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鏡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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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予喬的指尖在戲本最後一頁的"懸"字上停留了三秒,宣紙紋理透過指腹傳來細微的灼燙感,仿佛那個字是用餘燼寫成的。李偃飛的鎏金槍杆輕輕磕在審訊椅的鐵欄上,發出冷硬的清響,驚飛了窗欞上的夜鴉。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月亮像塊被啃缺的冷餅,從雲層裏探出來,將審訊室的石磚地切成明暗相間的格子。
    "她指甲縫裏有靛青粉末。"李偃飛忽然開口,蹲下身翻開張婉寧的右手。死者無名指第二關節處果然凝著點靛藍色,在蒼白皮膚下像隻將死的蝴蝶,"梨園常用的油彩顏色,用來畫武生臉譜的"三瓦臉"。"
    沈予喬忽然想起父親生前常說的話:"戲台上的臉譜是給活人看的,人心裏的臉譜才是給鬼看的。"她伸手扯下頸間的銀鈴,鈴舌撞擊內壁發出細碎的響,仿佛喚醒了某種沉睡的記憶。張婉寧臨死前那句"你娘當年也有這樣的鈴"像根細針紮進耳蝸,母親臨終前塞給她銀鈴時掌心的溫度突然在記憶裏複活——那時她才七歲,母親的裙角沾著暗紅血跡,鈴繩上還纏著半片撕碎的黃紙,後來被她發現是秘典下冊的殘頁。
    "承羽閣舊址......"李偃飛用槍尖挑起戲本,牡丹花瓣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珠光,"光緒二十年的大火燒了整座戲樓,隻剩後殿的鏡廳沒塌。你聽說過"鏡廳懸凶"的典故嗎?"
    沈予喬搖頭,卻在抬頭時撞見審訊室牆上的裂痕。那道斜貫牆麵的紋路竟與戲本上的斷弦圖案分毫不差,裂縫盡頭是個褪色的"懸"字,不知是巧合還是刻意為之。她忽然抓住李偃飛的手腕,觸到他袖中藏著的鎏金令牌——那是錦衣衛暗樁的信物,三個月前他就是用這塊令牌調開了城南的巡防營。
    子時初刻,梨園後台的煤油燈忽明忽暗。沈予喬握著父親留下的檀木梳子,梳齒間還粘著幾根白發。銅鏡上的刻字在油燈光暈裏浮動,像條剛從墨池裏爬出來的蛇。李偃飛的鎏金槍已經出鞘,槍纓上的紅穗子掃過牆角的蛛網,驚起一隻金龜子,翅膀在燈下折射出不祥的虹光。
    "跟緊我。"李偃飛忽然轉身,鎏金槍尖幾乎抵住沈予喬的咽喉。她本能地後退半步,後腰撞上妝台,聽見胭脂盒滾落的脆響。男人的瞳孔在陰影裏收縮成細線,視線越過她的肩膀,定格在銅鏡裏的某個點。
    沈予喬屏住呼吸,緩緩轉身。鏡中映出的卻不是他們的倒影,而是個穿著月白襦裙的女子背影,雲鬢上插著支點翠步搖,裙角沾著水漬,正從鏡中深處的黑暗裏一步步走來。她想起父親臨終前的囈語:"鏡子比人活得久,所以它記得所有謊言。"
    "是幻術。"李偃飛的聲音從喉間擠出來,帶著金屬摩擦般的銳響。他揮槍劈向鏡麵,卻在槍尖觸及玻璃的瞬間,看見鏡中女子突然轉身——那張臉竟與沈予喬母親的畫像分毫不差,隻是左眼角多了道三寸長的疤痕,像條蜈蚣趴在蒼白皮膚上。
    沈予喬踉蹌著扶住妝台,銀鈴從掌心滑落,在地麵滾出一串碎響。鏡中女子的唇開合,卻發出張婉寧的聲音:"秘典下冊第七頁,寫著用鴿血混著朱砂畫引魂符......"話音未落,鏡麵突然滲出暗紅液體,沿著刻字的筆畫蜿蜒成河,在"承羽閣"三個字上聚成血珠,啪嗒墜地。
    子時二刻,承羽閣舊址的青石板路上積著三寸深的霧。李偃飛的鎏金槍尖挑開半扇焦黑的木門,門軸發出瀕死般的呻吟。門內是條狹長的走廊,兩側牆壁上嵌著數十麵銅鏡,每麵鏡子都蒙著灰撲撲的布,像排被蒙住眼睛的劊子手。
    "小心腳下。"李偃飛忽然拽住沈予喬的手腕,將她整個人按在牆上。一枚鋼針擦著她耳畔飛過,釘進對麵的門框,尾部還在嗡嗡震顫。沈予喬嗅到淡淡鐵鏽味,與張婉寧舌下的毒針是同一種材質。
    走廊盡頭的鏡廳傳來琴弦輕響,是《夜深沉》的引子。沈予喬的太陽穴突突直跳,這個曲調是父親生前的絕唱,ast一次在台上唱這出時,台下坐著的正是張婉寧和那個總穿玄色長袍的神秘客。她記得那人袖口繡著金線牡丹,與戲本上的重疊牡丹圖案如出一轍。
