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驚變牡丹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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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春的柳絮如同未化的初雪,沾在大理寺朱漆門扉上。沈予喬正對著半片焦黑的《千金方》殘卷蹙眉,案頭擺著七隻青瓷小盞,分別盛著懸壺閣案中提取的烏頭堿、鉤吻堿粉末。腳踝處的紗布被藥汁浸透,傳來涼津津的痛,她捏著羊毫的手頓在"冰針遇體溫融解"的批注上,忽聞窗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大理寺接到報案,梨園有人暴斃。"李偃飛推門而入,月白官服外罩著鎖子甲,發尾還沾著巡城時帶的柳絮。她掃見沈予喬欲撐著桌案站起,二話不說上前半蹲,手臂穿過對方腋下將人抱起:"早說了傷筋動骨一百天,偏要和那些毒粉較勁。"溫熱的呼吸拂過沈予喬耳後,驚起細小微顫,卻見這人耳尖先紅了半寸,匆匆抱著她往馬車走。
    雕花馬車輪碾過青石板路,沈予喬伏在李偃飛肩頭,望著車窗外掠過的垂楊。自懸壺閣火場後,這人便常以"傷患不便行走"為由抱她上下車,起初她還會推拒,此刻卻習慣了對方臂彎裏混著的鬆香與鐵鏽味——那是鎏金槍長期保養的味道。"昨日太醫院送來的烏頭堿樣本......"她剛開口,便被李偃飛用指尖按住唇瓣:"先看現場,莫要在馬車上分神。"
    梨園戲樓的飛簷下懸著八盞牡丹燈,燈麵繪著的杜麗娘正執扇遊園,卻被內裏滲出的血光映得詭異。沈予喬被放在後台入口的朱漆長凳上,抬眼便見戲台上躺著具青衫屍體,水袖半掩麵容,七竅流出的黑血已在台板上積成小窪。
    "申時初刻開唱,《遊園驚夢》唱到"則為你如花美眷"時,杜麗娘突然倒地。"班主縮在角落,袖口繡著的金絲牡丹正沾著血漬,"小的們都以為是戲妝,直到血止不住......"
    李偃飛抽出腰間鎏金錯銀佩刀,刀尖挑起水袖,露出死者青紫色的臉。沈予喬扶著長凳站起,腳踝雖痛卻不妨礙她快步上前,指尖按上死者頸側:"體溫偏低,屍僵未起,死亡時間不超過兩刻鍾。"她撬開牙關,借戲台上的燭火細看,舌根處果然有極細的血點,宛如被蚊蠅叮過:"拿銀簪來。"
    李偃飛從鬢邊拔下常備的素銀簪遞上,指尖劃過沈予喬微抖的手腕——那裏曾在懸壺閣火場被木刺劃傷,此刻因專注而繃得筆直。沈予喬將銀簪探入咽喉,輕輕撥動,半粒透明冰晶混著涎水滑出,落在她掌心時已融化過半,留下淡淡苦味:"烏頭堿。"她望向李偃飛,後者正盯著死者領口暗紋,繡著的斷弦琵琶圖案雖小,卻與三年前張承羽案宗裏的戲服紋樣分毫不差。
    "張承羽......"李偃飛指尖摩挲著案宗上的朱砂批注,武安昌的名字被紅筆圈了又圈,"當年他被控在《長生殿》唱段中暗含諷諫,實則是拒絕武安昌為母壽宴獻藝。"她忽然抬頭,目光掃過後台淩亂的戲服架,落在角落抱琴發抖的小生身上。
    那小生不過十五六歲,鵝黃戲服上繡著未開全的梅花,此刻正盯著死者水袖上的牡丹紋,指尖將琴弦絞出細響。"弦斷了。"沈予喬忽然開口,注意到古琴第三根商弦已崩,斷口處沾著些許金粉,"是被人用利器割斷的。"
    李偃飛剛要上前,小生突然踉蹌著撞翻妝台,胭脂水粉灑了滿地:"下一場......是我唱《還魂》......"他望著戲台上的屍體,瞳孔劇烈收縮,"柳夢梅開棺那幕,要心口插著玉簪......"
    後台忽然刮進穿堂風,吹得戲台上的牡丹燈左右搖晃。沈予喬蹲下身,用絹布裹住冰晶殘片,忽然發現死者指甲縫裏嵌著半片靛藍色碎屑——與懸壺閣案中徐典簿官服上的染料相同。她抬頭望向李偃飛,卻見對方正盯著死者腰間玉佩,羊脂白玉上刻著"樂正司"三字,正是當年參與審訊張承羽的官職。
    "去查死者身份。"李偃飛將佩刀還鞘,聲音壓得極低,"樂正司員外郎周明謙,三年前在張承羽案中做過筆錄。"她忽然轉身,望向後台盡頭的雕花木門,門楣上"承羽閣"三字已斑駁,卻與張承羽舊居的門匾一模一樣。
    沈予喬被扶著走進妝房,撲鼻而來的胭脂味裏混著淡淡硫黃味。妝台上擺著十二麵琉璃鏡,其中一麵映著杜麗娘的戲服,領口斷弦琵琶紋被金線繡得格外醒目。她忽然注意到鏡台抽屜半開,裏麵躺著支翡翠玉簪,簪頭雕著未開的梅苞——與小生戲服上的紋樣相同。
    "周大人素來喜穿靛青官服。"班主在門口賠笑,袖口的牡丹紋與死者水袖上的花紋重合,"今日這出《牡丹亭》,還是他親自點的戲......"
