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斷弦琵琶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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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予喬的指尖在琴師耳後那三瓣梅形胎記上懸停了兩秒,冰涼的觸感混著梨園後台特有的脂粉氣湧進鼻腔。班主手中的銅煙杆“當啷”砸在青石板上,飛濺的火星映得年輕琴師慘白的臉忽明忽暗,她袖口被墨汁浸透的斷弦圖案像條扭曲的蛇,正順著腕骨往小臂遊移。
“張婉寧。”李偃飛的聲音從雕花屏風後傳來,他手中捏著半張泛黃的戶籍抄本,紙角被汗漬洇出褶皺,“民國二十三年生於城西槐樹巷,父張承羽,母陳繡娘,七年前隨父遷入梨園巷——”話未說完,琴師突然踉蹌著撞翻身後的戲箱,金漆牡丹頭飾滾落一地,在她膝頭碎成幾片。
沈予喬蹲下身,指尖捏住對方發抖的手腕。脈搏跳得像受驚的麻雀,卻在觸碰到她袖口下凸起的繭子時陡然一滯——那是長期按壓琵琶弦才能形成的半月形老繭,與張承羽屍檢報告中記載的一模一樣。“你父親教你的防偽紋,”她翻開對方攥緊的袖口,墨汁未幹的斷弦在布料纖維間顯形,“還有這三朵墨梅,和死者戲服暗紋、你耳後的胎記,都是懸壺閣‘冰蟬刺’傳人的標記吧?”
琴師猛地抬頭,眼底翻湧的驚惶讓沈予喬想起十年前在亂葬崗見過的夜貓子——同樣是被火把照到瞬間的瞳孔驟縮。“我……”她喉間滾動,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指尖無意識地摳進戲台邊緣的雕花,木屑混著血珠落在牡丹紋的台麵上,“十年前臘月廿三,武安昌的壽宴……”
李偃飛的筆記本在掌心拍得發響。他記得舊案宗裏寫著,張承羽正是在那場壽宴後被控“妖言惑眾”,罪名是當眾彈唱《牡丹亭·離魂》時,琴弦突然崩斷割破武安昌的綢緞馬褂。“你父親不是拒絕獻藝,”沈予喬突然開口,想起秘典裏“冰蟬刺需借體溫融化”的記載,“他是在琴弦裏藏了毒針,對嗎?”
後台的風掀起布簾,戲台上的宮燈晃出一圈圈光影。琴師——不,張婉寧忽然笑了,笑聲像破了音的胡琴,在梁柱間撞出回音:“懸壺閣的冰蟬刺要凍三天三夜,父親卻用體溫焐了整整一夜。他說武安昌脖子上的朱砂痣像朵開敗的梅花,該用血來祭。”她扯開領口,鎖骨下方果然有片暗紅的灼傷,“那年我才九歲,躲在妝匣裏看他把烏頭堿凍成的細針嵌進琴弦,弦斷時血珠濺在我臉上,比胭脂還紅。”
沈予喬的指甲掐進掌心。懸壺閣秘典她倒背如流,卻從未想過有人會把“見血封喉”的毒針藏進琴弦——更沒想過當年的“妖言案”,竟是一場未成功的刺殺。“所以這次的死者,”李偃飛突然插嘴,筆尖停在“戲服暗紋”那行字上,“唱《牡丹亭》時用的琵琶弦,也被人做了手腳?”
張婉寧的視線落在地上的遺物箱,半幅《牡丹亭》曲譜正被穿堂風掀起邊角。譜尾的斷弦琵琶旁,三朵墨梅的勾皴筆法與她耳後胎記分毫不差。“七天前,班主說有位貴人要聽《離魂》,”她忽然伸手,指尖撫過曲譜上被蟲蛀的缺口,“我在後台看見那人袖口的纏枝紋,和當年武安昌穿的馬褂一模一樣。”
空氣突然凝固。沈予喬想起死者舌根的冰針——烏頭堿溶液凍結的細針,體溫升高時融化。而《牡丹亭·離魂》的高潮段落,恰是杜麗娘唱到“一靈未歇,潑殘生堪惜”時需要運氣拔高三個調門,那時舌下溫度會比平時高出兩度。“所以你複刻了父親的手法,”她盯著張婉寧袖口的斷弦圖案,“把毒針藏在琵琶第一根子弦裏,等她唱到‘則為你如花美眷’時,弦斷針落——”
“不!”張婉寧突然尖叫,指甲刮過曲譜發出刺耳聲響,“我隻是想讓她唱不下去!就像當年他們讓父親再也彈不了琵琶——”她扯開衣襟,露出左腕上三道交錯的疤痕,“他們砍斷父親三根手指,說戲子不該有翻雲覆雨的手!我隻是在弦上塗了啞藥,讓她嗓子啞了就行……”
後台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仵作小順子抱著驗屍格本撞開屏風,額角的汗順著刀疤縱橫的臉往下淌:“沈姑娘,死者咽喉內側有針孔狀灼傷,和舌根的冰針不是同一時間刺入!”他翻開本子,墨字在燈光下洇成一團,“還有這戲服暗紋,繡工用的是苗疆‘三陰針’技法,每朵墨梅的針腳裏都藏著極細的冰屑——”
沈予喬的太陽穴突突直跳。她突然想起死者戲服領口的褶皺,那道不自然的壓痕分明是有人從後方抵住咽喉所致。“冰蟬刺是舌下藏針,三陰針是貼身刺繡,”她抓起張婉寧的手,發現對方指甲縫裏嵌著細小的冰晶,“你會懸壺閣的製冰術,卻未必懂苗疆巫蠱。是誰教你在戲服裏繡墨梅的?”
