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藥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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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存者王老漢縮在大理寺牢房角落,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起火前聽見有人念《千金方》,像是從房梁上飄下來的,可抬頭隻看見藥櫃在冒青煙。”他的灰布衫上還沾著焦土,左襟縫著半片褪色的藥囊——正是懸壺閣夥計的裝束。沈予喬舉著燭台湊近,發現他手腕內側的三圈勒痕呈螺旋狀,繩結方向與焦屍一致,卻獨獨在左手小指根部多了道半月形刀疤。
    “五石散遇熱則燃,而藥櫃底層鋪著樟木板,透氣性差。”沈予喬在驗屍房調配粉末,青銅研缽裏的硫黃、石英、赤石脂混合著樟木屑,在醋液中漸漸泛起氣泡。她將混合物裝入陶盒,用浸過桐油的桑皮紙封蓋,置於盛有溫水的銅盆之上——這是模擬初夏午夜的潮熱環境。半個時辰後,陶盒內壁“哢嗒”裂開細紋,青煙裹挾著汞蒸氣溢出,在燭火下呈現淡藍色,與火場焦屍肺部殘留的毒斑顏色相同。
    “張守正改良了五石散的配方。”她用銀針挑起凝結的殘渣,針尖瞬間變黑,“他在其中摻入毒焰粉的主藥砒霜,又用樟木密封加速硫汞反應。當藥櫃溫度升至三十度,自燃的不僅是藥材,更是整座活人的煉藥房。”沈予喬忽然想起焦屍口中殘留的麻沸散裏混著薄荷腦,這味本應提神的藥引,此刻卻成了麻痹神經的幫凶——張守正故意讓患者在昏睡前聞到清涼藥香,讓死亡來得毫無防備。
    李偃飛盯著王老漢腕上的勒痕,忽然想起密室賬本裏連續七日的“戌初給藥”記錄:“子時是一天中陰氣最盛之時,麻沸散的藥性會隨氣血運行沉入髒腑,那時就算天塌下來,他們也動不了一根手指。”她猛地扣住王老漢的寸脈,脈象沉細如絲,卻在“關元穴”處有異常搏動——這是長期服用五石散導致的虛火上炎。“你替張守正做了三年眼線,幫他記錄武安堂餘黨的服藥習慣,對不對?”
    王老漢渾身發抖,從口中吐出半枚蠟丸,裏麵是張守正的絕筆:“吾嚐見武安賊以五石散灌我妻女,致其癲狂墜井。今以其人之道,焚其藥廬,願與十二藥人同赴黃泉,向閻君訟冤。”沈予喬借著月光細看,發現“十二藥人”四字邊緣有刮擦痕跡,紙背隱約透出“十三”的筆畫——這意味著患者名錄上本應有十三人,焦屍卻隻找到十二具。更詭異的是,絕筆末尾的墨漬裏混著細小的骨渣,經檢驗竟是幼兒指骨。
    “三年前西市那場火,你沒說實話。”李偃飛抽出腰間鎏金槍,槍柄上的梅花紋與張守正賬本上的印記在火光中重疊,“張守正的兒子阿滿死時,左手小指被人斬斷,而你的左手小指……”她突然握住王老漢的左手,發現小指第一節彎曲不自然,指甲縫裏嵌著半片琉璃——正是當年武安堂用來盛放毒焰粉的容器碎片。
    老人突然號啕大哭,渾濁的淚水衝開眼角的灰垢:“侯爺讓我們把孩子綁在藥架上試藥,阿滿咬斷了我的小指,血滴在五石散的藥罐裏……”他扯開衣襟,胸口烙著北鬥七星的燙傷,每個星位都對應著懸壺閣焦屍胸口的暗紋,“張大人說,要讓這些星星帶著我們的冤魂去找閻王,所以他在藥櫃上刻了倒懸的北鬥,讓毒焰沿著反方向的經脈燒穿心肺——”
    更夫敲過五更,沈予喬帶著蠟丸重返懸壺閣廢墟。焦黑的房梁在夜風裏發出吱呀聲,她踩著搖搖晃晃的木梯攀上橫梁,突然發現榫卯結構間卡著半片竹簡,上麵刻著《千金方》中“五石散論”的片段,卻在“久服輕身延年”處被刻刀劃得深可見骨。每段經文末尾都有個極小的氣孔,孔內殘留著蜂蠟——這是利用熱脹冷縮原理製成的“留聲孔”,當火焰炙烤房梁,蜂蠟融化,刻在木纖維裏的聲音便會隨著木紋炸裂釋放。
    “起火時的《千金方》念誦聲,是張守正提前刻在房梁上的。”她用銀簪敲擊氣孔,空洞的回聲裏竟混著孩童的啼哭,“當年武安昌用《千金方》做幌子毒害百姓,現在張守正讓這些經文成為催命符——每念一句,就是給死者的罪狀書。”沈予喬忽然注意到房梁中心刻著“阿滿之位”,周圍十二道刻痕對應十二具焦屍的位置,而第十三道刻痕指向枯井——那裏本該是王老漢的位置。