    李偃飛的指尖忽然停在妝台暗格處,那裏刻著極小的斷弦圖案,輕輕一按,暗格彈出半卷殘破的戲譜。沈予喬湊近細看,譜尾用朱砂畫著斷弦琵琶與三朵墨梅,正是張承羽當年每譜必畫的防偽標記。更觸目驚心的是,譜頁間夾著片銀杏葉,葉脈上用針刻著"懸壺閣冰針之法",與碑林裏張守正留下的暗號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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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班主,這戲譜......"沈予喬剛開口,窗外忽然傳來喧嘩聲。抬眼望去,隻見五個錦衣校尉正抬著朱漆木箱闖入,箱角鎏金牡丹紋在暮色中格外刺眼——是武安昌府上的徽記。
    "奉武安侯命,查封梨園。"為首校尉手按刀柄,目光掃過沈予喬手中的冰晶殘片,"閑雜人等速速離開。"
    李偃飛忽然上前,官牌在燭火下泛著冷光:"大理寺查案,誰敢封?"她指尖劃過校尉腰間佩刀,刀鞘上的牡丹紋與死者水袖暗紋完全一致,"周明謙暴斃,你們倒來得快。"
    校尉的臉色瞬間鐵青,手按上刀柄卻不敢妄動。沈予喬趁機將銀杏葉塞進袖中,指尖觸到葉背的凸紋——是個極小的"懸"字。她忽然想起懸壺閣秘典中記載的"冰蟬刺",需以陳年冰雪混合劇毒凍製,而長安城能存三年以上冰雪的,唯有武安昌府上的地下冰窖。
    "讓開。"李偃飛忽然拔劍,劍尖挑起校尉的袖口,露出三道刀疤——正是懸壺閣弟子行拜師禮時的印記。沈予喬心中一凜,三年前張承羽案,武安昌竟用懸壺閣叛徒做護衛。
    後台忽然傳來琴弦崩斷聲,比之前更響。沈予喬轉身,看見小生正握著斷裂的琴弦,指腹被割出血,卻直勾勾盯著戲台上的屍體:"下一個是我......柳夢梅開棺,要被玉簪穿心......"他忽然望向沈予喬,眼中閃過一絲清明,"求大人護我......"
    話未說完,窗外飛來一支弩箭,正中小生握琴的手。李偃飛瞬間旋身,佩刀砍斷弩箭,箭尾紅綢在風中翻飛,繡著的牡丹紋與武安昌府的徽記相同。沈予喬趁機撲向小生,發現他後頸處有片梅形紅痣,與張承羽之女戶籍上的胎記位置一致。
    "他們要滅口。"沈予喬撕下裙角替小生包紮,發現他袖中掉出半幅絹畫,畫著的正是張承羽被囚在刑部大牢的場景,牆角暗格畫著斷弦琵琶,與死者戲服暗紋重合,"他是張承羽的弟子......或者......"
    "或者是女兒。"李偃飛忽然開口,盯著小生因疼痛而泛白的臉,"張婉寧,三年前你父親被構陷時,你才十歲,如今女扮男裝混入梨園,就是為了給父親複仇。"
    小生——不,張婉寧——渾身劇震,梅形紅痣在燭火下格外醒目:"你怎麽知道......"
    "張承羽臨刑前,在獄卒鞋底刻了斷弦琵琶。"李偃飛蹲下身,聲音放軟,"我查過所有戲班,唯有你能彈出他獨創的《斷弦引》。"她指尖劃過張婉寧握琴的手,那裏有三個薄繭,正是長期按商、角、徵三弦留下的,"剛才弦斷時,你彈的不是《牡丹亭》,是《斷弦引》的複仇調。"
    窗外忽然傳來梆子聲,戌初刻。沈予喬嗅著空氣中愈發濃烈的硫黃味,忽然想起懸壺閣案中火折子的味道。她望向戲台上的牡丹燈,發現燈油裏竟摻著細碎的冰晶,遇熱正緩緩融化:"不好,燈裏有毒!"
