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杜麗娘的冰綃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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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卯時三刻,青石板路上飄著細如碎銀的晨霧。沈予喬握著那方染著胭脂漬的帕子,指尖還殘留著妝匣夾層裏砒霜的澀味。李偃飛的佩刀在腰間硌出一道冷硬的弧度,他忽然伸手按住同伴冰涼的手腕:"昨日亥時,城西豆腐坊的王老漢發現張婉寧的繡鞋漂在井裏——鞋尖繡著並蒂蓮,和戲班行頭箱裏的戲服紋樣一模一樣。"
    沈予喬的睫毛劇烈顫動。井裏的繡鞋,妝匣上的"承羽閣"暗紋,還有請帖角落那半枚被冰碴凍住的琵琶弦印,像散落的皮影碎片在晨霧中漸漸拚合。當兩人轉過街角時,朱漆剝落的"承羽閣"匾額正滴著露水,門環上纏著新折的白芙蓉,花瓣間卡著半片凍僵的蝴蝶翅膀——正是三天前陳繡娘屍身旁那隻。
    "沈法醫來得巧。"武安昌的笑聲混著脂粉氣從門內飄出,這位五品通判的錦袍上繡著金線牡丹,袖口卻沾著幾星暗紅胭脂,"戲班卯時初就開始扮妝,您看這後台——"他側身讓開,雕花屏風後蒸騰的水汽裏,七八個旦角正對著青銅鏡描眉,鴉青色假發垂落在紅漆木凳上,像極了張婉寧失蹤前那晚,破廟裏遺留的半片鬢角。
    沈予喬的目光忽然定在角落的榆木妝匣上。和破廟發現的那隻形製相同,匣蓋邊緣刻著極小的牡丹紋,當啷一聲,匣蓋被推開時,底層暗格裏躺著半支凍成冰棱的玉簪——正是製作冰針的模具。旁邊瓷碗裏盛著白色粉末,她指尖蘸了嚐,舌尖泛起熟悉的金屬澀味:"砒霜,比破廟那瓶多了三成雄黃。"
    "好本事!"武安昌拍掌時,袖口胭脂蹭在妝匣上,恰好遮住牡丹紋的花蕊,"這是戲班特製的"還魂粉",角兒們唱《牡丹亭》時含在舌下,能讓麵色青白如鬼——"他忽然壓低聲音,"不過昨夜亥時三刻,管妝匣的周婆子突然瘋了,抱著這匣子喊"承羽閣的冤魂來索命",直到班主賞了她一記耳刮子才消停。"
    李偃飛的手指劃過妝匣內側,忽然摸到三道淺刻的劃痕:"正德十五年,張承羽被問斬前,在牢裏用指甲刻的正是這紋路。"他抬頭時,發現後台西北角的戲服架上,掛著兩套水袖襦裙,一套月白繡並蒂蓮,正是張婉寧繡鞋上的紋樣,另一套茜紗裙角繡著斷弦琵琶,和請帖上的圖案分毫不差。
    卯時五刻,鑼鼓聲在戲台上炸開。沈予喬隨著人流穿過垂花門,忽見戲台下十八張八仙桌上,每張都擺著白瓷茶盞,盞底沉著三兩片青灰色花瓣——是能讓人舌尖麻木的醉心花。她不動聲色地碰了碰李偃飛袖口,後者會意,手指悄悄按上袖中弩機。
    戲台中央,幕布繪著殘破的牡丹亭,亭柱上纏著真的枯藤,藤尖開著三朵白牡丹,花瓣上凝著水珠,細看竟是冰晶。當旦角踩著雲步出場時,沈予喬忽然注意到她鬢邊插著的銀簪——簪頭雕著半支琵琶,正是破廟妝匣裏假發上的飾物。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唱腔響起的刹那,沈予喬渾身血液仿佛凍住。這嗓音帶著刻意壓低的沙啞,卻在尾音處露出幾分女音的婉轉,像極了那日在破廟聽見的,琴師哼唱《遊園》時的腔調。更讓她心驚的是,旦角甩開水袖的瞬間,袖口滑出半方冰綃帕,帕角繡著半支斷弦琵琶。
