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妝匣裏的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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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西破廟的瓦當在晨露中泛著青灰,沈予喬的指尖劃過妝匣底部的暗紋,“承羽閣”三個字被朱砂填色,邊角處還刻著半朵牡丹——與張承羽案宗裏的私印分毫不差。匣蓋打開時,一股陳腐的脂粉氣混著砒霜的澀味湧出,夾層裏的冰針模具還沾著未幹的水漬,銅模內側刻著極小的“婉”字。
    “十歲女孩能記住多少?”李偃飛捏著那頂假發,發絲間纏著幾星銀粉,正是前兩起命案現場琴師頭飾上的飾物,“模仿父親的唱腔,甚至學會凍製冰針……”她忽然抬頭,視線落在破廟牆根的炭畫——歪歪扭扭的戲台,台上站著兩個身影,一個執玉簪,一個握斷弦琵琶。
    沈予喬蹲下身,手電筒光掃過牆角的藥漬:“曼陀羅花汁混著艾草灰,和武安昌別院的藥湯成分一樣。”他指尖蹭過炭畫裏琵琶的斷弦,忽然想起琴師指尖的薄繭——不是撫琴的繭,是握冰針模具留下的壓痕,“張婉寧今年二十三歲,父親入獄時她剛滿十歲,被送往揚州舅父家,三年前突然返回京城,加入柳硯秋的戲班。”
    更聲從遠處傳來,已是卯初刻。李偃飛的官靴碾碎磚縫裏的砒霜結晶,忽然聽見廟外傳來馬蹄聲。武安昌的管家騎著黑馬闖入,鞍上掛著鎏金請帖,封蠟上印著牡丹紋,邊緣還沾著未化的冰碴。
    “我家大人請兩位大人明日辰時觀戲。”管家遞上請帖時,沈予喬注意到他袖口繡著斷弦琵琶,弦尾係著極小的玉簪吊飾,“新排的《牡丹亭》,說是什麽‘還魂補冤’的全本。”
    請帖展開的瞬間,沈予喬聞到淡淡苦杏仁味——氰化鉀的氣息。頁腳處用朱砂畫著斷弦琵琶,三根琴弦斷裂,對應著前三起命案,第四根弦尾拖著血線,末端是半朵牡丹。李偃飛的指尖劃過“務請沈法醫與李大人賞光”的字跡,發現“賞光”二字筆畫間藏著冰針劃痕,每道劃痕都指向戲本裏的特定唱段。
    “是死亡預告。”沈予喬將請帖對著晨光,看見紙紋裏嵌著細小的冰晶,“斷弦琵琶,對應《牡丹亭》‘驚夢’折裏的‘炷盡沉煙,拋殘繡線’,但斷弦數目……”他忽然頓住,想起張承羽案宗裏的證詞——當年被構陷時,政敵曾指他“妖言惑眾,以戲文亂朝綱”,而戲文中的“亂綱”,正是用琵琶斷弦象征朝綱崩壞。
    破廟外的梧桐樹沙沙作響,沈予喬忽然想起琴師第一次出現時,彈的正是《牡丹亭》變調,斷弦聲恰好在“還魂”唱段前響起。他翻開隨身的驗屍筆記,第三起命案死者舌下的冰針殘片,邊緣有極細的弦紋,像是被琵琶弦割過。
    “張婉寧的舅父是揚州戲班班主。”李偃飛忽然開口,指尖摩挲著妝匣裏的砒霜瓶,“三年前柳硯秋的戲班突然崛起,同期張婉寧的戶籍從揚州遷來,職業登記是‘琴師’——但她真正的身份,是柳硯秋的徒弟,或者說,是張承羽複仇計劃的延續。”
    卯正刻,兩人回到刑部值房。沈予喬將冰針模具放在驗屍台上,銅模的牡丹紋與張婉寧琴囊上的刺繡完全吻合。李偃飛則對著戶籍冊皺眉,發現“張婉寧”的遷入記錄蓋著武安昌的官印——三年前,正是武安昌張承羽)假死換身份的時間。