    話音未落,最近的兩盞牡丹燈突然爆燃,燈麵繪著的杜麗娘被火舌吞噬,化作黑炭般的剪影。李偃飛一把將沈予喬和張婉寧撲倒在地,鎏金刀在身前劃出半圓,擋住飛濺的燈油。沈予喬趁機望去,隻見燃燒的燈油裏漂浮著細小的冰針,遇熱融化後隨火星四濺,落在木質台板上竟騰起青煙——是烏頭堿遇高溫揮發的反應。
    "他們想毀了現場。"沈予喬爬起時,腳踝傳來刺骨的痛,卻仍咬牙撿起被火烤得半焦的戲譜,"張婉寧,你父親留下的斷弦琵琶暗紋,是不是藏著懸壺閣秘典的下落?"
    張婉寧盯著火場,眼中倒映著跳動的火焰:"秘典......在《牡丹亭》的戲文裏......每句唱詞對應一頁秘典......"她忽然咳嗽,嘴角溢出黑血——剛才撲倒時,有火星濺到她頸間。
    李偃飛撕下半幅衣袖替她堵住傷口,沈予喬卻發現那血竟是紫黑色,與懸壺閣案中劉長卿的死狀相同:"是牽機毒,無藥可解......"
    張婉寧忽然抓住沈予喬的手,將枚銀鈴塞進她掌心:"去......承羽閣舊址......槐樹第三根枝椏......"話未說完,瞳孔驟然渙散,指尖還保持著握琴的姿勢。
    火場中,武安昌府的校尉已趁亂退去,隻剩班主縮在角落發抖。李偃飛踢開燃燒的燈架,發現燈座底部刻著極小的"懸"字,與沈予喬頸間銀鈴的刻紋一模一樣。她忽然望向戲台上的周明謙屍體,發現七竅流出的黑血已在台板上積成圖案,竟與張承羽舊案宗裏畫的刑訊室布局相同。
    "周明謙的死狀,是模仿張承羽受刑時的樣子。"沈予喬摸著掌心的銀鈴,鈴口內側刻著的"承"字與張婉寧給的銀鈴湊成"承羽","杜麗娘七竅流血,對應張承羽被灌七毒酒;接下來的柳夢梅還魂......"
    "該是心口插簪,對應張承羽被打斷的琵琶骨。"李偃飛接過話頭,忽然聽見戲樓外傳來馬蹄聲,武安昌的車架正碾過滿地柳絮離去,車轅上掛著的燈籠,正是與爆燃牡丹燈相同的款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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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忽然蹲下身,撿起張婉寧掉落的絹畫,發現背麵用隱墨寫著:"五月十五,武安侯壽宴,《牡丹亭·還魂》......"日期正是三日後。沈予喬望著畫中張承羽在牢中刻下的斷弦琵琶,忽然想起懸壺閣秘典中"冰針需以親族血祭"的記載——張婉寧怕是早已打定主意,在武安昌壽宴上完成最後的複仇。
    更夫打過戌時三刻的梆子,梨園戲樓的火光漸弱。李偃飛忽然抱起沈予喬,避開仍在冒煙的房梁:"先回大理寺,驗屍房還有張承羽的舊案卷宗。"她望著懷中閉眼養神的人,發間還沾著半片燒焦的柳絮,忽然輕聲道:"當年張承羽被押往刑場時,唱的正是《牡丹亭·離魂》,說"一靈未滅,寄身於水袖之間"......"
    沈予喬睜開眼,發現對方耳尖又紅了,卻仍專注地盯著前路:"所以張婉寧讓死者死在戲中,是讓父親的"冤魂"借戲還魂。"她摸著掌心的銀鈴,忽然想起懸壺閣案中張守正刻在碑上的"醫者"二字,"醫者治人,戲子治心,可這世道,總容不得治心的人活。"
    馬車碾過青石板的聲音在夜裏格外清晰,李偃飛忽然低頭,看見沈予喬腕間被火灼傷的痕跡:"疼嗎?"
    "不疼。"沈予喬望著車窗外的月亮,想起懸壺閣火場後,兩人在碑林共賞的月光,"比起有人替我擋火,這點傷算什麽。"她忽然握住對方按在車轅上的手,掌心的薄繭擦過自己的虎口,"偃飛,你說張婉寧的銀鈴,為什麽要給我?"
    李偃飛的手忽然抖了下,耳尖紅到了脖頸:"或許......"她忽然望向遠處武安昌府的燈火,聲音冷下來,"因為你娘當年,也從懸壺閣帶出過這樣的銀鈴。"
    馬車在大理寺門前停下,沈予喬被抱下車時,看見驗屍房方向亮著燈,窗紙上映著小吏抱著卷宗奔走的身影。她忽然想起張婉寧臨終前說的"承羽閣舊址",槐樹第三根枝椏——那裏,或許藏著懸壺閣秘典下冊,也藏著二十年前血洗案的真相。
    而三日後的武安昌壽宴,《牡丹亭·還魂》即將開唱,柳夢梅的玉簪,早已對準了戲台中央的位置——那個,武安昌必定會坐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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