    李偃飛的目光掃過戲台兩側的樂師。左首吹笛的老者缺了兩根手指,正是張承羽當年的琴師搭檔;右首抱琵琶的少女垂著麵紗,指尖在琴弦上撥動,卻始終沒發出聲音——她膝頭放著的琵琶,第三根弦正是新換的,斷口處還沾著冰碴。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旦角唱到"流年"二字,忽然踉蹌著撞向台邊的牡丹藤。冰晶花瓣簌簌而落,其中一片擦過她頸側,竟留下淡淡血痕。沈予喬猛然想起妝匣裏的冰針模具,這些冰晶分明是用模具製成的薄如蟬翼的冰刃,在體溫下會迅速融化,隻留淡淡水痕。
    就在此時,戲台左側傳來瓷器碎裂聲。穿青衫的茶博士摔倒在地,胸前插著半支冰簪,鮮血卻呈暗紫色——是砒霜中毒的征兆。李偃飛衝過去時,發現死者手中攥著半片紙,上麵用胭脂寫著"承羽閣第十七出",正是張承羽當年被定罪時,禦史彈劾他"妖言惑眾,編排第十七出戲褻瀆聖駕"的罪名。
    "大人!"後台突然傳來驚叫。沈予喬轉身時,隻見管妝匣的周婆子趴在榆木妝匣上,七竅流出黑血,右手抓著那支冰棱玉簪,簪頭還滴著水珠——但她唇色青黑,分明是中了劇毒。沈予喬迅速翻開她眼皮,瞳孔呈針尖狀:"烏頭堿,和三天前陳繡娘中的毒一樣。"
    鑼鼓聲不知何時停了。旦角摘了假發,露出齊耳短發,額角有道淺疤——正是張承羽被行刑時,劊子手刀偏留下的印記。她望著周婆子的屍體,忽然冷笑:"十七年了,你們以為換了戲班名字,燒了承羽閣的戲服,就能抹去我爹被灌下砒霜時的慘叫?"
    李偃飛認出她腕間的銀鐲,正是張承羽入獄前當掉的傳家之物:"你是張承羽的女兒,張婉寧?"少女摘下麵紗,左眼角三顆淚痣排成斜線,正是當年張承羽扮杜麗娘時的妝麵:"十年前我在亂葬崗找到爹的骸骨,喉管裏卡著半粒砒霜——和你們在妝匣裏發現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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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予喬忽然注意到戲台角落的牡丹藤,主幹上有新刻的字跡:"第十七出《還魂劫》,第一折毒酒,第二折冰刃,第三折..."她順著藤蔓看去,發現十八張八仙桌上的白瓷茶盞,此刻都結著薄冰,盞底的醉心花正在融化,露出底下用胭脂畫的斷弦琵琶。
    "不好!"李偃飛突然大喊,"茶裏有毒!"他話音未落,前排穿官服的老者突然捂住喉嚨,茶水從指縫間滴落,在青磚上騰起白氣——是混了砒霜的毒酒,被醉心花麻痹了味覺,此刻冰毒發作。沈予喬衝過去時,老者已經瞳孔渙散,喉間卡著半片冰綃帕,帕角繡著的斷弦琵琶,正是張婉寧剛才甩出的那方。
    戲台上,張婉寧忽然掀開戲服,露出裏麵穿的月白中衣,腰間纏著十二根冰針,每根都刻著極小的牡丹紋:"陳繡娘是當年遞砒霜給獄卒的媒婆,周婆子偷了我爹的妝匣賣給武安昌,還有台下這些人——"她指向抽搐的官員們,"都是當年聯名彈劾我爹的禦史門生。"
    武安昌忽然撲通跪下,錦袍上的金線牡丹被冷汗浸透:"當年是刑部尚書逼我...承羽閣的戲服是我讓人燒的,但妝匣是周婆子從亂葬崗撿的——"他忽然看向張婉寧,"你娘臨死前托我照顧你,我給了你五年的月錢,直到你十三歲那年突然失蹤..."
