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燼中灼刃向天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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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十三郎將那幾件所謂的“遺物”緊緊攥在手中,冰冷的觸感卻壓不住心頭翻湧的滾燙疑竇。
    金甲熔穿的創口、銀槍內爆的裂痕、玉佩熔斷的係繩……這些痕跡像是一群嘰嘰喳喳的雀精,在他腦子裏吵嚷著同一句嘮叨——
    不對,不對,全都不對!
    他猛地站起身,也顧不上渾身骨頭散架般的呻吟,踉蹌著衝出臨時營帳。
    外麵,那座衣冠塚已然修建得七七八八,玉石碑身光可鑒人,塚頂還嵌了一顆碩大的避塵珠。
    瞧著氣派又幹淨,跟他此刻滿身汙穢、心如亂麻的模樣形成了慘烈的對比。
    幾個仙匠還在做著最後的修整,見他出來,眼神都有些躲閃,手上動作卻不慢……
    仿佛生怕這“失了魂”的同袍做出什麽驚人之舉,擾了這“英靈安息”之地。
    楊十三郎沒理會他們,他繞到衣冠塚後方,那裏堆放著一些從廢墟裏清出來的、尚未歸類的殘破碎片和焦黑物件。
    他像是餓狼撲食般撲過去,雙手胡亂地在裏麵翻撿著,冰涼的碎玉、扭曲的金屬、甚至還有燒得隻剩半截的符紙……
    指尖被銳利的邊緣劃破,滲出的血珠混著灰燼,黏膩又刺痛。
    他幾乎是不管不顧,憑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本能,瘋狂地搜尋著,試圖從這片象征著徹底毀滅的殘骸中,摳出一點點能證明她們存在過的痕跡。
    就在他指尖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發抖,心也一點點沉入更冰冷的深淵時——
    他的左手,那隻有著詭異茉莉金印的左手,突然自行貼上了一塊半埋在灰燼裏的、焦黑扭曲的金屬碎片。
    那碎片毫不起眼,像是某件大型法器崩碎後的一角。
    “滋——”
    一股極其微弱、卻尖銳無比的刺痛感,猛地從左眼底那枚茉莉金印深處炸開!那感覺,不像是對過往的悲傷,更像是一種被冒犯、被褻瀆的劇烈排斥!
    幾乎是同時,他右手正握著的、那件破損的金甲龍鱗衣殘片,竟也無風自動,發出一陣低沉卻急促的嗡鳴!
    那嗡鳴聲帶著明顯的躁動與怒意,震得他虎口發麻。
    更讓他心驚的是,這兩件東西——左眼與金甲——竟像是在隔空呼應!
    那枚嵌入他血肉的金印灼熱得發燙,而手中的甲片則嗡鳴震顫,兩者共同指向的,正是這片廢墟空氣中殘留的、那場“淨世”大陣爆發後的詭異能量餘波!
    這感覺…這感覺就像是…
    楊十三郎猛地瞪大了眼睛,一個荒謬卻無比清晰的念頭劈入腦海
    他的身體,他的戰甲,這些與他同生共死、浸透了他與四位夫人仙元氣息的“老夥計”…它們認得這能量!
    它們記得這能量帶來的毀滅與痛苦!
    並且,它們在用這種最直接、最原始的方式,抗拒著這股能量,抗拒著這股被宣揚為“守護”、實則帶來徹底湮滅的力量!
    這根本不是什麽“守護之陣”!
    這感覺,分明是身陷敵陣、被最信任之人從背後捅刀時,兵器與護甲才會發出的悲鳴與警示!
    “嗬……”
    他喉嚨裏發出一聲破碎的抽氣聲,像是被人當胸狠狠揍了一拳,踉蹌著後退兩步,脊背重重撞在一根歪斜的焦黑斷柱上。
    原來…原來不是他的記憶出了問題。
    是這整個世界,都被一隻無形巨手,強行擰轉了!
    他的身體,他並肩作戰的夥伴(戰甲),它們比任何言語、任何“證據”都更誠實!
    它們用最直接的痛楚與嘶鳴,在他心底呐喊出了被篡改的真相!