    "燈滅了。"李偃飛的聲音帶著罕見的沙啞。煤油燈突然爆了個燈花,徹底熄滅。沈予喬在黑暗中屏住呼吸,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與遠處的琴弦聲詭異地重合。有冰涼的指尖拂過她後頸,比月光更冷的氣息籠罩上來,某個熟悉的嗓音在耳邊低笑:"予喬,你終於來拿屬於你的東西了。"
    她渾身血液瞬間凝固。這是父親的聲音,帶著戲腔特有的尾音上挑,卻比記憶中多了幾分金屬般的冷硬。沈予喬張嘴想喊,卻被人捂住嘴巴,腰間多了道鐵鉗般的手臂。黑暗中響起布料摩擦聲,有人劃亮火柴,微弱的火光裏,她看見李偃飛的臉近在咫尺,眼中卻盛著陌生的陰鷙。
    "別害怕。"男人的聲音從上方傳來,卻不是李偃飛的音色,"你看,鏡子裏的人永遠不會說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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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柴熄滅的瞬間,所有銅鏡上的灰布同時滑落。沈予喬在數十麵鏡子的倒影裏看見自己,卻又不全是自己——有的倒影左眼角有疤痕,有的倒影穿著母親的月白襦裙,最中間那麵一人高的落地鏡裏,站著個穿玄色長袍的男人,袖口金線牡丹開得正盛,手裏把玩著枚銀鈴,正是她方才遺失在梨園的那枚。
    "沈姑娘別來無恙。"男人抬手叩了叩鏡麵,聲音竟與李偃飛重疊,"當年令堂帶著秘典逃到承羽閣時,我就在這麵鏡子後麵。你猜她最後一眼看見的是什麽?"
    沈予喬感覺指甲掐進掌心。母親臨終前緊攥著銀鈴,鈴繩上的黃紙殘頁寫著"鏡中生"三個字,此刻在記憶裏突然清晰起來。她想起懸壺閣秘典裏的易容術章節,其中提到"借鏡為皮,以聲為骨",難道眼前的男人......
    "李大人演技真好。"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卻努力扯出笑,"從在刑部大牢遇見你開始,都是在演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戲?"
    玄色長袍的男人輕笑, stepping forard。沈予喬這才發現他腳下踩著塊青銅踏板,上麵刻著重疊的牡丹與斷弦圖案,正是戲本上的標誌。隨著他的動作,鏡麵泛起水波紋般的漣漪,竟像扇真正的門般緩緩打開,露出後麵昏暗的密室。
    "十五年前,你母親在鏡廳用秘典下冊的"擬聲法"騙過所有人,以為她已經死在大火裏。"男人的聲音忽然變成張婉寧的尖細嗓音,又瞬間切換成沈父的醇厚唱腔,"可惜她忘了,秘典裏的易容術需要活人的皮骨做引子......"
    密室深處傳來鎖鏈輕響。沈予喬感覺李偃飛或者說這個冒牌貨)的手臂勁鬆了鬆,立刻抓住機會 ebo 後擊,卻撞進一團虛無。她這才驚覺,方才的觸碰不過是幻術製造的錯覺,真正的李偃飛此刻正被鐵鏈吊在密室中央,鮮血順著下巴滴在青磚上,匯成蜿蜒的"懸"字。
    "聰明。"玄色長袍的男人已經走到她麵前,摘下人皮麵具,露出張坑窪不平的臉,左眼角的疤痕像條活物般扭曲,"我是懸壺閣的守門人,本該守著秘典入土,可你母親非要帶著下冊逃出去,說要救什麽"世道人心"。"
    沈予喬後退半步,後腰抵在冰涼的鏡麵上。她看見自己的倒影在男人身後分裂成兩半,一半是七歲那年抱著銀鈴的小女孩,另一半是此刻蒼白顫抖的自己。秘典下冊的殘頁在記憶裏展開,"易容術需取眉心骨血,擬聲法要斷舌根重生"的字跡突然刺目。
    "張婉寧是你的棋子?"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 echoing,仿佛來自鏡中世界,"她模仿我父親的唱腔,就是為了引我入局?"
    "棋子?"男人嗤笑,指尖劃過鏡麵,竟有血珠順著他的指甲滲出來,"她不過是用秘典裏的"駐顏術"苟活的可憐蟲,以為偷學了易容術就能變成你母親,卻不知道那需要每天用活人血養著......"
    話音未落,密室頂部突然墜落數麵銅鏡,鏡麵映出不同角度的場景:張婉寧在梨園後台對著鏡子畫臉譜,靛青油彩混著鮮血;七歲的沈予喬在火場邊緣撿到銀鈴,遠處有穿玄色長袍的身影閃過;母親在鏡廳點燃秘典下冊,火苗映出牆上的"懸"字機關......
