裏麵裝著幾本賬冊,翻到夾著紅綢的那頁,武安昌的名字下畫著重重的圈,旁邊批注著“井中事辦妥,銀兩百兩”。李偃飛注意到落款日期正是七年前劉氏死亡的次日,字跡卻像是出自兩人之手:“前半行是武安昌的筆鋒,後半行...”他指腹劃過“銀兩百兩”,墨色明顯淡了些,“像是有人後加的。”
沈予喬忽然按住他的手,賬冊邊緣露出半張字條,上麵用蠅頭小楷寫著:“五石散購於城西仁濟堂,每月初三取貨。”她想起焦屍胃裏殘留的五石散成分異常,比尋常藥方多了一味曼陀羅,“仁濟堂的坐堂大夫...是張守正的表哥。”
更鼓敲響四更時,兩人回到驗屍房,銅鍋裏的溶液早已冷卻。沈予喬重新起火熬製,李偃飛則對著兩張卷宗出神:左邊是七年前的井中女屍案,右邊是三天前的綢緞莊縱火案,死者武安昌和焦屍身上的五石散灼傷,還有中間那枚拚合的玉佩,像根細針穿起了十年前的火場舊案。
“你母親的案子,”沈予喬忽然開口,用竹筷蘸著新熬的溶液滴在焦屍胸骨,這次浮現的不是字跡,而是一道蜿蜒的刻痕,“這裏有個‘武’字,被火燒得殘缺,但結合玉佩和賬冊,當年縱火綢緞莊的人,很可能是武安昌的仇家,或者——”她抬頭望著李偃飛緊繃的肩線,“你父親的舊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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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偃飛忽然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木閂。月光淌進驗屍房,在兩人腳邊織成銀網。他想起母親臨終前說的最後一句話:“去找予喬...她父親知道火裏的事。”那時他才十歲,抱著半枚玉佩在火場廢墟裏哭到失聲,直到沈予喬的父親——當時的仵作大人——把他帶回家。
“仁濟堂明天初三。”沈予喬收拾好賬冊,將玉佩重新分成兩半,半枚放回李偃飛掌心,半枚收進自己的錦囊,“我們去看看,張守正的表哥每月初三取的五石散,是不是加了曼陀羅。”她指尖劃過他掌心的薄繭,那是常年握刀練出來的,和她握柳葉刀的手一樣,都帶著職業性的傷痕。
五更天的梆子聲傳來時,驗屍房的門被輕輕叩響。值夜的衙役遞來封信,火漆印上刻著“武安商行”。沈予喬拆開時,兩張銀票飄落,麵額各五百兩,中間夾著張字條:“聽聞沈姑娘妙手驗屍,望高抬貴手,莫再追查井中舊事。”
李偃飛的刀瞬間出鞘三寸。沈予喬卻輕笑一聲,將銀票湊到燈燭上點燃:“武安昌的弟弟武安臨,果然坐不住了。”她看著火苗吞噬墨字,紙灰落在焦屍胸口,恰好蓋住那道“武”字刻痕,“當年他兄長滅口劉氏,如今他想滅口我們,卻不知——”她轉頭望向李偃飛,眼裏映著跳動的火光,“灼痕裏的密語,早已說盡了真相。”
晨光初綻時,兩人換上便服走出衙門。沈予喬的青衫袖口還留著焦痕,李偃飛特意繞到布莊買了匹月白絹布,說要給她做件新衫。路過街角茶樓時,說書人正講到“井中女屍顯靈複仇”,茶客們聽得津津有味,卻不知真正的複仇者,此刻正握著關鍵線索,走向下一個真相的路口。
仁濟堂的木門剛推開,就聞到濃重的藥香。坐堂大夫張元生見到他們時,手中的戥子突然打翻,朱砂散了半桌。沈予喬注意到他袖中露出半截紅綢,正是賬冊裏夾著的那種:“張大夫每月初三替武安昌取五石散,對吧?”她指尖劃過藥櫃,停在曼陀羅的抽屜上,“加上這個,就能讓人昏迷時產生幻覺,方便投井。”
張元生突然跪下,膝蓋磕在青磚上發出悶響:“是武安昌逼我的!他說如果不往藥裏加曼陀羅,就告發我私扣稅款!”他哆哆嗦嗦掏出賬本,上麵記著從七年前開始,每月初三支取二十兩銀子,“劉氏死的那晚,我親眼看見他讓人抬著個木箱出門,說裏麵裝的是醉漢——”
“木箱?”李偃飛突然抓住他手腕,母親臨終前推他進去的,正是個雕花木箱,“多大尺寸?有沒有刻花紋?”他聲音發顫,想起火場裏找到的木箱殘片,邊緣刻著並蒂蓮紋,和焦屍木盒上的花紋一模一樣。
張元生點頭如搗蒜:“二尺見方,蓋頂刻著並蒂蓮!武安昌說要送醉漢回家,結果第二天就傳來綢緞莊起火的消息——”他突然瞪大雙眼,指著沈予喬胸前的錦囊,“你那玉佩...是從木箱裏拿的吧?當年武安昌從木箱裏拿走了半枚玉佩,說要留給相好的做信物!”