    "月錢?"張婉寧冷笑,從袖中掏出半片燒焦的契約,"你拿我爹的戲服當火引子,在契約上蓋了承羽閣的印,讓我娘以為我爹是畏罪自殺!"她指尖撫過冰針,忽然望向沈予喬,"你在破廟發現的妝匣,是我故意留下的——我要讓你們看見"杜麗娘還魂",就像我爹當年被汙蔑的那樣。"
    李偃飛悄悄向門口挪動,想通知埋伏在外的捕快,卻發現戲台上的牡丹藤不知何時纏上了門框,藤尖的冰晶在晨光中閃爍。張婉寧忽然按住琵琶弦,斷弦處彈出的冰碴劃破掌心:"當年我爹唱《牡丹亭》,他們說他勾連妖邪;如今我用同樣的戲碼,讓這些凶手死在戲文裏——第一出毒酒,第二出冰刃,第三出..."
    她忽然扯開琵琶,裏麵掉出個小瓶,正是破廟妝匣裏的砒霜:"第三出,該讓他們嚐嚐喉管被砒霜燒穿的滋味了。"說著將粉末灑向戲台四角的銅爐,白煙騰起時,沈予喬聞到熟悉的杏仁味——是砒霜混著暖香,在熱氣中揮發成毒氣。
    "屏住呼吸!"沈予喬扯下腰間絲絛,浸了茶水捂住口鼻,李偃飛同時甩出袖中弩箭,射斷銅爐支架。就在銅爐倒地的瞬間,張婉寧突然撲向妝匣,卻被沈予喬抓住手腕:"你看看周婆子的指甲——"死者指甲縫裏嵌著半片茜紗,正是張婉寧戲服上的布料,"她死前抓過你,對嗎?"
    少女渾身一震,忽然低頭看著自己小臂上的抓痕:"她...她喊我"羽哥兒",說我爹托夢給她,讓她把妝匣還給我..."眼淚突然衝破妝容,在臉上劃出青白痕跡,"可我爹根本沒托夢,他連全屍都沒有!"
    沈予喬輕輕掰開她攥緊的冰針:"你爹臨刑前,把妝匣暗格裏的砒霜換成了雄黃粉,所以當年獄卒灌下的毒酒其實毒不死人——"她指向周婆子屍體,"但真正的凶手怕事情敗露,用烏頭堿殺了她,就像殺陳繡娘那樣。"
    李偃飛忽然撿起地上的請帖,發現背麵用冰針刻著極小的字:"第十七出戲,真正的凶手在觀戲席。"他抬頭望向已經毒發倒地的官員們,忽然注意到後排穿灰衫的中年人,始終捧著茶盞卻一滴未動,袖口繡著的牡丹紋,正是武安昌錦袍上的紋樣。
    "是你!"張婉寧突然尖叫,"你當年是刑部的文書,替禦史偽造彈劾奏章!"灰衫人冷笑,從袖中掏出短刀:"張承羽的戲讓百姓相信冤魂能還魂,動搖的是聖朝根基!你以為那些官員真的是凶手?他們不過是棋盤上的棋子——"
    他話音未落,李偃飛的弩箭已射穿他握刀的手。沈予喬趁機扯開他衣領,隻見鎖骨下方紋著斷弦琵琶,正是張婉寧冰綃帕上的圖案:"你才是承羽閣當年的班主,張承羽的師兄,對嗎?所以周婆子看見你就發瘋,因為你才是逼死張承羽的真凶!"