張婉寧的手抖得像秋風中的枯葉。她盯著小順子刀疤猙獰的臉,突然發出低低的啜泣:“三個月前,有個戴青銅麵具的人來找我,說能幫我給父親報仇……”她從袖中掏出半枚斷玉,雕著的牡丹花紋缺了邊角,“他說武安昌的後人就藏在戲班裏,讓我在新戲服上繡墨梅,說這樣就能讓當年的血債血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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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偃飛的瞳孔驟縮。他見過武安昌墓裏的陪葬品,其中一枚牡丹玉墜正是缺角的。“武安昌有個庶子叫吳明修,”他翻開筆記本,指尖劃過泛黃的剪報,“十年前‘妖言案’後失蹤,有人說他入了梨園行——”話未說完,戲台上方的橫梁突然發出“吱呀”輕響,一片指甲蓋大小的冰屑恰好落在張婉寧發間。
沈予喬猛地抬頭,隻見雕花木梁陰影裏閃過一道青灰色衣角。她抄起驗屍箱上的銀簪擲過去,金屬破空聲驚飛梁上宿鳥,幾片殘破的宣紙隨之飄落。李偃飛接住細看,發現是半首殘詞,字跡與張承羽遺物箱裏的曲譜如出一轍:“斷弦難續舊時音,三疊陽關血作琴——”
“追!”他踢翻擋路的戲箱,順著後巷的腳步聲狂奔。沈予喬剛要跟上,卻聽見張婉寧突然驚呼:“小心!”轉身時隻見小順子正舉著染血的驗屍刀,刀疤縱橫的臉在月光下扭曲成詭異的弧度——那道從眉骨貫穿到下頜的疤痕,正是當年武安昌身邊保鏢的標誌。
“懸壺閣的冰蟬刺,苗疆的三陰針,”沈予喬後退半步,手按在腰間的柳葉刀上,想起秘典裏“以毒攻毒”的解法,“你才是真正的吳明修吧?當年砍斷張承羽手指的人,現在又想借張婉寧的手,把舊案重演一遍?”
小順子的刀頓在半空。他盯著沈予喬腰間的銀飾,突然發出咯咯的笑聲:“懸壺閣的傳人果然敏銳。當年父親說戲子的血最髒,可張承羽的血卻染紅了他的壽宴——”他扯開衣領,胸口紋著的斷弦琵琶上,三朵墨梅正順著皮膚滲出血色,“我在戲班潛伏十年,就等著看你們這些‘妖術傳人’互相殘殺——”
話音未落,巷口突然傳來琴弦崩斷的脆響。李偃飛舉著從梁上扯下的琵琶弦衝進來,弦尾還粘著未化的冰晶:“吳明修!你在死者琵琶弦裏嵌了冰針,又讓張婉寧在戲服繡三陰針,雙重毒殺隻為掩蓋當年的真相——”
小順子的刀“當啷”落地。他望著沈予喬手中展開的戶籍抄本,上麵“吳明修”三個字被紅筆圈得醒目,突然癱坐在地:“父親總說戲子的命不如琴弦,可他不知道,斷了的弦還能繃成毒針……”他盯著張婉寧耳後的胎記,笑中帶淚,“你父親臨刑前唱的《離魂》,比任何毒針都鋒利,刺得我十年睡不著覺——”
更深露重時,梨園後台的宮燈終於熄滅。沈予喬借著月光翻看張承羽的曲譜,發現斷弦琵琶圖的背麵,用密針紮著極小的字:“臘月廿三,琴弦第三品藏冰針,刺武安昌咽喉——”墨跡早已褪色,卻在驗屍格本的熒光下顯形,那是用烏頭堿溶液寫成的絕筆。
“他知道自己逃不過,”李偃飛指著曲譜上的三朵墨梅,每朵花蕊都有個極小的針孔,“所以把冰蟬刺的解法藏在圖裏,三針刺三陰穴,以毒攻毒——可惜當年沒人看懂。”他望著蜷縮在牆角的張婉寧,她正用父親留下的曲譜包著斷玉,“吳明修以為複刻舊案就能報仇,卻不知道張承羽早就把真相藏在戲文裏。”
沈予喬忽然想起懸壺閣秘典的最後一頁,那句被她用朱砂圈紅的話:“毒針易解,心結難平。”她摸著袖口被墨汁浸透的斷弦圖案,忽然明白為什麽張承羽要在女兒耳後點上墨梅胎記——那不是標記,而是父親留給女兒的保命符,讓她在十年後能被認出,能在陰謀中留一線生機。