沈予喬和李偃飛對視一眼,各自掏出半枚玉佩。張元生見此情景,直接癱倒在地:“完了...武安臨要是知道你們有這個,肯定會像對付張守正那樣對付你們——”他突然想起什麽,“對了!張守正沒死!我昨天看見他在城西城隍廟,抱著個骨灰壇哭!”
兩人立刻趕往城隍廟。晨光裏,香灰在神像前嫋嫋升起,張守正跪在蒲團上,麵前擺著個素白骨灰壇,壇身刻著“愛妻劉氏之位”。沈予喬注意到他袖口沾著五石散的粉末,腰間掛著個小瓶,正是火場裏找到的那種裝曼陀羅浸液的琉璃瓶。
“張大哥。”李偃飛輕聲開口,手按在刀柄上以防萬一。張守正轉過頭,臉上有三道抓痕,正是焦屍指甲裏殘留的皮膚組織顏色:“你們...找到阿秀了吧?”他望向沈予喬手中的木盒,裏麵裝著那縷長發,“她掉進井裏的時候,我就在牆根下躲著,聽見武安昌說‘留著張守正還有用’,才沒殺我。”
他解開衣襟,胸口有道陳年刀疤,正是七年前被武安昌的手下所傷:“這七年我一直在查阿秀的下落,直到去年在義莊看見無名女屍的腳鏈——”他摸出個銀鈴鐺,正是劉氏屍檢報告裏提到的陪葬品,“我就知道,她一直等著我給她報仇。”
沈予喬蹲下身,握住他顫抖的手:“武安昌已經死了,在火裏。”她看著他眼中泛起淚光,“但武安臨還在試圖掩蓋真相,還有你表哥張元生,都需要你去作證。”她取出賬冊和字條,放在骨灰壇前,“阿秀的絕筆,我們都看到了,她在井底等了你七年,現在該讓她安息了。”
張守正忽然笑了,笑得眼淚直流:“我在綢緞莊的房梁上刻了字,用阿秀的血混著五石散,這樣火燒起來就會顯形。”他指向骨灰壇:“裏麵不是阿秀的骨灰,是武安昌的骨灰,我把他的骨頭磨成粉,和阿秀的頭發埋在一起,這樣他們就能永遠作伴了——在地獄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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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偃飛忽然注意到神像陰影裏有人影晃動,猛地推開沈予喬,一枚弩箭擦著她鬢角釘進廊柱。武安臨的貼身護衛從房梁躍下,手中彎刀泛著冷光。沈予喬就地翻滾,甩出袖中銀針射中對方手腕,李偃飛的刀已出鞘,在晨光中劃出銀弧——這是他們第一次並肩作戰,像七年前各自失去至親的那個夜晚,隻是這次,他們不再是孤孤單單的孩子。
戰鬥結束在三聲更鼓後。武安臨的護衛被製服,張守正自願跟他們回衙門作證。離開城隍廟時,沈予喬將並蒂蓮木盒放進劉氏的骨灰壇,李偃飛則把拚合的玉佩放在壇頂:“等案子結了,我們幫你找塊好地,讓阿秀入土為安。”
回程的馬車上,沈予喬靠在李偃飛肩上打盹,袖口的焦痕蹭到他的衣襟。他望著窗外飛逝的街景,想起母親臨終前的溫度,想起沈予喬在驗屍房專注的眼神,忽然覺得,那些被火灼燒的過去,終於可以在真相的光照下,慢慢結痂愈合。
驗屍房的銅鍋再次沸騰時,沈予喬正在給焦屍最後的傷痕做拓片。李偃飛端來熱粥,看著她眼下的烏青,突然說道:“等這案子結了,我們去城郊看螢火蟲吧。”他想起小時候母親說過,螢火蟲是往生的人化作的燈籠,“阿秀和我娘,應該都希望我們好好活著。”
沈予喬抬頭笑了,舀起一勺五石散溶液:“好啊,不過得先把這些灼痕密語都破解完。”她滴下溶液,焦屍背部突然浮現出一串數字,正是武安昌賬本裏的暗碼——那是他貪汙的證據,也是張守正留給世人的最後線索。
晨光穿透窗紙,在停屍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兩個身影在光影中交錯,像兩株在暗夜裏生長的藥草,終於等到了黎明的露水。灼痕裏的密語還在繼續,而他們知道,隻要彼此並肩,再深的黑暗,也能尋到真相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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