    晨光終於穿透晨霧,照在戲台上破碎的冰綃帕上。張婉寧望著地上的屍體,忽然癱坐在地,鬢邊的銀簪滾落在沈予喬腳邊。她撿起簪子,發現簪頭可以旋開,裏麵刻著極小的字:"羽弟親製,贈阿寧及笄"——是張承羽的筆跡,原來這簪子是十年前就準備好的及笄禮。
    "阿寧。"沈予喬輕聲呼喚,少女抬起頭,臉上的妝容已花成青白一片,卻讓左眼角的淚痣更顯清晰,"你爹最後刻在妝匣上的三道痕,是你生辰的簡寫。他知道自己活不了,所以把妝匣留給你,讓你用戲文裏的"還魂",替他查清真相。"
    李偃飛蹲下身,將染血的冰綃帕輕輕放在她掌心:"當年你爹的《牡丹亭》第十七出,寫的是杜麗娘還魂後查明真相,讓凶手在戲台上受刑。你做到了,用他教你的扮相,用他留下的妝匣,讓真凶露出了馬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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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戲台角落,牡丹藤上的冰晶開始融化,滴落在"承羽閣"的匾額上,將積年的塵埃衝刷成淡淡的水痕。沈予喬望著張婉寧腕間的銀鐲,忽然想起前幾日在義莊看見的女屍,指甲縫裏的胭脂和戲班妝匣裏的一模一樣——那具無名女屍,應該是張婉寧找的替身,讓世人以為她已投井,好專心布置這場戲。
    "現在怎麽辦?"武安昌縮在角落,錦袍沾滿塵土。李偃飛站起身,佩刀在晨光中泛著冷光:"把真凶交給刑部,至於你..."他看向張婉寧,後者正用銀簪劃開妝匣暗格,裏麵掉出半張泛黃的紙,是張承羽的絕筆,"按律,你用毒殺人,本該下獄,但..."
    沈予喬接過絕筆,上麵用朱砂畫著斷弦琵琶,旁邊寫著:"吾女阿寧,若見此信,當知父之冤魂已附戲文,望你借杜麗娘之身,討還公道。"她忽然將紙遞給李偃飛,後者看完後沉默許久,最終將佩刀收入鞘中:"戲台上的事,就留在戲台上吧。"
    卯時正,晨鍾在城牆上響起。張婉寧抱著妝匣站起身,鬢角的假發已掉落,露出短而整齊的發絲,卻在晨光中顯得格外利落。她望向戲台中央的牡丹藤,藤尖的冰晶已化作水珠,順著刻著"承羽閣"的木柱流淌,像極了戲文裏杜麗娘還魂時的眼淚。
    "下一出,該唱《真相》了。"她輕聲說,指尖撫過妝匣上的暗紋,仿佛在觸碰父親留下的溫度,"不是杜麗娘的還魂,是張承羽的女兒,替他唱完這出十七年的冤案。"
    沈予喬看著她走向後台,月白中衣的下擺掃過青磚上的血跡,卻像戲文裏的主角,一步步走出被迷霧籠罩的舞台。李偃飛忽然指著戲台上的冰綃帕,上麵的斷弦琵琶圖案,不知何時被淚水暈染成完整的形狀——就像這樁案子,終於在層層戲妝下,露出了真相的輪廓。
    辰時三刻,承羽閣的大門緩緩關閉。沈予喬握著那支刻著"阿寧"的銀簪,忽然聽見門內傳來調弦的聲音,是《牡丹亭》的前奏,卻比之前多了幾分清亮。她知道,屬於張承羽的戲文已經落幕,但屬於張婉寧的故事,才剛剛開始——在這妝匣與冰針之間,在戲文與現實之外,還有無數的冤魂,等著被世人聽見。
    而她和李偃飛,即將帶著妝匣裏的砒霜、冰針模具,還有那半張絕筆,回到大理寺。那裏的卷宗上,即將添上一筆:承羽閣舊案,終以戲文還魂,真相大白於天下。隻是,在這真相背後,還有多少被戲妝掩蓋的罪惡,正等著他們去揭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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