後巷傳來更夫敲梆的聲音,梆子聲混著遠處的琵琶殘調,在晨霧中織成張看不見的網。沈予喬撿起地上的半幅曲譜,斷弦琵琶的尾音仿佛還在梁柱間縈繞,那是二十年前未竟的離魂調,也是兩個父親用血和毒寫下的遺書。
“去查武安昌當年的醫案,”她對李偃飛說,指尖劃過曲譜上的冰針位置,“我要知道,當年他咽喉的傷,是不是真的致命。”轉身時,張婉寧正對著戲台上的牡丹鏡梳妝,鏡中映出的耳後墨梅,與遺物箱裏張承羽的舊照分毫不差——原來有些真相,早就藏在每個人的胎記裏,藏在斷了又續的琴弦上,藏在永遠唱不完的《牡丹亭》裏。
天快亮時,沈予喬在驗屍房的陶盆裏發現異常。浸泡死者戲服的清水表麵,漂著極細的冰屑,每片都雕著半朵墨梅。她忽然想起張婉寧說的“貴人袖口的纏枝紋”,想起吳明修胸口的斷弦刺青,突然明白這場跨越十年的毒殺,從來不是簡單的複仇——而是兩代人用懸壺閣的冰蟬刺、苗疆的三陰針,共同譜就的一曲斷弦離魂,讓所有沉溺於舊怨的人,都成了戲台上的提線木偶。
窗外,第一聲雞啼劃破晨霧。沈予喬合上驗屍格本,扉頁上“斷弦琵琶音”五個字被晨露洇濕,像極了戲台上未幹的血淚。她知道,這曲離魂調的下一章,必將在更濃的夜色裏響起,帶著新的冰針,新的斷弦,和永遠無法愈合的——墨梅胎記。
第172章:斷弦琵琶音續)
更漏聲在驗屍房的磚牆上敲出裂痕時,沈予喬的銀簪正抵住陶盆裏漂浮的冰屑。那些薄如蟬翼的冰晶在月光下折射出詭異的七彩色,每片梅瓣的紋路裏都嵌著極細的金粉——這是苗疆“三陰針”獨有的標記,用金蠶蠱粉混合冰晶製成,遇熱即化,化則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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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隊長,”她忽然開口,指尖劃過冰屑融化後留下的金粉痕跡,“去查十年前武安昌暴斃那晚,有沒有戲班弟子出入過將軍府。”驗屍格本上的屍檢記錄在燭光下泛著青光,死者舌根的冰針創口呈螺旋狀,正是懸壺閣“九轉冰刺”的手法,而這種技法,十年前隻有張承羽一人掌握。
後巷傳來拖遝的腳步聲,張婉寧抱著父親的遺物箱站在門口,箱底的《牡丹亭》曲譜露出一角,斷弦琵琶的圖案在她晃動時與門框陰影重疊,像極了絞刑架上的繩索。“我想起來了,”她盯著沈予喬腰間的懸壺閣玉佩,瞳孔裏映著搖曳的燭火,“那年父親被帶走前,往我嘴裏塞了片冰梅,說‘等梅花再開時,去找戴銀鎖的人’——原來就是你。”
沈予喬的手指驟然收緊。她想起師父臨終前的話:“懸壺閣弟子不入梨園,隻因戲台上的恩怨,比毒藥更難化解。”可此刻看著張婉寧耳後的墨梅胎記,她忽然明白,二十年前那場未竟的刺殺,早已在兩個孩子身上種下了互為解藥的毒。
“吳明修胸口的斷弦刺青,”李偃飛突然推門而入,手中攥著半張泛黃的賬冊,“是武安昌當年讓戲班弟子紋的懲戒標記,凡打斷琴弦的樂師,都要在胸口紋上斷弦——而張承羽的卷宗裏,恰恰缺了刑訊記錄。”他將賬冊拍在驗屍台上,墨跡斑駁的“張承羽,斷指三根,刺青未紋”幾個字刺痛了所有人的眼。
張婉寧的遺物箱“砰”地落地。她盯著賬冊上的朱砂批注,突然笑出聲來,笑聲裏混著淚:“原來他們連刺青的資格都沒給他!父親說琴弦斷了還能續,可斷了的手指——”她抓起案台上的琵琶弦,猛地纏上自己手腕,“就像這弦,繃得再緊,也彈不出完整的《離魂》了!”