    卯時的太醫院彌漫著反常的寂靜,掌院吳明修的屍身不知何時從停屍房消失,隻在青磚上留下北鬥形狀的血跡。李偃飛順著血跡找到後堂地窖,鐵門內側刻著與懸壺閣相同的星圖,三十七具孩童骸骨呈環形排列,每具骸骨的喉管裏都塞著五石散的藥包,最小的那具左手握著半枚梅花紋玉佩——正是李偃飛父親生前所佩。
    “這是武安昌的‘藥人陣’。”沈予喬舉起從骸骨堆裏找到的羊皮紙,上麵畫著人體經絡與五石散毒性的對應圖,“他把孩童當作活藥櫃,用五石散侵蝕經脈,再從他們的屍身裏提煉‘長生藥’。張守正當年被迫參與製藥,卻偷偷記錄下每個孩子的死亡時間,連他們指甲泛青的程度都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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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驚人的發現藏在地窖暗格:一本《藥人錄》詳細記載著三十七名官員的試藥記錄,李偃飛父親的名字下標注著“咳血不止時,灌服毒焰粉一錢,可加速毒發”,旁邊附著手繪的刑訊圖——正是七年前她在火場見過的琉璃燈刑具。
    巳時三刻,東市傳來騷動:有人看見懸壺閣的“死者”周顯在藥鋪買藥,指甲泛青卻行動自如。李偃飛趕到時,藥櫃上留著張字條,墨跡未幹:“張守正漏算了,我早就在麻沸散裏摻了解藥。”字條背麵畫著懸壺閣的平麵圖,枯井位置被紅筆圈住,旁邊寫著:“井底的秘密,該讓李捕頭知道了。”
    沈予喬在周顯的藥包裏發現半粒紅色藥丸,經檢驗是五石散的解藥,成分正是焦屍口中殘留的薄荷腦與甘草汁——這味解藥,張守正竟早已留給了仇人。“他故意讓周顯逃脫,”她盯著藥丸上的梅花印,“就像當年武安昌故意讓張守正活著,好讓他成為毒局的替罪羊。”
    回到大理寺,王老漢已經斷氣,右手緊攥著從胸口扯下的北鬥燙傷皮——那下麵露出一道新刻的傷痕,正是懸壺閣枯井的形狀。沈予喬忽然想起張守正絕筆裏的“與十二藥人同赴黃泉”,原來“十二”是幌子,真正的數目是三十七名孩童加十三名凶手,正好對應《黃帝內經》中的“五十營”——張守正要用五十條人命,為兒子打通輪回的藥引。
    申時,沈予喬在懸壺閣井底發現了最後的證據:一個刻滿藥方的青銅藥鼎,內壁鑄著三十七名孩童的名字,鼎底刻著“以藥為刃者,必受藥刑”。她往鼎中注入井水,水麵立刻浮現出懸壺閣火場的倒影,十二具焦屍的姿態竟與鼎身的藥理圖完全吻合——張守正早已將複仇計劃鑄進藥鼎,讓每個凶手的死狀都對應著他們曾施加的毒刑。
    李偃飛獨自站在太醫院檔案室,翻開父親遺留的密折,最後一頁畫著與懸壺閣相同的星圖,批注寫著:“五石散之毒,始於太醫院的貪;毒焰之惡,成於權貴的欲。若吾死,望女查枯井。”淚水突然模糊了視線,她終於明白,七年前的火場、父親的暴斃、自己腕間的舊疤,全都是這個毒局的一環。
    戌時,更夫的梆子聲穿過街巷:“天幹物燥,小心火燭——”李偃飛摸著腕間的舊疤,忽然發現疤痕深處泛著青灰色,與焦屍指甲的顏色相同。沈予喬的驗屍報告不知何時放在案頭,最後一行寫著:“所有焦屍的右手小指末節指骨缺失,疑似被人生前斬斷。”
    她猛地想起王老漢指甲縫裏的琉璃碎片,想起周顯留下的字條,想起井底藥鼎上的三十七道刻痕。原來張守正的複仇從不是簡單的焚火,而是將每個凶手都變成了“藥人”——他們的身體,終將成為記載罪孽的活藥方,在長安城的地下,在每個午夜的井水中,永遠重複著毒發的慘叫。
    亥時,沈予喬將張守正的絕筆、星圖絲綢、青銅藥鼎一並沉入枯井。井水沒過鼎身的瞬間,水麵倒映出十三顆星子,其中第十二顆突然熄滅,第十三顆卻格外明亮——那是屬於阿滿的位置。
    “火能焚身,藥能言冤。”她望著漸漸平靜的水麵,忽然聽見井底傳來極輕的一聲“哢嗒”,像是某把鎖終於扣合。或許,這口枯井從來都不是終點,而是某個更大毒局的起點——當五石散的青煙再次升起,當《千金方》的念誦聲再次在房梁回蕩,長安城的夜色裏,還藏著多少未被破譯的藥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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