    左眼的灼痛與金甲的嗡鳴漸漸平息下去,但那被烙印下的認知,卻像一枚燒紅的釘子,狠狠楔入了他的神魂最深處。
    他緩緩抬起顫抖的右手,看著掌心那幾件被精心挑選出來、用以佐證一場虛構壯烈的“遺物”,忽然覺得它們無比可笑,又無比可怖。
    他慢慢收攏手指,將那些冰冷的碎片死死攥在掌心,直到棱角硌入皮肉,帶來清晰的痛感。
    他需要這痛楚。
    這痛楚讓他清醒,讓他記住——
    他,楊十三郎,從那場針對他的盛大埋葬中,爬出來了。
    而有些賬,該算了。
    楊十三郎在那片被精心修飾過的衣冠塚前,站成了一尊落滿灰塵的石像。
    塚是新的,碑文是燙金的,連塚前供奉的仙果都鮮亮得刺眼,可這一切落在他眼裏,隻拚湊出兩個碩大無比的、吃人的字——虛偽。
    耳畔似乎還回響著那些天兵“情深意切”的哀悼,眼前晃動的還是他們那張被統一編排好的、悲憫與崇敬各占五分的臉譜。
    他們哀悼他,歌頌他,然後毫不猶豫地將他最後一點利用價值也釘死在這座華麗的墳頭,當作粉飾太平的最後一抹油彩。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肩膀控製不住地輕顫,笑聲壓在喉嚨底,像困獸的嗚咽,又像夜梟的啼叫,在這片被“淨化”過的死寂山巔顯得格外磣人。
    “嗬……嗬嗬……忠烈護天公……好,好一個忠烈護天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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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抬起手,用那纏著汙血繃帶的指尖,虛虛地點著墓碑上那金光閃閃的名字,仿佛在點著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幹的、天大的笑話。
    “他們給你立了碑,封了號,定了性。”
    楊十三郎對著那冰冷的石碑,也對著石碑後那個被強行“塑造”出來、即將被寫入天史的“楊十三郎”,一字一頓地輕聲道,“從此以後,你忠勇無雙,你舍生取義,你……死得其所。”
    “那我呢?”
    他問,聲音低得隻有自己能聽見,“活下來的這個……算什麽呢?”
    是遊蕩的孤魂?是不該存在的多餘?還是一個……從墳墓裏爬出來,注定要撕破這漫天謊言的……
    複仇者。
    最後這三個字,他沒有說出口,卻像一枚燒紅的鐵釘,狠狠楔入了他的神魂最深處。
    他最後看了一眼那衣冠塚,眼神裏所有的迷茫、悲慟、掙紮,都在這一刻燒得幹幹淨淨,隻剩下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
    一種認清了目標,做好了最壞打算,從此百死無悔的平靜。
    他轉過身,不再看那墳塋一眼,步履蹣跚卻異常堅定地走向廢墟深處。
    他找到一處殘垣斷壁的角落,那裏散落著一些未被完全清理走的、真正屬於過去的碎片——焦黑的梁木,融化的琉璃瓦,還有半件被扯爛的、沾著暗沉血漬的素白衣衫碎片(那樣式,依稀是戴芙蓉常穿的)。
    他沉默地脫下身上那件早已破損不堪、卻依舊象征著“天庭護天公”身份的金甲龍鱗衣。
    甲胄落地,發出沉悶的響聲,像一聲遲來的、告別過去的喪鍾。
    他從那堆真正的廢墟裏,胡亂扯出一件不知哪個天兵遺落的、灰撲撲且帶著破洞的粗布鬥篷,將自己從頭到腳嚴嚴實實地裹了起來。
    鬥篷很大,幾乎拖到地麵,完美地遮掩了他原本的身形,也斂去了所有可能引人注目的氣息。
    他最後從焦土中,拾起一截被燒得碳化、一端卻依舊尖銳的斷木,掂了掂,隨手拎在手中,充當臨時的拐杖兼武器。
    做完這一切,他抬起頭,望向遠方。
    天際,最後一縷屬於“護胞真君楊十三郎”的霞光正在沉沒,而無邊無際的、未知的黑暗正在緩慢升起,吞沒層層雲海。
    他的左眼在那片彌漫而來的黑暗中,灼灼生輝,那枚茉莉金印從未如此刻般清晰滾燙,像一盞永不熄滅的、隻為真相和至親燃燒的孤燈。
    前路是什麽?是四滸的險惡?是天庭的羅網?還是更多被篡改的記憶與麵目全非的故人?
    他不知道。
    他隻知道,他得走下去。
    踏上這條以謊言為的漫漫長路,去尋找那個被抹去的真相,去拚湊那場被掩蓋的陰謀,去……把那些被強行“埋葬”的人,一個一個,挖回來!
    他拄著那根焦木,邁開了第一步。
    腳步很沉,踩在灰燼裏,幾乎聽不到聲音。
    背影佝僂在寬大的鬥篷裏,融入了漸沉的暮色,顯得那麽孤單。
    卻又那麽執拗。
    像一柄沉入深海的鏽劍,明知前路是萬丈深淵,依舊一意孤行地,向著黑暗的最深處,沉了下去。
    巨靈山在他身後,徹底淪為一座巨大而寂靜的墓碑。
    而他,是唯一一個自己從墳裏爬出來的。
    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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