沈予喬搶下琴弦時,張婉寧的腕間已滲出血珠。那些血珠落在陶盆裏,竟讓漂浮的金粉聚成了梅花形狀——正是武安昌墓中陪葬玉墜的紋樣。“三陰針引血,冰蟬刺攻心,”她盯著逐漸融合的血水與金粉,忽然想起秘典裏的禁忌,“吳明修是要用雙重毒殺,讓死者的血祭了武安昌的魂!”
李偃飛的筆記本上,“雙重毒殺”四個字被畫了三個圈。他想起吳明修被擒時反複念叨的“血債血償”,想起張承羽遺物箱裏那半幅未完成的曲譜——斷弦琵琶下方,隱約能看見“血祭離魂”四個小字,用烏頭堿溶液寫成,遇血則顯。
“當年武安昌沒死在琴弦下,”沈予喬忽然抓起張婉寧的手,在她掌心畫了個三陰穴位圖,“但他中了懸壺閣的‘七日冰蠱’,每天子時體溫升高一度,直到第七日冰針融化——而吳明修,不過是把當年的毒,換了個戲台重演。”
窗外,烏雲遮住了月亮。驗屍房的油燈突然爆了燈花,在牆上投出張牙舞爪的影子。張婉寧盯著沈予喬畫出的穴位圖,猛地想起父親被帶走那晚,曾在她掌心偷偷按了三下——正是三陰穴的位置。“所以冰蟬刺的解藥,”她顫抖著指向自己耳後胎記,“就在墨梅的針腳裏?”
沈予喬點頭。懸壺閣秘典記載,冰蟬刺需以施術者的血為引,而張承羽在女兒耳後刺下的墨梅,其實是用自己的血混合冰毒製成的解藥。“當年他沒能刺中武安昌咽喉,”她摸著曲譜上的斷弦圖案,“卻把毒種進了自己血脈,讓女兒成為活的解藥。”
後巷傳來犬吠。李偃飛忽然按住沈予喬的肩膀,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吳明修在獄中服毒了,毒發時嘴裏含著片冰梅——和張婉寧說的一模一樣。”他掏出染血的帕子,上麵用指甲刻著“戲未終,弦未斷”六個字,“他臨死前盯著我胸口的警徽,說真正的戲子,從來都在看客心裏。”
沈予喬的視線落在地上的遺物箱。張承羽的舊戲服滑出箱角,領口處的牡丹紋繡線裏,藏著半片融化的冰晶——那是懸壺閣弟子死後含在舌下的“冰魂”,可保屍身七日不腐。她忽然明白,十年前那場“妖言案”,根本是懸壺閣與武安幫的雙重算計:張承羽用冰蟬刺換女兒生路,武安昌則借假死讓庶子混入梨園,隻為引出懸壺閣的傳人。
“去查武安昌的棺木,”她忽然對李偃飛說,“我要知道,裏麵到底有沒有屍體。”轉身時,張婉寧正對著陶盆裏的血水發呆,那些融了金粉的血珠,此刻竟在盆底聚成了完整的牡丹圖案——與吳明修胸口的刺青,與死者戲服的暗紋,與武安昌墓中的玉墜,分毫不差。
更夫的梆子聲第五次敲響時,沈予喬站在梨園戲台上。月光從雕花天窗漏下,在台板上投出斷弦琵琶的影子。她摸著台板縫隙裏的冰晶碎屑,忽然聽見後台傳來琴弦輕顫——是《牡丹亭·離魂》的起調,卻在“則為你如花美眷”處陡然斷裂。
“原來最毒的針,”她望著遠處泛白的天際,低聲對空氣說,“從來不是冰做的,是人心。”驗屍格本上,停在“斷弦琵琶音”,而窗外,新的晨霧裏,隱約傳來繡繃斷裂的輕響,像極了二十年前那根崩斷的琴弦,帶著血,帶著毒,帶著永遠唱不完的離魂調,在黎明前的黑暗裏,等待下一次奏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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