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陳回到村莊時，晨霧正從山坳裏退去，村口老槐樹的影子斜斜鋪在青石板路上，石板縫裏長出的苔蘚被露水浸得發亮，踩上去滑膩膩的。他腰間的藥簍空了大半，隻剩半罐星芒草蜜露在罐底晃蕩，蜜露表麵凝結著細小的冰晶，在晨光中折射出微弱的藍光，卻隱隱透著灰黑的雜質，像被揉碎的毒蝶翅膀。肩頭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粗布短打上的血跡已凝成暗褐色，像塊洗不掉的汙漬，湊近能聞到淡淡的腐蜜味，那是毒霧滲入布料的痕跡，混著汗味，散發著令人不適的酸臭。
    虎娃蹲在老槐樹下，手裏攥著根狗尾草，看見他時眼睛一亮，蹦起來卻在看清他狼狽的模樣後止住腳步，嘴角的笑容僵住，圓鼓鼓的腮幫慢慢癟下去。“林大哥你受傷了！”孩子的聲音裏帶著驚恐，向前半步又後退，手指絞著狗尾草，把草莖擰成一團，露出不安的神色。林一陳擠出笑，從藥簍裏摸出塊硬餅掰碎，餅屑簌簌落在地上，驚起幾隻螞蟻。“沒事，摔了跤。這是治咳嗽的蜜露，早晚一勺，兌溫水喝。”虎娃接過蜜罐時，他注意到孩子指尖纏著布條——那是他去年給虎娃包紮手指劃傷的舊布，邊緣已經磨得發毛，露出裏麵的粗布紋理，心裏突然一緊，卻很快被蜂箱的晃動打斷，蜂箱裏傳來微弱的振翅聲，像垂死的蝴蝶在撲棱翅膀。
    蜂箱裏的靈蜂振翅聲比往常低沉，七十二隻靈蜂中已有五隻不再動彈，翅膀蜷縮成一團，腹部腫脹發黑，蜜腺處有紫色斑紋，與霧嶺毒蛾的鱗片顏色一致。林一陳蹲在屋簷下，借著門縫漏出的晨光，用蜂蠟刀輕輕撥開死蜂的翅膀，刀尖碰到腹部時，竟有黑色黏液滲出，散發著刺鼻的腐味，像壞掉的靈莓混著鐵鏽。他想起昨夜毒蛾黏液濺入蜂箱的瞬間，暗罵自己疏忽，慌忙起身去廚房取來靈葉草，葉片在石臼裏搗成泥時，汁液濺在指尖，涼絲絲的帶著苦味，混著石臼裏殘留的陳年藥渣味。熬洗液時，他盯著陶罐裏翻湧的綠色泡沫，數著沸滾的次數，直到第七次冒泡才關火，生怕火候不足無法解毒，蒸騰的熱氣模糊了他的眼鏡，鏡片上凝著細小的水珠。
    修理蜂箱裂縫時，他發現箱壁的星圖陣法出現蛛網般的裂痕，蜜紋黯淡無光，有些地方甚至露出底下的樺木紋理，像幹涸的河床。按照首任守護者的筆記，需用新鮮靈蜜混合靈蜂幼蟲的蛻殼重新填補。他取出霧嶺帶回的星芒草蜜露，卻發現蜜露在陽光下逐漸轉為灰黑色，表麵浮起細小的絮狀物，像毒霧凝成的絲絨。不得已，他隻能啟用越冬蜜罐裏的陳年靈蜜，蜜罐封口的蜂蠟已裂開細紋，用蜂蠟刀撬開時，“哢嗒”一聲，蠟塊掉在地上碎成幾塊，露出裏麵濃稠如漿的野菊蜜，顏色呈深琥珀色，帶著苦澀的後味，那是去年秋天在北坡采集的，原本打算留給老族長治哮喘，罐底還沉著幾顆野菊花瓣。