    “她在模仿父親的扮相。”沈予喬舉起從妝匣找到的眉筆,筆杆刻著“麗娘”二字,與柳硯秋妝台上的眉筆同款,“甚至可能參與了前兩起命案,用冰針下毒時,故意留下父親的舊物痕跡,讓我們以為凶手是武安昌或柳硯秋。”
    更鼓敲過巳時,沈予喬忽然盯著砒霜瓶出神。瓶底刻著的“承羽閣”三個字,筆畫間藏著細小的針孔,像是被冰針刺穿後留下的痕跡。他忽然想起,第一起命案的烏頭堿,第二起的鉤吻堿,第三起的氰化鉀,都是需要精準控製劑量的劇毒,而砒霜……藥性雖烈,卻難以在冰針中穩定保存。
    “這瓶砒霜是假的。”沈予喬忽然開口,用銀針蘸取藥粉,火焰沒有變藍,“是石膏粉混著朱砂,故意放在妝匣裏誤導我們。真正的凶器,還是冰針,而砒霜……”他望向李偃飛,“是張婉寧給我們設的局,讓我們以為她要沿用之前的毒藥,實則準備了新的殺招。”
    李偃飛猛地站起,官服下擺掃過案頭的戲本:“明日的《牡丹亭》首演,她要在戲台上殺人,用‘驚夢’折裏的斷弦琵琶,對應父親當年被指控的‘亂綱’之罪。而斷弦琵琶的第四根弦……”她的指尖劃過請帖上的血線,“指向的是大理寺卿,當年構陷案的主審官。”
    申時三刻,兩人來到城南戲班。後台一片忙碌,戲服上的牡丹紋比之前更鮮豔,每朵花瓣都繡著銀線,在燭下泛著冷光。張婉寧正在給旦角描眉,看見他們時,指尖的眉筆在臉上劃出歪斜的線,露出耳後新紋的朱砂痣——與柳硯秋的位置分毫不差。
    “沈大人、李捕頭。”她放下眉筆,袖口滑落,露出小臂上的牡丹刺青,十二片花瓣中央,藏著極小的“羽”字,“明日的戲,父親當年最愛的就是‘驚夢’折,說牡丹開時,冤魂便會蘇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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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予喬注意到她妝台上擺著新的冰針模具,牡丹紋變成了十三片花瓣,模具旁放著個小瓶,標簽寫著“夾竹桃汁”——比之前的毒藥更難檢測,且發作時狀似心梗。李偃飛則盯著她腰間的琵琶囊,囊口露出的琴弦上,纏著細小的冰晶。
    “琴師今日氣色不錯。”李偃飛忽然伸手,扯下她鬢角的假發,露出底下新剃的發茬,“柳硯秋臨終前,右耳後有顆朱砂痣,你這顆……點得太正了。”
    張婉寧的身體僵住,妝台上的眉筆滾落,在青磚上畫出暗紅的線。沈予喬看見她指尖捏著半片冰針殘片,上麵刻著“秋”字——柳硯秋的“秋”。原來她不僅模仿父親,還在模仿柳硯秋,將兩個對她而言最重要的人,都融入了這場複仇的戲碼。
    酉時初刻,戲班接到加急請帖,大理寺卿將於明日辰時親自觀戲。沈予喬看著請帖上的官印,忽然想起三年前武安昌辭官時,接任大理寺丞的正是此人。他轉頭望向張婉寧,發現她正在給琵琶調音,第四根弦比其他三根粗兩倍,弦尾係著個小銀管,裏麵凍著的,正是夾竹桃汁製成的冰針。
    更漏聲漸密,沈予喬和李偃飛在戲園外蹲守。子時一刻,張婉寧的房間燭火三亮三滅,那是柳硯秋生前慣用的聯絡信號。沈予喬翻牆而入,看見她正在抄寫戲本,“驚夢”折旁用朱筆寫著:“斷弦驚夢,以綱祭冤”,頁腳畫著斷弦琵琶,第四根弦上的銀管裂開,露出裏麵的冰針。
    “你父親和柳硯秋用十三年布了局,而你……”沈予喬出聲,驚起窗台上的夜鴉,“用三年時間,把自己變成他們的影子,冰針模具上的‘婉’字,是你給自己留的印記,對嗎?”
