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在青瓦上敲出綿密鼓點，水珠順著簷角的銅鈴滴落。王玄道擦拭著老鬆木吧台，忽然聽見鈴舌輕叩的脆響。穿灰布衫的盲人按摩師拄著盲杖邁進門檻，導盲犬項圈上的太極鈴鐺還在晃蕩著晶亮的水珠。程默言摘下鬥笠時，發梢的雨絲在暖黃射燈下泛著銀光。
    "程師傅還是老規矩？"王玄道往素三才蓋碗裏撒了七分茉莉香片，茶香混著潮濕的空氣在室內暈開。他記得這位老顧客總在申時三刻準時出現，點一壺雨前龍井配茯苓餅，但最近半月卻頻頻缺席。
    程默言在靠窗的藤椅坐下，導盲犬安靜地伏在編織著八卦紋的腳墊上。"今天想嚐嚐節氣特飲。"他摸索著牛皮紙菜單，指腹在空白處反複摩挲。王玄道望著他凹陷的眼眶，想起三天前暴雨夜的情景——打烊時分卷簾門已落下一半，這位老人卻渾身濕透地蹲在台階上，盲文筆記本裏夾著張咖啡漬斑斑的觸覺地圖。
    後廚布簾掀動時帶起一陣艾草香，蘇靜好捧著竹蒸籠探出身："社區殘聯上午來過電話，說想給咱們申報無障礙改造示範點。"她將當歸枸杞糕切成菱形，案板上的山藥泥泛著珍珠白的光澤，"不過要增設盲道指引和語音提示係統......"話音未落，蒸籠裏混入咖啡渣的貓爪模具突然發出哢嗒輕響。
    雨絲斜穿過雕花窗欞，在榆木桌麵上織出細密的水網。程默言指尖撫過盲文菜單的凸點，忽然搖頭："驚蟄飲品的陳皮比例不對。"他捧起鎏金葵口盞輕嗅，茶湯在盞壁蕩出漣漪，"去年存的廣陳皮該有梅子香，這是新會二紅皮。"
    王玄道手抖險些碰翻茶則。兩周前他確實因庫存不足換了陳皮供應商，連味覺最刁鑽的林素心都沒嚐出差別。正要解釋，卻聽程默言笑道："我十四歲失明前在同仁堂當學徒，抓藥時師傅讓蒙著眼辨三百味藥材。"老人布滿老繭的拇指按在太陽穴，"這舌頭比眼睛記得牢，就像你們做咖啡要記水溫曲線。"
    這句話在雨夜裏反複叩擊王玄道的記憶。打烊後他取出父親留下的紫檀藥櫃，二十四節氣對應的藥材抽屜在月光下泛著幽藍暗紋。蘇靜好抱著賬本挨他坐下，計算器按鍵聲在寂靜中格外清脆："真要改觸覺菜單？特殊印刷廠報價夠交三個月水電費。"
    晨霧未散，五嶽文創園的石板路上凝著露水。許浩然蹲在操作間調試新設備，聽障青年設計的振動提示器正連著門鈴嗡嗡作響。林素心舉著椴木板衝進來，發梢還沾著木屑："王哥！用不同目數砂紙打磨節氣符號怎麽樣？240目是春分柳絮，800目是白露凝霜......"
    正午陽光漫過《黃庭經》刻字的屏風，程默言應邀前來時，八仙桌上已擺滿試驗品。凸紋桃木片刻著芒種麥穗，細藤編織的夏至蟬翼，甚至還有用決明子鑲嵌的秋分桂花。最引人注目的是嵌著磁石的檀木轉盤，二十四節氣環狀排列如青銅日晷。
    "轉盤式觸覺菜單。"王玄道轉動檀木盤，霜降格卡嗒落入凹槽，"帶磁吸定位，配nfc語音芯片。"金屬軸承轉動聲裏，程默言突然按住他手腕："太複雜了，我們隻需要知道今天喝什麽。"老人布滿裂痕的指尖劃過驚蟄格，"就像針灸認穴，找準三個基準點就夠了。"
    暴雨突至，王玄道站在社區圖書館的盲文閱覽室。指尖劃過那些隆起的小點，《本草綱目》的凸起文字在掌心跳動。管理員遞來薑茶："程師傅常來查咖啡典籍，他說你家的冰博客有種"鬆間明月"的意境。"玻璃櫃裏陳列著程默言捐贈的觸覺地圖，咖啡渣壓製的立體山巒在射燈下泛著焦糖色。
    次晨大霧，咖啡館還沒亮燈，程默言的導盲犬卻開始撓門。王玄道驚訝地發現老人背著整套魯班鎖木工箱："當年學推拿前，我在紅木家具廠幹過二十年。"他掏出巴掌大的黃楊木板，凹凸紋路組成太極雙魚，"試試陰陽定位法，乾位凸起代表熱飲，坤位凹陷是冰品。"
    暮色染紅雲紋窗紙時，第三代觸覺菜單終於成型。蘇靜好握著計算器驚歎："用回收的舊茶盤改造，成本不到印刷費三成！"林素心將艾草香囊係在菜單邊緣，細繩上串著節氣木牌："按程師傅建議加氣味索引，清明配鼠曲草香，冬至添綠萼梅味。"
    試運營日，程默言領著五位視障朋友前來。穿唐裝的盲人琴師撫摸檀木紋路："立秋飲品的楓葉紋往左偏了半寸。"牽導盲犬的女生突然輕笑："這個霜降圖標摸起來像我家貓的肉墊。"最年輕的男孩用指節叩擊菜單："大寒的雪花紋能不能加個震動反饋？"
    王玄道在吧台後記錄反饋，忽見玻璃窗趴著群紅領巾。穿藍校服的小胖子舉著蒙眼布："我們也想玩摸菜單遊戲！"許浩然笑著端出試吃盤，咖啡味貓爪凍在青瓷碟裏顫巍巍冒熱氣。孩子們蒙眼摸索甜點的模樣，讓程默言想起六十年前藥鋪裏蒙眼辨藥的自己。
    華燈初上，最後一位顧客離開時在收銀台放下卷牛皮紙。王玄道展開發現是手繪觸覺地圖，文創園每個台階與斜坡都用棉線繡出立體標記，玄炁咖啡的位置綴著顆咖啡豆形狀的凸起。地圖邊緣用盲文釘著句話："苦盡甘來處，自有暗香度。"
    打烊時分，蘇靜好擦拭著特製茶具忽然抬頭："市殘聯說要來拍宣傳片......"話音未落，王玄道已抓起雨傘衝進夜色。社區打印店的霓虹燈在雨中暈成光斑，他比劃著向值班學生解釋："麻煩在盲文菜單下方加行小字——用3號盲文釘，內容是......"
    雨幕中，咖啡館的暖光透過菱形窗格。程默言留下的黃楊木定位板靜靜躺在吧台上，陰陽魚中央嵌著顆光緒年間的銅紐扣。王玄道不知道，這枚從老藥櫃深處找到的紐扣，正是程默言少年時在同仁堂當學徒的工牌配件。而此刻老人正在家中撫摸褪色的觸覺地圖，指尖停在那顆咖啡豆標記上——那裏用微雕技術刻著行小字："致十四歲的抓藥少年，你的舌頭終會找到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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