    製符工作在午後開始。林一陳將蜂巢碎屑加入熔蠟，火焰舔舐陶釜時，他留意到蜂蠟表麵浮起細小的氣泡，那是靈蜂戰紋溶解的標誌。按照筆記記載，氣泡數量需嚴格控製在七十二個，多則符紋失控，少則靈力不足。他用竹筷輕輕戳破多餘的氣泡，每戳一下都數著呼吸，直到第七十二個氣泡破裂，才將蠟液均勻塗在黃紙上。蠟液溫度很高，蒸騰的熱氣模糊了他的視線，額頭的汗珠滴在紙麵上，暈開一小片水漬，紙角微微卷起。前兩次刻符時，尾刺劃破了兩張符紙，露出底下的草纖維，他不得不重新熔蠟，第三次下刺時，他將手肘抵在膝蓋上借力，屏住呼吸，尾刺刺破蠟層的瞬間，蠟液滲出形成細密的蜜線，竟與聖壇壁畫上的淨化咒文完全重合。他想起昨夜筆記裏的潦草批注：“符非人為，乃靈脈自顯”，不禁打了個寒顫，抬頭望向窗外，卻見虎娃趴在窗台上，鼻尖抵著窗紙，正好奇地看著他手中的符紙，呼出的熱氣在玻璃上凝成白霧。
    黃昏時，虎娃送來一碗南瓜粥，碗底沉著幾塊醃蘿卜，熱氣撲在林一陳臉上，帶著南瓜的甜香和醃菜的酸味。他蹲在蜂箱旁扒拉著粥，粥太燙，他吹了吹才送入口中，目光卻盯著正在試符的靈蜂。當清毒符貼在蜂箱上時，靈蜂群突然集體振翅，翅膀上的紫色斑紋開始消退，尾部滲出的黑液逐漸轉為透明，滴落在箱底的苔蘚上，發出“滋滋”的輕響，冒出細小的氣泡。他摸了摸符紙，表麵的蜜紋仍有餘熱，想起母親生前常說“靈蜜治百病，需用心熬”，此刻才真正懂得“用心”二字的分量，喉嚨一緊，低頭喝了口粥，醃蘿卜的酸味讓他眼眶發熱，想起母親熬藥時的背影。
    入夜後，林一陳在蜂箱四周埋下新製的蜂蠟釘，每枚釘子都刻著“驅毒”符咒，釘頭塗有星芒草蜜露與靈脈土的混合物，泥土混著蜜露，手感黏糊糊的。月光灑在他背上，像一層薄薄的霜，遠處傳來貓頭鷹的叫聲。當第七枚釘子入土時，蜂箱突然發出共鳴般的蜂鳴，“嗡嗡”聲震得他耳膜發疼，箱壁的星圖裂痕中滲出金蜜，自動填補了裂縫，金蜜流過的地方，蜜紋重新亮起微光，像蘇醒的螢火蟲。他借著月光觀察蜂箱，發現星圖旁多出一道細如發絲的蜜紋，指向霧嶺深處的靈脈眼——那是昨日琥珀碎屑燃燒時，他無意中在火灰裏看到的方位，當時以為是錯覺，此刻卻清晰可見，蜜紋在月光下微微顫動，像一根細小的琴弦。
    臨睡前，他翻開首任守護者的筆記，在空白頁寫下：“毒入靈蜂腹，符從蜜紋生。星圖指舊路，靈脈眼未平。”字跡被燭火烤得微微卷起，像一片幹枯的靈葉草。窗外傳來靈蜂振翅聲，比傍晚時清亮許多，他摸了摸腰間的空蜜罐，決定明天再入霧嶺，這次要帶足驅毒符咒，還要去看看那道神秘的蜜紋究竟指向何處。吹滅燭火前，他看了眼牆上掛著的母親的舊圍裙，圍裙口袋裏露出半截采藥繩，在微風中輕輕晃動，他伸手摸了摸圍裙布料，粗糙的觸感讓他想起母親的手，心裏一陣溫暖，又一陣酸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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