    張婉寧沒有回頭,指尖劃過戲本裏“柳夢梅”的唱段:“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她忽然輕笑,聲音裏帶著模仿張承羽的沙啞,“父親入獄那晚,我躲在衣櫃裏,看見柳叔叔抱著他的血衣哭。後來他教我扮戲,說戲台上的魂,比真魂更長久。”
    李偃飛的腳步聲從門口傳來,張婉寧忽然抓起琵琶,銀管裏的冰針在弦上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沈予喬看見她指尖的繭子,比之前更深——那是長期凍製冰針留下的痕跡,每個冰針,都凍著她十年的恨意。
    “明日的戲,第四根弦會在‘炷盡沉煙’時斷裂。”張婉寧轉頭,臉上的脂粉在月光下泛著青白,“銀管裏的夾竹桃冰針會射入大理寺卿的咽喉,而斷弦聲,就是父親當年在牢裏聽見的最後聲音。”她忽然舉起妝匣,裏麵擺著十二支冰針,每支都刻著不同的名字——前三起死者,加上大理寺卿。
    沈予喬的目光落在第十二支冰針上,簪頭雕著並蒂蓮,尾端刻著“婉”字。原來她早已計劃好,在殺死最後一個仇人後,用刻著自己名字的冰針,完成這場複仇的終章。
    “你知道柳硯秋是怎麽死的嗎?”李偃飛忽然開口,從袖中抽出驗屍報告,“他舌下的冰針裏,除了氰化鉀,還有半片玉簪,刻著你祖母的閨名‘麗’。他到死都在替你父親鋪路,而你……”她指著妝匣裏的第十三支冰針,“連自己都算進了這場戲。”
    更鼓敲過醜時,張婉寧的肩膀慢慢垮下,琵琶從膝頭滑落,琴弦在青磚上拖出長長的影子。沈予喬撿起冰針,發現每支的凍製手法都不同,前三支帶著柳硯秋的精細,後幾支則略顯粗糙——那是她從十歲開始,偷偷跟著柳硯秋學習的印記。
    “父親說,戲台上的魂不能散。”她輕聲說,指尖劃過冰針上的“羽”字,“所以我把他的魂,柳叔叔的魂,都縫進了戲服裏,讓每個仇人都死在他演過的戲裏。”她忽然抬頭,眼中閃過決然,“但你們阻止不了明日的戲,大理寺卿的座位,早已擺好了斷弦琵琶。”
    卯時初刻,戲園外響起車馬聲。沈予喬看著張婉寧被押解入獄,忽然想起破廟炭畫裏的兩個身影——原來她早把自己畫進了戲中,既是杜麗娘,也是柳夢梅,用女兒的身份,替父親完成未竟的還魂。
    辰時正刻,《牡丹亭》首演準時開鑼。沈予喬和李偃飛坐在貴賓席,看著大理寺卿入座,他的座椅扶手上,果然擺著斷弦琵琶,第四根弦上的銀管閃著冷光。當唱到“炷盡沉煙,拋殘繡線”時,琵琶弦突然崩斷,銀管飛向大理寺卿咽喉——
    卻被李偃飛早布置好的銅絲網攔住。冰針落地碎裂,夾竹桃汁在青磚上洇出暗紅的花。大理寺卿驚惶站起,胸前繡著的牡丹紋,恰好對應張承羽當年被刻字的位置。
    後台傳來驚呼,張婉寧的替身琴師被發現昏迷在妝房,臉上貼著人皮麵具,正是張婉寧的模樣。沈予喬衝進妝房,看見妝台上擺著真正的冰針模具,底部刻著“承羽閣婉寧製”,旁邊是瓶真正的砒霜,卻被稀釋過,顯然隻是幌子。
    “她調包了琴師。”李偃飛握著染血的斷弦,弦尾係著的銀管裏,凍著的不是夾竹桃汁,而是清水,“真正的殺招,在戲服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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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予喬忽然想起戲台上旦角的戲服,牡丹紋銀線在晨光裏泛著異樣的光。他扯下一片銀線,放在驗屍燈上,火焰瞬間變成藍紫色——銀線浸過砒霜,遇熱揮發成毒氣,專門針對坐在特定位置的大理寺卿。
    “好個‘妝匣裏的砒霜’。”沈予喬望著窗外的晨光,看見張婉寧被押解時,嘴角勾起的笑,像極了戲台上杜麗娘還魂時的弧度,“她知道我們會盯著冰針,卻把毒藥藏在最顯眼的地方——戲服的銀線裏,就像父親當年被刻在骨血裏的冤屈。”
    李偃飛撿起地上的戲本,“驚夢”折後多了頁批注:“斷弦驚夢,魂歸戲台,十二載冤,終成妝匣裏的砒霜。”字跡是兩種筆墨,前半段是柳硯秋的瘦金體,後半段是張婉寧的仿宋體——兩代人的恨意,終究在戲台上交織成網。
    午後,沈予喬在刑部驗屍房打開妝匣,發現夾層深處藏著張字條,是張承羽的字跡:“吾女婉寧,若見此匣,便知父仇已報,戲魂可歸。”墨跡邊緣暈著水漬,像是被淚水泡過。旁邊還有柳硯秋的小字:“羽哥,婉寧的戲,比你當年還像真魂。”
    更聲響起時,沈予喬望著窗外的牡丹花叢,忽然明白這場持續十三年的複仇,從來不是簡單的以血還血。張婉寧用妝匣作繭,將父親的冤屈、柳叔叔的守護,都凍成了冰針與砒霜,讓每個仇人都死在戲文裏,讓自己活成了戲中魂。
    “李捕頭,”他忽然開口,“去查查戲班的戲服銀線,是不是從揚州‘承羽閣’進的貨。”想起破廟妝匣的暗紋,他忽然輕笑,“原來最危險的凶器,從來都是最顯眼的戲台上的裝飾,就像最深刻的仇恨,從來都藏在最婉轉的戲腔裏。”
    夜風中,遠處傳來斷斷續續的琴音,是《牡丹亭》的變調,斷弦聲格外清晰。沈予喬知道,這場戲雖已落幕,但戲魂不散,就像妝匣裏的砒霜,雖被發現,卻早已在時光裏,留下了永不褪色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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