    "秘典下冊根本不是毒理醫書。"男人抬手扯斷李偃飛腕間的鐵鏈,後者重重摔在地上,卻在抬頭時與沈予喬對視——他眼中閃過某種暗號,是他們此前約定的"危險"信號,"那是懸壺閣曆代閣主的換皮手冊,用活人做容器,借鏡子轉生......"
    沈予喬突然想起父親臨終前塞給她的紙條,上麵寫著"勿信鏡中影"。她握緊袖中的銀鈴,鈴舌轉動間,竟聽見母親的聲音從鈴內傳出:"予喬,打碎西南角第三麵鏡子......"
    玄色長袍的男人已經逼近,袖口牡丹沾著李偃飛的血,顯得格外妖冶。沈予喬猛地轉身,將銀鈴砸向鏡麵。清脆的碎裂聲中,無數鏡片飛濺,其中一片劃過男人的臉頰,露出下麵蠕動的血肉——那根本不是人臉,而是層層疊疊的人皮麵具粘在骨頭上。
    "你以為毀掉鏡子就能阻止轉生?"男人的聲音變得沙啞破碎,像無數人同時開口,"當年你母親就是用這招騙了我,可秘典下冊的殘頁早就在你身上......"
    他突然伸手扼住沈予喬的咽喉,力量大得驚人。沈予喬感覺呼吸被抽離,視線卻落在李偃飛身上。隻見他不知何時握住了掉落的鎏金槍,槍尖正對準地麵的牡丹踏板——那是機關的關鍵所在。
    "動手!"她用盡最後力氣喊出。
    李偃飛揮槍刺向踏板的瞬間,整座鏡廳開始劇烈震動。牆壁上的銅鏡紛紛炸裂,碎片如暴雨般落下。沈予喬在墜落的鏡片中看見無數個自己,有的在笑,有的在哭,有的左眼角有疤痕,有的戴著李偃飛的人皮麵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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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最後一麵鏡子碎裂時,玄色長袍的男人發出尖嘯,身體像被風吹散的灰燼般剝落,露出底下蜷縮的幹屍——那是具穿著懸壺閣舊服的骷髏,右手緊攥著半本焦黑的秘典,封麵上"鏡中生"三個字隱約可見。
    李偃飛踉蹌著撲過來,抱住險些摔倒的沈予喬。密室頂部的石磚開始墜落,他用身體護住她,鎏金槍在碎石中劃出火星:"沒事了,都結束了......"
    "還沒結束。"沈予喬低頭看著自己掌心,不知何時出現了牡丹狀的血痕,與戲本上的圖案一模一樣。遠處傳來更沉的鍾聲,竟是子時四刻的梆子響——比他們以為的時間晚了整整一刻。
    秘典殘頁在記憶裏完全展開,最後一頁的批注突然清晰:"鏡中轉生需三刻為引,子時起,醜時畢,活人入,死人出。"
    李偃飛的瞳孔驟然收縮,他聽見身後傳來鏡麵重組的細微聲響。沈予喬轉頭望去,隻見在漫天塵埃中,那麵被打碎的落地鏡正在自行愈合,鏡中漸漸浮現出兩個人影——一個是抱著銀鈴的小女孩,另一個,是穿著月白襦裙、左眼角有疤痕的女子,正微笑著對她伸出手。
    "予喬,該回家了。"那聲音混雜著母親的溫柔與張婉寧的尖銳,在密閉空間裏形成令人毛骨悚然的和聲。
    沈予喬感覺李偃飛的手臂在發抖,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恐懼。她握緊手中的銀鈴殘片,忽然想起父親說過的最後一句話:"鏡子裏的人想出來,鏡子外的人想進去,這才是懸壺閣最大的秘典。"
    子時四刻的鍾聲裏,鏡麵上的裂紋完全消失。沈予喬看見自己的倒影慢慢舉起手,與鏡中女子的手疊在一起。銀鈴殘片劃破掌心的瞬間,她聽見李偃飛在耳邊低吼:"閉眼!別看鏡子!"
    但已經太晚了。
    鮮血滴在鏡麵上的刹那,所有碎裂的鏡片突然懸浮在空中,拚成巨大的門框。沈予喬感覺有雙冰冷的手從鏡中伸出,扣住她的肩膀,而李偃飛的鎏金槍正刺穿自己的倒影——那倒影的嘴角上揚,露出與玄色長袍男人如出一轍的陰鷙笑容。
    "記住,沈姑娘。"鏡中女子的聲音裏帶著勝利的顫音,"秘典下冊的真正用法,是讓鏡中人取代活人......"
    黑暗降臨前的最後一刻,沈予喬看見李偃飛的臉在鏡中扭曲,變成玄色長袍男人的模樣。而她自己的嘴角,正不受控製地上揚,露出個陌生而冰冷的微笑。
    銅鏡徹底閉合的聲響裏,子時的月光終於穿透雲層,將鏡廳照得如同白晝。隻是此刻廳內的兩個人影,究竟誰是鏡中人,誰又是鏡外客,早已分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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